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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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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15年,惊雨夜,上海
天蟾戏院的煤气灯烧得嘶嘶作响,将雕梁画栋映得一片昏黄。本该是锣鼓喧天的时辰,此刻却静得诡异——二楼正厢里坐着的那位,刚从皖北战场回来,枪膛里的硝烟味还没散尽。
黎嘉珩靠在紫檀圈椅里,军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截冷白手腕和腕上那只瑞士军表。他支着额,阖着眼,像是睡着了。
可满座宾客没人敢动。
英国怡和洋行的董事史密斯捏着雪茄的手停在半空,烟灰积了寸长不敢弹;青帮“大”字辈的刘三爷端着茶碗,盖子碰着碗沿的轻微声响都让他心惊肉跳;《申报》主笔沈墨生手里的钢笔在采访本上悬着,一滴墨渍在纸上洇开,像一颗黑色的心。
三个月前,蚌埠城外,这位黎少帅亲手处决了三个临阵脱逃的团长。据说行刑前,他还让军医给那三人打了强心针——“要让他们清醒着,看明白背叛是什么下场。”
戏台上,《霸王别姬》唱到了最后一场。
扮虞姬的小云仙是上海滩正当红的坤伶,一身绣金蝶的鱼鳞甲在灯下闪着细碎的光。她水袖轻扬,唱腔凄切:“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
黎嘉珩的指尖在膝上轻轻叩击,一下,两下,和着拍子。
小云仙旋身,珠翠叮当,下一句该是“君王意气尽”。
可她张了口,声音却卡在喉咙里——许是连唱七场累哑了嗓子,许是楼上那道目光太沉太重,她竟将词唱颠了:“贱妾何……贱妾何聊生……”
然后才慌慌张张补上:“君王、君王意气尽……”
满场死寂。
连后台拉胡琴的师傅都停了弓子。
黎嘉珩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极深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多情的形状,此刻却冷得像腊月寒潭。他缓缓坐直身子,动作很慢,慢得让人心头发毛。
“好。”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唱得好。”
班主从后台连滚带爬扑出来,“扑通”跪在台前,额头撞在木板上砰砰作响:“少帅开恩!少帅开恩!云仙这几日染了风寒,嗓子实在……”
“风寒?”黎嘉珩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那就别唱了。”
他站起身,走到栏杆前。灯光从他身后照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暗,沉沉地压在戏台上,压在小云仙颤抖的身形上。
“嗓子坏了,就别吃这碗饭。”黎嘉珩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今晚的菜色,“戏唱不好,戏园子留着也没用。”
他偏了偏头,对身后侍立的副官说:“砸。”
副官“啪”地立正:“是!”
四个卫兵如狼似虎冲下楼梯,枪托砸在梨花木桌椅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台下宾客惊慌起身,杯盘倾倒,酒水泼了一地。小云仙瘫坐在台上,脸上的油彩被泪水冲花,红红黑黑一片。
第一张八仙桌被整个掀翻,茶具碎了一地。
第二张、第三张——
“且慢。”
声音从戏院西侧的甬道传来,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荡开涟漪。
众人齐齐转头。
甬道阴影里,缓步走出一人。
月白杭纺长衫,墨绿团花马褂,手里一柄合拢的湘妃竹折扇。那人约莫二十五六年纪,生得一副极清隽的相貌——眉似远山,眼含秋水,鼻梁挺直如削,唇色淡若樱瓣。最妙的是通身那股气度,从容得仿佛眼前不是剑拔弩张的修罗场,而是自家后花园的茶会。
怡和洋行华人经理,陶倾灼。
上海滩无人不知的陶七爷——十八岁进洋行做学徒,二十二岁升买办,二十五岁已是英法租界两头通吃的角色。有人说他能让英国领事为他破例签发特许证,也有人说他在青帮“大”字辈里排得上号,更有人传他与南京方面有隐秘联系。
真真假假,没人说得清。
陶倾灼走到戏台前,先弯腰捡起地上一个滚落的茶盏——那是一只钧窑天青釉的杯子,已摔缺了口。他仔细看了看,轻叹一声:“可惜了。”
然后才抬头,望向二楼。
“黎少帅。”他开口,声音温润如玉石相击,“今日庆功宴,本是喜事。为一两句戏词大动干戈,未免扫兴。”
黎嘉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像鹰隼盯住猎物。
半晌,才慢悠悠道:“陶经理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陶倾灼展颜一笑,那笑意如春风拂过冰面,连空气里的紧绷都似松动了几分,“只是觉得,天蟾戏院是申城百年的招牌,砸了容易,再建就难了。少帅日后若想听戏,恐怕寻不到第二家这样的去处。”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只扁平的紫檀木盒。盒盖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汇票——花旗银行的票子,最上面那张的金额,赫然是“伍仟圆”。
满座倒吸一口凉气。
五千大洋,够普通人家过一辈子。
“陶某愿以三年包银为礼,贺少帅凯旋。”陶倾灼的声音依旧平稳,“这戏园子,权当陶某代为打理。少帅何时想听戏,随时来,最好的厢房永远给您备着。至于今日这场……”
他转头看了眼瘫软在地的小云仙,又看了看满目狼藉的戏园。
“就算在陶某账上,如何?”
