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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回到橡胶厂时,天已经大亮。
      晨雾像一层薄纱裹着锈蚀的厂房,早起的工人在空地上生火做饭,柴烟混着橡胶加热的焦臭味飘过来。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仿佛昨夜江上的枪声和死亡只是场噩梦。
      但凌知湿透的衣服、陌离年手臂上被芦苇划出的新鲜血痕,还有那四个沉甸甸的箱子,都在提醒——那不是梦。
      “去换衣服。”陌离年在宿舍楼前停下,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冷漠,“十点,坤爷要见你。”
      “见我?”
      “昨晚的事,总得有个说法。”陌离年把两个箱子递给他,“这些放你床下。如果有人问,就说是我让你保管的。”
      凌知接过箱子。美钞在水里泡过,边缘有些发皱,但依然沉得坠手。八十公斤货换来的钱,足够买下半条街的人命。
      “陌哥,”他叫住转身要走的陌离年,“昨晚那条船……真是渔政的?”
      陌离年侧过头,晨光从他睫毛边缘滑过,在脸颊投下细密的阴影。
      “有些事,”他说,“不知道比知道安全。”
      他走了,黑色身影很快消失在厂房拐角。
      凌知回到那间六人宿舍。其他五个床铺都空着——这个时间,该上工的上工,该睡觉的睡觉。他把箱子塞进床底最深处,用几双破鞋盖住,然后脱掉湿衣服。
      冷水从头顶淋下来时,他闭上眼。耳边又响起昨晚的枪声、水声、还有陌离年那句“其中一个,是我亲手埋的”。
      水温很低,但比不上江水的刺骨。
      他擦干身体,从自己带来的行李中翻出最后一套干净衣服——普通的灰色T恤和工装裤,袖口已经磨得起毛。镜子里的脸瘦了些,眼下的乌青明显,下巴上有胡茬。看起来确实像个混迹边境、朝不保夕的底层马仔。
      差十五分钟十点,凌知走向坤爷那栋小楼。
      哑巴少年守在门口,看见他来,比划了个手势:坤爷在二楼书房。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咯吱作响。凌知走到书房门口,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进。”
      推开门,檀香味扑面而来。书房很大,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精装书和古董摆件。坤爷坐在巨大的红木书桌后,正用放大镜看一张泛黄的地图。
      “坤爷。”凌知躬身。
      坤爷没抬头,继续看地图。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有老式座钟的滴答声填满沉默。
      凌知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后颈开始发酸。汗水顺着脊椎滑下,在腰间积成湿热的环。
      “站直。”坤爷终于放下放大镜,靠回椅背。他今天穿了身深蓝色丝绸唐装,手里依然盘着那两个油亮的核桃。
      凌知直起身,视线垂在坤爷胸前的盘扣上。
      “昨晚的事,听阿年说了。”坤爷慢悠悠开口,“三爷的船刚走,渔政的船就来了。这么巧?”
      “是挺巧。”
      “你觉得是巧合吗?”
      凌知抬起眼,对上坤爷的视线。那双眼睛浑浊但锐利,像打磨过的老琥珀。
      “不像。”他说。
      坤爷笑了:“那像什么?”
      “像有人报信。”
      “谁?”
      凌知沉默。这个问题是陷阱——说谁都不对。说三爷,没有证据;说自己人,等于引火烧身;说不知道,显得太蠢。
      “我不知道。”他最终选择最稳妥的答案,“但当时在场的人里,除了陌哥、我、疤子他们,就只有三爷的人了。”
      坤爷盯着他,核桃在掌心转动,发出规律的摩擦声。
      “阿年说你机灵。”他忽然换了个话题,“机灵是好事。但太机灵的人,往往活不长。”
      凌知没接话。
      “你知道为什么吗?”坤爷站起身,踱步到窗边,背对着凌知,“因为聪明人总想得太多。想得多,就容易怀疑。一怀疑,就会露出破绽。”
      窗外传来工人们卸货的吆喝声,橡胶砸在地上的闷响,还有狗吠。一切都是橡胶厂再普通不过的日常。
      “你怀疑三爷吗?”坤爷问。
      “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
      凌知握紧垂在身侧的手。指甲陷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坤爷,”他说,“我入行时间短,不懂规矩。但有一条我懂——不该问的别问,不该想的别想。”
      坤爷转过身,脸上笑意深了些:“这条规矩谁教你的?”
