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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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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北的雨季黏稠得化不开。
雨水从铁皮屋檐连成线坠落,在泥地上砸出无数个坑洼。凌知蹲在橡胶厂后门的阴影里,湿透的警服衬衫贴在背上,袖口沾着泥浆和某种深色污渍——三个小时前,那是他搭档的血。
对讲机在口袋里振动三次,暗号。目标将在十分钟内从东侧通道离开。
凌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摸向腰间的配枪。枪柄被体温焐得温热,这让他想起离开宁和市前,队长把枪交给他时说的话:“记住,你在那边越像他们,活下来的机会越大。”
越像他们。
他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天“验货”时故意蹭上的白粉。胃部一阵抽搐,不是紧张,是纯粹的生理厌恶。
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的。至少有四五人,靴子踩在积水里发出沉闷的声响。凌知屏住呼吸,将身体缩进更深的阴影。
“……这批纯度够高,老爷子那边应该满意了。”
“陌哥呢?不是说好今晚一起走?”
“陌哥去‘清理’仓库了。有几个‘老鼠’需要处理。”
凌知的心脏猛地收紧。他认识那声音——绰号“毒蝎”,组织里负责“内部纪律”的打手。上个月有个试图私藏货的小弟,被他用生锈的钢丝勒断了喉管。
脚步声渐近。凌知数着心跳,一,二,三——
一道强光突然刺破雨幕,直射他藏身的位置!
“谁在那儿?”
凌知没有动。雨水顺着发梢滴进眼睛,刺痛。
“出来!”
枪栓拉动的金属摩擦声。凌知缓缓起身,举起双手,从阴影里走出。强光让他眯起眼,但还是看清了来人:毒蝎和四个持枪手下,全都一脸警惕。
“哟,这不是新来的‘阿杰’嘛。”毒蝎咧嘴笑,露出一颗金牙,“深更半夜在这儿赏雨?”
“蝎哥。”凌知学着那些混混的样子,略微躬身,“睡不着,出来透透气。厂里太闷了。”
毒蝎上下打量他,目光像冰冷的刀刃。凌知保持着表情的自然,任由雨水冲刷脸颊。三秒,五秒,十秒。
“手伸出来。”毒蝎突然说。
凌知照做。手背朝上,手指微微颤抖——恰到好处的紧张。
“翻过来。”
掌心朝上。几道新鲜的划痕,是昨晚翻墙时被铁丝网刮的。毒蝎抓住他的手腕,凑到鼻子前嗅了嗅。
“没碰货?”毒蝎挑眉。
“蝎哥说笑了。”凌知扯出个讨好的笑,“规矩我懂,验货的时候只沾手指尖。”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雨声填满了每一寸空气。
就在毒蝎似乎要松口时,一个声音从厂房深处传来,不高,却让所有人都下意识绷直了背:
“大半夜的,演哪出?”
来人从阴影里缓步走出。黑色长靴踩过积水,步伐稳得像丈量过地面。白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皮肤上有几道旧疤痕。他没打伞,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锁骨凹陷处。
陌离年。
组织里最年轻的“干部”,毒枭坤爷最信任的左右手之一。传闻他十六岁就替坤爷挡过子弹,肋骨断了三根,硬是爬了五十米把偷袭者反杀。也有人说他是坤爷私生子,但没人敢当面问。
“陌哥。”毒蝎立刻换了副面孔,讨好地笑着,“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
陌离年没看毒蝎,目光落在凌知脸上。那眼神很深,像雨夜里的澜沧江,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汹涌。凌知迎上他的视线,强迫自己不躲闪。
“阿杰。”陌离年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这儿做什么?”
“睡不着,陌哥。”凌知重复了一遍说辞。
陌离年走近。他比凌知高半个头,投下的影子将凌知完全笼罩。雨水打湿的衬衫紧贴着胸膛,隐约可见肌肉线条和一道横贯左胸的旧疤——传闻中挡子弹留下的。
“手。”陌离年说。
凌知伸出手。陌离年没像毒蝎那样嗅,而是用指尖划过他掌心的伤口。动作很轻,轻得像无意,可凌知却感到一种被看透的寒意。
“翻墙了?”陌离年问。
凌知心头一跳,面上却平静:“昨晚墙边有动静,我去查看,被铁丝划的。”
“查到什么?”
“一只野猫。”
陌离年盯着他。雨声在这一刻似乎被无限放大,凌知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然后,陌离年笑了。
不是毒蝎那种咧开嘴的笑,而是嘴角轻微上扬,笑意却没到眼底。
“有警惕心是好事。”陌离年转身,对毒蝎说,“明天开始,阿杰调到我手下。”
毒蝎愣住:“可是陌哥,坤爷那边——”
“我会跟坤爷说。”陌离年打断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他重新看向凌知,雨水顺着他浓密的睫毛滴落:“我这儿规矩多,犯了,惩罚也重。但做得好……”他顿了顿,“你会学到很多东西。”
凌知低下头:“谢谢陌哥。”
“回去吧。”陌离年摆手,“衣服湿透了,容易生病。”
凌知转身离开,每一步都踩得稳当,直到拐过墙角、确定脱离视线后,才靠在斑驳的砖墙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掌心被陌离年触碰过的地方,隐隐发烫。
他摊开手,借着远处昏暗的路灯光,看见那道划痕边缘,沾着一点极细微的白色粉末。不是□□,不是□□,更像是……墙灰?
凌知皱眉,凑近嗅了嗅。
没有毒品特有的酸涩味,只有雨水和铁锈的气息。可陌离年为什么要摸他的伤口?为什么特意留下这么一点粉末?
