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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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玖安在冰冷的偏殿住了下来。
说是偏殿，实则是一处看守严密的石砌塔楼顶层。这塔楼位于昔日王宫西南角，原本用作观星或储藏旧卷，如今成了囚禁她这位亡国王女的精致牢笼。
房间狭小，呈不规则的六边形，墙壁是未经打磨的粗砺青灰色石头，常年浸染北地寒气，即使用手掌贴上去，也能感到那股森然的冷意正丝丝缕缕渗出。
这里没有任何属于雪狼王室的痕迹。墙上原本可能有的狼头图腾或先祖狩猎壁画被粗暴地铲除，留下斑驳的浅色印子；空气里没有她熟悉的、混合了松针与冷檀的熏香气息，只有石头的土腥味、陈年灰尘味，以及无处不在的、属于征服者军队的肃杀气息——那是金属、皮革、汗水和一种纪律严明的冰冷感的混合，无声地弥漫在每一寸空间里，宣告着主权更迭。
门口永远守着两名面无表情的人族卫兵，身着银辉军团制式的轻甲，站得如同铁铸的雕像。他们的眼神警惕而空洞，不会与她有任何视线交流，对她进出时的任何细微动作却尽收眼底。
选择屈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刀刃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且会牵连身后那些仅存的血脉。
每日清晨，天色未明，她便会被准时响起的、有节奏的敲门声“请”出牢笼。名义上是“熟悉帝国律例与环境，以便日后协助安抚族人”，实则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与公开的展示。她会被允许在主殿外侧那漫长而空旷的回廊上停留一段时间。
从这里，她能清晰地看到下方广场和部分废墟的景象。幸存的族人——
大多是老弱妇孺，以及一些受伤未愈的青壮——在身穿银甲的人族士兵驱使下，沉默地清理着战争留下的狼藉。他们搬运着同族或敌人的、早已僵硬的尸体，将它们堆上简陋的拖车；他们用冻得通红的手，一块块拾起破碎的瓦砾和烧焦的木梁；他们清扫着凝结成褐色的血冰。
每一张脸，每一次因疲惫而踉跄的身影，都像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鹤玖安的心上。
她看到曾经高傲的狼族长老，佝偻着背，在士兵的呵斥下搬运重物；看到年幼的孩童，睁着茫然的大眼睛，躲在母亲的裙摆后，恐惧地看着陌生的士兵。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又慢慢恢复。她必须看着，必须记住，也必须承受这凌迟般的痛苦。
偶尔，她会与傅言深“偶遇”。
他通常很忙。一身笔挺的银色戎装，或是深灰色、线条利落的常服，总是被将领、文官和传递消息的斥候簇拥着，如同磁石吸引铁屑。他们穿行于回廊，或停留在某处，展开地图，低声而快速地交谈。鹤玖安被迫留在不远处，那些话语碎片不可避免地飘入她耳中。
“……西线山口哨堡补给已送达，但暴风雪损毁了一段道路……”
“……归降的冰熊部族仍有小股势力在暗中串联，需加强监视……”
“……王城旧库清点完毕，粮食储备比预期少三成，需从南境加紧调运……”
傅言深处理这些事务时，效率极高。他言语简洁，指令清晰，往往三言两语便切中要害，做出不容置疑的决策。
他对于北境严酷的自然环境——风雪周期、冻土特性、资源分布——了解得极为透彻，甚至超过许多本地出生的贵族；对于归降部族的心态、潜在的叛乱苗头，他似乎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总能提前部署，手段雷厉风行，恩威并施，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冷酷。
短短几日，这座残破、流血、充满仇恨的王城，竟被他以近乎蛮横的意志和高效的执行力，强行扭转了崩溃的态势，开始以一种紧绷而有序的、全然陌生的方式重新运转起来。
鹤玖安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她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她恨他，恨之入骨，是他带来了毁灭与死亡。但与此同时，作为一个从小被教导治国之道的王女，她又不得不以一种痛苦而清醒的视角承认：撇开征服者的残忍，这个人本身，是一个极其出色、甚至堪称可怕的统治者。
他冷静、理智、洞察力惊人，拥有强大的意志和执行力。这认知非但没有消解她的恨意，反而让那恨意变得更加灼痛，更加无力，也掺杂了更深沉、更难以言说的忌惮——面对这样一个对手，复仇的希望，似乎渺茫得令人绝望。
他们之间很少交谈。大多数时候，傅言深的目光掠过她，如同掠过回廊里一根柱子、一幅被覆盖的壁画，平静无波，不起丝毫涟漪，仿佛她真的只是一道无关紧要的、很快就会习惯性忽略的影子。
但鹤玖安的感官在巨大的压力下变得异常敏锐。她能感觉到，那平静淡漠的表象之下，始终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审视，如同无声的、极其细密的蛛网，悄然张布在她的周围，笼罩着她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他不是忽略她，他是在观察，以一种超然的、近乎研究标本般的耐心。
直到第三天傍晚，这种紧绷而诡异的平静，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异常猛烈的暴风雪打破。