      “陌哥。”
      “阿年……”坤爷走回书桌后,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他确实教了你不少。”
      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块玉佩。羊脂白玉,雕成莲花的形状,用红绳系着。成色极好,在透过窗户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阿年来的时候,带在身上的东西。”坤爷拿起玉佩,红绳从指间垂下,“他说是家传的,母亲留的念想。”
      凌知看着那块玉。玉佩边缘有一小块瑕疵,像是磕碰过的痕迹。但整体完好,显然被主人仔细保管着。
      “你知道我为什么留着它吗?”坤爷问。
      “不知道。”
      “因为阿年来那天,我跟他说:在这里,过去不重要。家传的玉,心里的念想,都是累赘。”坤爷把玉佩放回盒子,轻轻盖上,“他当场就把玉交给了我。说从今往后,他就是坤爷的人,过去的许羡华已经死了。”
      许羡华。
      这个名字被坤爷用平淡的语气说出来,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凌知感觉喉咙发干。
      “所以你看,”坤爷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阿年是个明白人。他知道在这里,要想活下去,就得把过去的自己彻底丢掉。”
      书房里的空气似乎变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也是个聪明人,阿杰。”坤爷看着他,“所以我给你两个选择。”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继续跟着阿年学。但你要记住,你学得越多,知道的越多,就越不可能离开这里。”
      第二根手指竖起:“第二,现在就收拾东西走。我给你一笔钱,够你回老家做点小生意,娶妻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红木地板上切出明亮的光带。灰尘在光里飞舞,像无数细小的、挣扎的生命。
      凌知站在那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撞。
      走。现在就走。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阳光底下,回到正常的世界。这念头像魔鬼的低语,诱惑得他几乎要点头。
      但下一秒,他想起警校毕业那天的宣誓。想起档案室里那些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永远停在了最年轻的年纪。想起小川说“我们这行,有些人注定要做影子”时的眼神。
      也想起昨晚的江水,沉船,还有陌离年那句“活到能揭开答案的那天”。
      “我选第一条。”他说。
      声音比想象中平稳。
      坤爷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显得慈祥又可怕。
      “好。”他说,“那你记住今天的选择。从今往后,你就是橡胶厂的人,生是这里的人,死——”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下午跟阿年出趟门。”坤爷挥挥手,“去接个人。”
      “谁?”
      “到了你就知道了。”
      ---
      下午两点,凌知在厂门口等。陌离年开了辆半旧的皮卡出来,示意他上车。
      “坤爷说去接人。”凌知系好安全带。
      “嗯。”陌离年发动车子,拐上颠簸的土路。他没多解释,只是沉默地开车。
      车子驶出橡胶厂地界,穿过一片橡胶林,又开了大约半小时,在一处岔路口停下。路口有块歪斜的路牌,上面写着“勐腊县15公里”。
      “下车。”陌离年说。
      两人走进路边的林子。这里比橡胶厂附近更茂密,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藤蔓像巨蟒缠绕树干。地面铺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
      走了大约十分钟,前方出现一小块空地。空地上有间简陋的竹棚,棚子前坐着个老人。
      老人很瘦,穿着褪色的蓝布衫,头发全白,编成一条细辫子垂在脑后。他在编竹筐,手指枯瘦但灵活,竹篾在指间翻飞。
      听见脚步声,老人抬起头。他的眼睛浑浊,眼角堆满皱纹,但眼神很静,像深山里的潭水。
      “来了。”老人说,声音沙哑。
      “来了。”陌离年在他面前蹲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药。”
      老人接过,打开看了看,里面是几包中药和一小瓶药丸。
      “谢了。”老人把布包揣进怀里,继续编筐,“这次待多久?”
      “接个人就走。”
      老人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抬眼看向凌知:“他?”
      “嗯。”
      老人打量凌知,目光像温吞的刀子,不锋利,但能剐进骨头里。凌知站着让他看,手心又开始出汗。
      “叫什么?”老人问。
      “阿杰。”
      “真名呢?”
      凌知僵住。陌离年没说话,只是低头看老人编筐。
      “在这里,真名假名不重要。”老人重新开始编筐,竹篾摩擦发出沙沙声,“但人得知道自己是谁。”
      他编完最后一圈,收口,把竹筐递给凌知:“拿着。”
      凌知接过。筐编得很结实,手感温润。
      “知道编筐最重要的是什么吗?”老人问。
      “不知道。”
      “是收口。”老人说,“编得再好看,口没收好,一拎就散。”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陌离年,“人也一样。路走得再远,别忘了怎么收场。”
      陌离年沉默了几秒,点头:“记住了。”
      老人摆摆手,示意他们走。
      两人原路返回。走到皮卡旁时,凌知忍不住问:“他是谁?”
      “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陌离年拉开车门,“也是坤爷唯一不敢动的人。”
      “为什么?”
      “因为他的命,连着很多人的命。”陌离年发动车子,“包括我的。”
      车子重新上路。凌知抱着那个竹筐,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竹篾。老人最后那句话还在耳边回响:“路走得再远,别忘了怎么收场。”
      怎么收场?
      他看向窗外。橡胶树整齐地排列着,树身上割胶的刀痕像无数双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过往的车辆和人。
      车开回橡胶厂时,天色已经暗了。陌离年把车停在后门,没熄火。
      “今晚别睡太死。”他说。
      “有事?”