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黎嘉珩的面子,又保下了戏园子,连赔偿都一并担了。
黎嘉珩盯着他看了许久。
久到连副官都开始不安地挪动脚步,久到台下有人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忽然,黎嘉珩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讥笑,而是一种饶有兴味的、仿佛发现什么有趣东西的笑。
“陶经理。”他缓步走下楼梯,军靴踏在木阶上,发出沉稳的“咚、咚”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人人都说陶七爷会做生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在陶倾灼面前站定,两人相距不过三尺。黎嘉珩比陶倾灼高了半个头,此刻垂眸看他,目光如有实质,一寸寸扫过那张脸——从微蹙的眉,到轻颤的睫,再到淡色的唇。
“可惜,”黎嘉珩伸手,用食指轻轻勾起陶倾灼的下巴。
那动作轻佻得像在调戏戏子,可他的眼神却锐利如刀。
“本帅今日,不想听戏了。”
陶倾灼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但神色未变,连唇边的笑意都未曾减淡半分:“那少帅想听什么?昆曲?评弹?或是……”
“想听你说话。”黎嘉珩打断他,手指顺着陶倾灼的下颌线滑到颈侧,拇指轻轻按在那处跳动的脉搏上,“听说陶经理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洋人说成跪着的。本帅好奇——”
他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陶倾灼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你这嗓子,唱起《牡丹亭》来,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一曲惊四座,满堂皆忘言’?”
陶倾灼瞳孔骤然收缩。
法国领事馆那场晚宴是上月的事,席间他确实应玛尔丹夫人之请唱了一段《游园》。可那是私人聚会,与会者不过十余人,且都是法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消息不该传到黎嘉珩耳中。
除非……
黎嘉珩一直在盯着他。
这个认知让陶倾灼脊背生寒,可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少帅说笑了。那不过是酒后助兴,当不得真。”
“是么?”黎嘉珩直起身,朗声笑道,“陶经理太过谦虚了。”
他忽然揽住陶倾灼的腰——不是邀,不是请,而是直接半搂半挟地将他揽入怀中,转身就往门外走。
“既然陶经理这般大方,不如跟黎某回府喝一杯。我那儿藏着几瓶好酒,正缺个懂行的人品鉴。”
“少帅!”陶倾灼终于变色,折扇“啪”地落地。
黎嘉珩的卫兵迅速围拢,将两人护在中间,隔开众人视线。满园宾客目瞪口呆,却无人敢拦。
“黎嘉珩!”陶倾灼压低声音,手腕一翻,袖中滑出一枚薄如柳叶的刀片,悄无声息抵在黎嘉珩肋下,“放手。”
那是他防身用的东西,淬过药,见血封喉。
黎嘉珩脚步不停,甚至低低笑了起来。他贴着陶倾灼的耳朵,声音里带着戏谑:“陶经理,你这刀片,杀鸡都嫌钝。”
话音未落,他已握住陶倾灼的手腕,拇指在某个穴位上重重一按。陶倾灼只觉整条手臂一麻,刀片脱手滑落,被黎嘉珩稳稳接住,随手塞进军装口袋。
“省省力气。”黎嘉珩将人半抱半拖地带出戏院。
春夜的风扑面而来,带着黄浦江的潮气和远处轮船的汽笛声。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停在门口,司机早已恭敬地拉开车门。
“请吧,陶经理。”黎嘉珩将陶倾灼推进后座,自己随即坐进去,对副官吩咐,“回枫林桥公馆。告诉秦慕川,今晚不见客。”
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车厢内一片昏暗,只有车窗外流动的街灯偶尔投进斑驳光影。陶倾灼迅速整理好被弄乱的衣襟,坐直身体,脸上重新戴上了那副无懈可击的平静面具。
可他的呼吸微促,泄露了方才的挣扎。
“少帅这是要绑票?”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黎嘉珩点燃一支雪茄,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绑票?”他吐出一口烟圈,笑了,“陶经理言重了。黎某只是想交个朋友。”
“交朋友需要这般架势?”
