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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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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敲在玻璃上,一声比一声急。
书房里没开大灯,只一盏绿罩台灯在桌上投下昏黄的光圈。黎嘉珩坐在光圈外的阴影里,军装外套搭在椅背,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是子弹擦过的痕迹。
陶倾灼站在窗前,背对着他。月白长衫在昏光里泛着冷釉似的光,肩线绷得笔直,像一柄收在鞘里的刀。
“秦慕川说,”黎嘉珩先开口,声音哑得厉害,“那批货是走怡和洋行的船。”
陶倾灼没回头:“是。”
“船上除了棉花,还有什么?”
“少帅不是已经查过了吗?”
黎嘉珩笑了,笑声里没半点温度:“查了。查出来三箱贴着‘机械零件’的货,开箱一看,是捷克造的ZB26轻机枪,全新,三十挺。”
陶倾灼的肩膀几不可察地一僵。
“军火走私,”黎嘉珩继续说,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一下,一下,像行刑前的倒计时,“按律当诛。陶经理,你说我是该按律办,还是……”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冷下去:
“还是该念在旧情,装不知道?”
陶倾灼终于转过身。灯光从他侧后方照来,将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只露出紧抿的唇和线条凌厉的下颌。
“少帅想怎么办?”他问,声音平静得像在谈天气。
黎嘉珩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军靴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沉闷而压迫,像踏在人心上。
“我想知道,”他在陶倾灼面前站定,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这批货,是要卖给谁的。”
陶倾灼抬眼看他。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眼里,此刻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冷。
“少帅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我要听你说。”
“说了又如何?”陶倾灼忽然笑了,那笑容薄得像刀刃,“是,货是我走的。买家是苏北的游击队,钱已经付了一半,另一半货到付清。少帅是要抓我,还是要把货截了,去南京领赏?”
黎嘉珩的手猛地抬起,扣住他下巴。力道很重,重到陶倾灼能听见自己颌骨被挤压的轻微声响。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帮共产党运军火,被查出来是要掉脑袋的!”
“知道。”陶倾灼的下巴被捏着,说话有些含糊,可眼神依旧平静,“所以少帅打算拿我的脑袋,去换多少功劳?”
“陶倾灼!”黎嘉珩低吼,另一只手抓住他衣领,将他整个人按在窗玻璃上。雨水的凉意透过玻璃渗进来,激得陶倾灼一颤。
“你就这么想死?”黎嘉珩的眼睛红了,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还是说,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陶倾灼的后背撞在玻璃上,闷痛。他看着眼前这张因为暴怒而扭曲的脸,忽然想起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少年黎嘉珩把他按在桃花树干上,眼睛亮得像要烧起来,说:“陶清晏,你再敢躲我试试?”
那时他怎么回的?
他说:“黎嘉珩,你再敢胡来,我就真躲了。”
然后他真的躲了,一躲就是七年。
现在躲不了了。
陶倾灼扯了扯嘴角,笑了。那笑容很淡,淡得像水面上的一层油,底下却藏着汹涌的暗流。
“少帅当然会杀我。”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七年前你父亲要杀我的时候,你不也没拦着吗?”
黎嘉珩的手猛地一松。
陶倾灼顺势推开他,整理被扯乱的衣领。动作很慢,慢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那晚的火,我放的。”他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因为不放,死的就是我。你父亲书房里那些文件,足够把我全家送上刑场。”
他抬起眼,看向黎嘉珩:
“你知道吗,你父亲来找我的时候,手里拿着两份文件。一份是能证明我父亲清白的证据,另一份是能定我全家死罪的伪证。他说,只要我点头,就烧了伪证,把真证据给我。”
黎嘉珩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点了头。”陶倾灼笑了,笑得悲凉,“然后他当着我的面,把两份文件都烧了。他说:‘清晏,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道。’”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很大,大得像要把世界淹没。
“后来杀手来了,管家替我死了。我逃到上海,改名换姓,进洋行,爬到现在的位置。”陶倾灼走到桌边,拿起黎嘉珩放在那里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燃,动作熟练得不像他。
他吸了一口,烟雾从苍白的唇间吐出,模糊了面容。
“我花了三年时间,找到了当年经手伪证的人。花了两年时间,拿到了你父亲和日本人交易的证据。又花了一年时间,等你回来。”
他看向黎嘉珩,烟雾后的眼睛冷得像冰:
“黎嘉珩,我不是来报仇的。我是来……跟你做交易的。”
黎嘉珩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可脸色白得像纸。
“什么交易?”