      “不一定。”陌离年看向厂区方向,眉头微皱,“但疤子他们还没回来。”
      凌知心头一紧。疤子带着两个人、两个箱子,走的是山路。按说应该比他们先到。
      “可能路上耽搁了。”他说,自己都不信。
      陌离年没接话,只是抽了支烟。烟雾在狭小的驾驶室里弥漫开,混着皮革和尘土的味道。
      “回去把箱子藏好。”他终于开口,“除了你我,别让第三个人知道在你那儿。”
      “明白。”
      凌知下车,抱着竹筐往宿舍走。走了几步,回头,看见陌离年还坐在车里,烟头的红光在逐渐浓重的暮色里明明灭灭。
      像某种不安的信号。
      宿舍里依然空无一人。凌知把竹筐放在床头,掀开床板,检查那四个箱子。还在,钱也还在。
      他躺到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耳边的声音纷杂——坤爷的话,老人的话,江水的流动声,还有陌离年那句“他的命,连着很多人的命”。
      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是一片江水,他在水里挣扎,四周都是沉船和尸体。一只手突然抓住他,把他往水底拖。他抬头,看见拖他的人是陌离年,但那张脸又变成了许羡华,又变成了坤爷,最后变成他自己。
      惊醒时已是深夜。
      窗外有狗在狂吠,还有隐约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人声。
      凌知翻身下床,贴着窗户往外看。院子里亮着几束手电光,几个人影围在一起,中间的地上似乎躺着什么。
      他轻手轻脚推开门,溜到墙角阴影里。距离拉近,看清了——地上躺着的是疤子。
      脸朝下趴着,后背全是血。衣服被撕烂了,露出背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有新有旧。两个和他一起出去的小弟也在,一个蜷缩在墙角发抖,另一个靠在墙上,胸口剧烈起伏,嘴里往外冒血沫。
      坤爷站在他们面前,穿着睡衣,外面披了件外套。陌离年站在他旁边,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
      “货呢?”坤爷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疤子动了动,试图爬起来,又跌回去。
      “被……被抢了……”他声音嘶哑,“在山垭口……七八个人……蒙着脸……”
      “钱呢?”
      “也……也被抢了……”
      坤爷沉默。院子里只有伤者粗重的喘息声和狗吠。
      “七八个人,”坤爷缓缓开口,“就把你们三个、还有两个箱子抢了?”
      “他们……他们有枪……”
      “你们没有?”
      疤子说不出话了。
      坤爷转身,看向陌离年:“阿年,你说这事,巧不巧?”
      陌离年没立刻回答。他走到疤子身边,蹲下,检查他背上的伤口。手电光下,那些伤口边缘整齐,像是某种特定的刀具造成的。
      “刀伤。”陌离年站起来,“不是本地人用的刀。”
      “哦?”坤爷挑眉,“你怎么知道?”
      “本地人用砍刀,刀口宽,伤口撕裂严重。”陌离年指了指疤子的背,“这些伤口细长,是军用匕首。而且下手的人很专业,避开了要害,就是要他痛苦。”
      “专业的人……”坤爷重复,“你觉得是谁?”
      “两种可能。”陌离年说,“一是三爷黑吃黑,昨晚没得手,今天补刀。二是……”他顿了顿,“有外人进来了。”
      “外人?”坤爷笑了,“哪个外人敢在我的地盘上动手?”
      陌离年没接话。
      坤爷走到那个靠在墙上的小弟面前,弯下腰:“你说,抢货的人长什么样?”
      小弟张嘴,血又涌出来。他努力了半天,挤出几个字:“有……有个人……左手……六指……”
      左手六指。
      院子里突然安静了。连狗都不叫了。
      凌知看见坤爷的脸色变了。那种一贯的从容和伪善像面具一样裂开,露出底下冰冷的、真实的东西。
      “老刀的人。”坤爷直起身,声音很低,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还活着。”
      老刀。三年前叛逃的二把手。
      院子里所有人都绷紧了。
      “阿年。”坤爷转身,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平静,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找到他。把他带来见我。活的死的都行。”
      “明白。”陌离年点头。
      “还有,”坤爷补充,“带上阿杰。他不是想学吗?让他看看,真正的清理门户是什么样子。”
      手电光扫过院子,落在凌知藏身的墙角。
      他暴露了。
      但坤爷没看他,只是摆摆手:“都散了吧。把这三个抬下去,能救就救,救不了就处理掉。”
      人群散去。疤子被拖走时在地上留下一道血痕,很快被尘土覆盖。
      陌离年最后离开。经过凌知藏身的地方时,他停了一下,没回头,只是低声说:
      “明早五点,门口等。”
      脚步声远去。
      院子里彻底空了。月光重新洒下来,照在刚才血迹斑斑的地面上,苍白得像一张褪色的照片。
      凌知站在原地,夜风吹过,带来橡胶林深处腐烂落叶的味道。
      还有一丝极淡的、新鲜的、不属于这里的烟草味。
      他抬头,看见二楼某个窗户后,一点火星一闪而逝。
      有人在看着这一切。
      一直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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