“那得看交的是什么朋友。”黎嘉珩侧过头,目光在昏暗光线里格外锐利,“寻常朋友,酒桌上喝两杯便是。可陶经理这样的朋友……”
他顿了顿,忽然伸手,指尖拂过陶倾灼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动作轻得近乎温柔。
“得请回家,慢慢交。”
陶倾灼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车厢里安静得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能听见雪茄燃烧的细微声响,能听见车外夜上海的喧嚣——报童的叫卖,黄包车的铃铛,舞厅里飘出的爵士乐。
这一切都隔着车窗,模糊而遥远。
汽车驶过外白渡桥,苏州河在夜色里泛着黝黑的光。对岸外滩的霓虹渐次亮起,汇丰银行大厦的穹顶在夜空里勾勒出傲慢的轮廓,海关大楼的钟声沉沉传来——
当,当,当。
晚上九点整。
十里洋场,不夜之城。
这里每一盏灯下都藏着交易,每扇窗后都有算计。洋人的军舰在黄浦江上游弋,青帮的香堂在弄堂深处烟雾缭绕,政客的承诺在报纸头条墨迹未干。
而军阀的枪炮,随时可能碾碎这一切浮华。
在这座城市的棋盘上,每个人都既是棋子,也是棋手。
黎嘉珩是执刀的手。
陶倾灼是穿线的针。
今夜之前,他们各行其道。一个在战场上攫取权力,一个在商场上编织人脉。本该井水不犯河水。
可命运偏偏让他在戏园子里,看见了那一幕——
陶倾灼站在那里,明明身处劣势,却从容不迫;明明可以用更圆滑的方式,却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昂贵的一种;明明被当众羞辱,眸中却仍保留着一丝不肯折弯的傲气。
像极了黎嘉珩少年时养过的那只海东青。
被铁链锁着,羽翼未丰,可眼神里始终有不甘被驯服的光。
他想看看,这只鹰,能飞多高。
也想看看,这缕穿堂而过的风,能否吹散他世界里积压太久的血腥味。
汽车驶入法租界,拐进一条梧桐掩映的安静道路。最终停在一栋三层西式公馆前,铁艺大门缓缓打开,庭院里几株玉兰开得正盛,暗香浮动。
黎嘉珩推开车门,站在夜色里,回头看向车厢内的陶倾灼。
月光洒在他肩章上,将那颗将星照得发亮。
“陶经理,”他伸出手,不是胁迫,而是一个正式的邀请姿势,“请下车。”
陶倾灼静坐片刻。
他看了眼车窗外森严的公馆,看了眼庭院里持枪巡逻的卫兵,最后看向黎嘉珩伸出的那只手。
掌心朝上,手指修长,指节分明。
这是一双握惯了枪的手。
陶倾灼缓缓挪身,握住那只手。
指尖相触的刹那,两人都微微一怔。
黎嘉珩的手掌粗粝,满是枪茧和旧伤。
陶倾灼的手指修长冰凉,带着薄薄的笔茧。
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此刻交握在一起。
陶倾灼下车,站在庭院里,仰头望着这栋建筑。二楼书房的灯亮着,暖黄的光从窗纱里透出来,窗后似乎有人影晃动。
“这里原是法国商人的别墅,三年前我买下了。”黎嘉珩走在前头,语气随意,“一楼会客,二楼书房卧室,三楼空着。后院有个小靶场,陶经理若有兴趣,明日可以试试枪。”
“少帅客气。”陶倾灼跟上他的步伐,“只是陶某明日还要去洋行处理……”
“洋行的事,不急。”黎嘉珩在门前站定,回头看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既来之,则安之。陶经理,今夜漫长,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推开厚重的橡木门。
厅内灯火通明,壁炉里松木燃得正旺,噼啪作响。长餐桌上已摆好银制烛台和整套青花瓷器,红酒在水晶杯里漾着深红的光,像凝固的血。
一切周到妥帖,无可挑剔。
可陶倾灼知道,从踏进这扇门开始,他就踏入了一个局。
戏园子里是明局。
这里是暗局。
而布局的人,正站在他身侧,用那双深邃的凤眼看着他,眼中闪烁着猎人捕获猎物时的兴味。
“请。”
黎嘉珩侧身,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陶倾灼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
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春夜的微凉,也隔绝了退路。
厅内温暖如春,烛光摇曳。
陶倾灼的目光,却不经意落在壁炉上方——
那里挂着一幅裱好的西洋油画,画的是怒放的桃花,灼灼其华。画技算不得上乘,可那桃花却红得刺眼,像泼上去的血。
画旁悬着一柄军刀。
刀鞘是黑色鳄鱼皮,刀柄镶着象牙,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而刀鞘靠近护手的位置,刻着两个极小的篆字,需得仔细看才能辨认:
清晏。
陶倾灼的指尖在袖中猛地一颤。
那是他的表字。
除了早逝的父母和已经离散的族人,这世上本不该有人知道。
更不该刻在他黎嘉珩的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