“那批军火,你放行。”陶倾灼弹了弹烟灰,动作优雅得像在弹琴,“作为交换,我把你父亲和日本人交易的证据给你。你可以用它洗刷你父亲的名声,也可以用它跟南京谈条件。”
他顿了顿,补充道:
“当然,你也可以现在就把我抓起来,军火截了,证据毁了。那样南京会给你记一功,说不定还能升个中将。”
黎嘉珩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陶倾灼手里的烟燃尽了,烫到手指,他才猛地回神,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
“为什么?”黎嘉珩问,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为什么要把证据给我?”
陶倾灼沉默了几秒。
“因为,”他轻声说,“你父亲临死前,给我寄了一封信。”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很旧了,边缘已经磨损。信封上没有署名,只印着一朵桃花——是北平西郊桃林里特有的品种。
黎嘉珩接过信封,手在微微颤抖。
他抽出信纸,只有短短几行字:
“清晏吾侄:当年之事,皆我一人之过。证据在书房地板下第三块砖内,取之,可证汝父清白。吾儿嘉珩,性刚直,望汝日后多加照拂。勿念。”
落款没有名字,只画了一枝桃花。
黎嘉珩的指尖在信纸上摩挲,摩挲那朵桃花,摩挲那些字迹——是他父亲的笔迹,他认得。
“这封信……”他开口,声音哽咽,“什么时候收到的?”
“三年前。”陶倾灼说,“你父亲战死前一个月。”
他走到壁炉前,看着那幅桃花图,看了很久,才继续说:
“我收到信后,去了你家老宅。书房的地板已经换过了,那块砖不在。我在废墟里找了三天,最后在花园的假山下找到了——有人把它挖出来,藏在那里。”
他转过身,看向黎嘉珩:
“藏砖的人,是你父亲的老部下。他说,你父亲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所以提前安排了这一切。证据是真的,信也是真的。他让我……照顾你。”
黎嘉珩闭上眼睛,眼泪终于滚下来。
他想起父亲临行前那个晚上,把他叫到书房,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说如果他以后遇到一个叫陶倾灼的人,一定要信他。说有些事,现在不明白,以后会明白。
原来是这样。
原来父亲早就知道,早就安排好了。
“那批军火……”黎嘉珩睁开眼,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你要运去哪里?”
“苏北。”陶倾灼说,“但不止给游击队。三分之二给他们,三分之一……给你。”
黎嘉珩愣住了。
“给我?”
“皖北的防线缺装备,我知道。”陶倾灼走到他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重新拉近,“南京答应给你补充的军火,拖了半年都没到位。你手下的兵,还在用汉阳造。”
他从怀里掏出另一份文件,递给黎嘉珩:
“这是清单。十挺ZB26,五万发子弹,还有二十箱手榴弹。货到之后,会有人联系你,在芜湖交接。”
黎嘉珩接过文件,扫了一眼,手指骤然收紧。
“你哪来的钱?”
“卖了三间铺子,还有……我在怡和的股份。”陶倾灼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反正那些东西,本来也是用你父亲给的钱买的。现在物归原主,挺好。”
黎嘉珩盯着他,眼睛里有太多情绪翻涌——震惊,愧疚,痛楚,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陶倾灼,”他哑声说,“你何必……”
“何必什么?”陶倾灼打断他,声音冷下来,“黎嘉珩,别误会。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还债。”
他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你父亲欠我父亲的,用这些军火还。我欠你的……”
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下去:
“用这条命还。”
说完,他转身往门口走。
手刚碰到门把,身后传来黎嘉珩的声音:
“船什么时候走?”
陶倾灼停住脚步,没回头:“明晚子时,十六铺码头。”
“我去送你。”
“不必。”陶倾灼拉开门,“少帅还是避嫌为好。”
他走出去,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黎嘉珩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封信,攥着那份清单,攥得指节发白。
许久,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滂沱的雨。
雨幕里,陶倾灼的身影穿过庭院,月白长衫在风雨里翻飞,像一只即将折断的蝶。
“秦慕川。”黎嘉珩对着门外说。
秦慕川推门进来:“少帅。”
“调一团人,明晚去十六铺。”黎嘉珩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清场。任何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码头。”
秦慕川愣了愣:“少帅,这……”
“去办。”
“是。”
秦慕川退出去,门重新关上。
黎嘉珩依旧站在窗前,看着陶倾灼的身影消失在雨幕尽头。
他想起七年前,桃花林里,少年陶清晏折了一枝桃花递给他,笑着说:“清晏,等天下太平了,我们一起去看桃花。”
他说:“好。”
后来桃花年年开,可他们再也没一起看过。
现在,桃花又要开了。
而他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雨越下越大。
砸在玻璃上,像谁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