狂风毫无预兆地咆哮起来，如同万千巨兽在城外旷野同时怒吼。它卷起地面和天空所有的雪，拧成一股股乳白色的、狂暴的洪流，猛烈地拍打着塔楼厚重的墙壁和那扇狭小的窗户。
窗户在风压下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随时会碎裂。整个塔楼似乎都在狂风的撼动下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如同呻吟般的声响。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咆哮的灰白。
送来的晚餐比平日更早，也更显冰冷——面包硬得像石头，肉汤表面甚至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膜。显然，连负责后勤的士兵也不愿在这样可怕的天气里多逗留片刻。
鹤玖安裹紧身上单薄的、根本不足以抵御这种严寒的旧袍子，坐在那把冰冷的椅子上，面向窗户。她望着窗外那一片疯狂旋转、扑打的混沌天地，目光有些空洞。寒风从石墙的每一道缝隙钻入，从窗框的四周渗进，无孔不入。
她呼出的气息瞬间在面前凝成团团白雾，又迅速消散在更冷的空气里。血液似乎都流动得缓慢了，指尖和脚趾传来麻木的刺痛。
时间在风雪的咆哮中变得粘稠而漫长。就在她以为这个夜晚将在这极致的寒冷与孤寂中凝固时，房门被敲响了。
不是卫兵那种规律而冷漠的叩击，而是更沉稳、也更不容拒绝的三声。
不等她回应——在这囚笼里，她的回应也毫无意义——门闩被从外拉开，房门被推开。
灌入室内的首先是更汹涌的一股寒气，以及几片顽强的、打着旋的雪沫。然后，一个高大的身影踏了进来，反手将门关上，将那恐怖的喧嚣隔绝了大半。
是傅言深。
他脱去了白日里常见的厚重戎装外套或披风，只着一件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立领绒衫，下身是同色的长裤和军靴。
肩头和发梢上还沾着未及融化的晶莹雪粒，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反光。他带来一身室外的凛冽寒气，仿佛将一片暴风雪的核心地带随身携入了这狭小的空间。
然而，与他周身冷意形成微妙对比的，是他手中提着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着厚实绒套的铜壶，壶嘴处正有丝丝缕缕白色的热汽顽强地冒出来，带来一丝鲜活的气息。
他的闯入让本就狭小的房间显得更加逼仄，空气瞬间变得稀薄而紧绷。
鹤玖安几乎是弹跳般站了起来，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骤然收缩，充满了全然的警惕与惊疑。袖中空荡，但床榻之下那隐秘缝隙里的匕首，仿佛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绪，在意识中发出无声的、滚烫的震颤。
傅言深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瞬间拉满的戒备姿态，或者说，他毫不在意。
他径自走到那张粗陋的木桌前，将手中提着的包绒铜壶轻轻放下，壶底与木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咚”的一声闷响。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他才抬眼，目光平平地看向僵立在床边的她。
“北境的风雪，”他开口，声音比平日里在公开场合少了几分公事公办的冷硬棱角，却依旧没什么暖意，像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比帝国中部乃至南部的人族领地，凶悍暴烈得多。初来者，很难适应。”
鹤玖安抿紧了失去血色的唇，冰蓝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没有接话。
她不知道他为何在这样可怕的夜晚突然独自前来。这种突如其来的、私下的、毫无征兆的造访，远比在主殿回廊上公开的宣判或漠视，更让她感到不安和难以揣测。未知，往往比确定的敌意更令人恐惧。
傅言深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回答。他自顾自地伸手，拿起了桌上那个冰冷粗糙的陶杯。
他揭开铜壶的盖子，将壶中深褐色的、冒着腾腾热气的液体倒进去。
顿时，一股更加浓郁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辛辣的姜味率先窜入鼻腔，紧随其后的是红枣被熬煮后的醇厚甜香，还夹杂着几缕难以忽略的、属于北地特有御寒草药的清苦味道。
这混合的气息奇异地具有穿透力，竟暂时驱散了房间里一部分凝滞的寒意。
“姜枣茶，”他语气平淡地解释道，将倒满热茶的陶杯推向她所在的方向，“加了点驱寒固本的草药。喝了。”
是命令的口吻，简洁，直接，不容置疑。
鹤玖安愣愣地盯着那杯被推到自己面前、正在袅袅升腾着白汽的深褐色液体，又猛地抬头看向他，眼神里的困惑、警惕和难以置信几乎要满溢出来，无法掩饰。
“怕我下毒？”傅言深看着她这副模样，几不可察地微微挑了一下眉梢，墨蓝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似嘲弄的涟漪，但快得让人抓不住。
“要杀你，不必这么麻烦，也不必选在今晚。”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只是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