对讲机又震动了。凌知按下接听,压低声音:“暂时安全。目标未出现。”
“计划有变。”那头传来队长刻意压低的声音,“收到线报,坤爷可能提前转移。我们需要他今晚的交易记录。”
“难度太大。”
“凌知,这是命令。”
通讯切断。凌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冷硬的决绝。
他脱掉湿透的外套,从墙角一个隐蔽的缝隙里掏出一套干衣服换上——是组织里小弟常穿的黑色短袖和工装裤。又从鞋跟夹层取出一个微型相机和一枚薄如蝉翼的存储卡。
坤爷的办公室在厂区最深处,独立的一栋二层小楼,二十四小时有人把守。唯一的机会是凌晨四点,守卫换班时有三分钟的空档。
凌知看了眼腕表:凌晨两点四十七。
他贴着墙根移动,像一只真正的夜行动物,避开所有可能有监控的区域。雨水是最好的掩护,冲刷掉他的足迹,也模糊了视线。
到达小楼侧面时,他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陌离年。
他靠在一棵老榕树下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雨幕里明明灭灭。没打伞,雨水浸透了白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肌肉线条。他微微仰头,吐出的烟雾很快被雨打散。
凌知屏住呼吸,藏在废弃油桶后。
陌离年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踩灭,然后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小楼二楼某个窗户,轻轻晃了晃。
像在打招呼。
但窗户紧闭,帘子拉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个动作,陌离年转身离开,消失在厂房拐角。
凌知等了整整三分钟,确定没有动静后,才从藏身处出来。他快速接近小楼,顺着外墙水管向上攀爬。水管湿滑,几次险些脱手,但多年的训练让他稳住了。
二楼的窗户果然虚掩着——陌离年刚才的动作,是在暗示什么?
凌知没有时间细想,翻身入内。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走廊透进一丝微弱的光。这是坤爷的书房,空气里弥漫着雪茄和旧纸张的味道。
办公桌就在窗边。凌知摸过去,打开微型手电,光柱扫过桌面。账本不在显眼处,但左手边第三个抽屉上了锁。
他从头发里取出一根细铁丝,插入锁孔。心跳在耳边轰鸣,秒针的走动声仿佛被无限放大。二十秒,锁开了。
抽屉里整齐码放着一摞笔记本。凌知快速翻找,终于在最底层找到了标注着近期交易的账本。他掏出微型相机,一页页拍摄。
拍到第十三页时,走廊传来脚步声。
凌知立刻熄灭手电,合上账本,闪身躲进厚重的窗帘后。脚步声在门外停住,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清晰可辨。
门开了。
灯光亮起。透过窗帘缝隙,凌知看见进来的人是毒蝎。他没有走向办公桌,而是径直来到书架前,移开第三排的一本厚书,露出墙上的保险箱。
毒蝎背对着凌知,开始转动密码盘。凌知屏住呼吸,手指悄悄按在腰间匕首上。
就在毒蝎即将打开保险箱时,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蝎子,你在这儿干嘛?”
是陌离年的声音。
毒蝎猛地转身,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陌哥,我……坤爷让我来取点东西。”
“什么东西需要半夜来取?”陌离年靠在门框上,双手插兜,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
“就……一些文件。”
“坤爷半小时前就睡了。”陌离年走进房间,目光扫过房间每个角落,最后落在微微晃动的窗帘上。凌知的心脏几乎停跳。
“是吗?”毒蝎干笑,“那我可能记错时间了。”
陌离年走到办公桌前,手指划过桌面。凌知透过缝隙看见,他的指尖在账本摆放的位置停留了一瞬——账本虽然放回了抽屉,但位置有毫米级的偏移,常人根本不会察觉。
“出去吧。”陌离年说,“坤爷不喜欢别人动他书房。”
毒蝎如蒙大赦,快步离开。
陌离年却没走。他站在房间中央,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对着窗帘方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相机快门声,记得关掉。”
凌知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还有,”陌离年继续,声音轻得像耳语,“你右手边的窗户,锁坏了,一推就开。”
说完,他掐灭烟,转身离开。房门轻轻合上。
凌知在窗帘后僵了整整十秒,然后才从震撼中回过神。他冲到窗边,轻轻一推——果然,窗户悄无声息地滑开。
雨还在下。远处的山峦隐没在浓雾里,边境线的灯光在雨幕中晕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凌知翻出窗户,顺着水管滑下,落地时溅起一片水花。他没有回头,径直冲向预定的撤离点。
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那个画面:陌离年站在雨中的榕树下,对着黑暗的窗户挥手。还有刚才那句话——
“相机快门声,记得关掉。”
他怎么知道?
凌知摸了摸藏在衣领内侧的微型相机,冰冷的金属表面此刻烫得像块烙铁。
抵达安全屋时已是凌晨五点。天边泛起鱼肚白,雨势渐小。凌知将存储卡交给接应的同事,然后坐在破旧的木板床上,盯着自己的手掌出神。
那道划痕边缘,白色的墙灰粉末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
但陌离年指尖的温度,却仿佛还留在皮肤上。
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凌知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
在彻底陷入睡眠前,他脑海里最后闪过的,是档案室里一份尘封的报告——关于七年前宁和市缉毒支队一次失败的卧底行动。殉职警员名单里,有一个名字被红笔圈出:
许羡华。
据生还者回忆,许羡华在暴露前最后一刻,曾对同伴做了个手势:右手五指张开,轻轻晃动。
像在打招呼。
也像在说——
再见。
凌知猛地睁开眼。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