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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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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京城下了今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
谢珩舟的官轿在谢府门前停下时,天色已暗。
雪粒子砸在青布轿顶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像无数的蚕在啃食桑叶。
随行的管家撑开油纸伞,恭恭敬敬地撩起轿帘,却见自家主子并无意下轿,只抬眼望着府门上方那块御笔亲题的“敕造谢氏”匾额。
“都撤了。”谢珩舟忽然道。
管家微微一怔:“大人?”
“灯笼,红绸,还有门口那两盆瑞香。”他的声音很平淡,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今日并非节庆,不必如此张扬。”
管家后背不禁渗出冷汗。
这些布置是老夫人特意吩咐的——长子升任内阁次辅,光耀门楣,合该让来往宾客都瞧见谢氏的体面。
可这位刚满二十七岁就已立于庙堂之巅的谢大人,似乎并不领情。
“是。”管家低声应下,转身吩咐小厮撤灯。
谢珩舟这才缓缓下轿。
玄色大氅在风雪中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绯色的官袍。
他生得极好,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只是那双眼睛太过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让人望而生畏。
积雪没过靴面,他踩得很稳,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似的,不偏不倚。
府内早已候着一群人。
谢氏乃百年望族,枝繁叶茂。
老太君端坐正厅,两侧是各房长辈与兄弟子侄。
见谢珩舟进来,众人齐刷刷起身,恭谨地行礼:“见过次辅大人。”
这声“大人”叫得极有分寸,既显尊崇,又透着股疏离。
谢珩舟颔首,目光扫过众人,却在三房的角落里微微一顿。
那里本该站着个人,如今却空了。
“栖辞呢?”他问。
厅内骤然一静。
老太君手中的茶盏磕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舟儿刚回府,怎么先问起那个孽障?”
谢珩舟神色未变,只是垂手而立,姿态愈发恭敬:“孙儿不过随口一问,听闻他前日染了风寒,不知是真是假。”
“风寒?”二房婶母嗤笑一声,“怕是装病躲懒吧,也不知跟谁学的下作做派,整日躲在偏院,连给老太君请安都推三阻四。”
“够了。”老太君淡淡打断,转向谢珩舟时,脸色稍霁,“你一路劳顿,先去梳洗更衣。今日家宴,为你接风。”
谢珩舟没再追问,躬身退下。
***
回自己院子的路,他走了七年。
七岁开蒙,十五岁中举,二十一岁入翰林,二十七岁登阁拜相。
这条路他走得比谁都快,也比谁都稳。可脚下的青石板还是当年的青石板,连裂缝里的苔藓都生在老地方。
路过偏院时,他刻意放慢了脚步。
院门紧闭,里头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
——《广陵散》。
谢珩舟闭了闭眼。
这曲子他太熟了,七年前,那个少年就坐在梧桐树下,一遍遍地弹。
弹到指节磨破,弹到弦断音绝,只为在父亲寿辰那日博一声称赞。
可那日,称赞没来,耳光来了。
“孽障!谁许你学这些靡靡之音?”
父亲谢崇山的巴掌扇在少年脸上,也扇在了谢珩舟的心上。
他记得自己当时想上前,却被母亲死死拽住衣袖。
母亲在他耳边低语:“舟儿,你是嫡长子,谢氏的荣光都在你肩上。那个私生子,不值得。”
不值得。
这三个字,他念了七年。
琴声忽然停了。
谢珩舟睁开眼,看见院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青衣小厮探出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小厮脸色发白,“砰”地关上门。
他听见里头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压抑而急促,像怕惊扰了谁。
谢珩舟在原地站了片刻,终究没有推门。
***
浴房内,热水氤氲。
谢珩舟褪去官袍,露出精瘦的上身。
肩胛处有一道陈年的疤,从颈侧斜斜划过,足有四寸长。
那是他二十二岁那年,在江南查贪墨案时留下的。当时箭矢擦着颈动脉而过,再深半寸,谢氏的长子就折在那儿了。
他伸手抚过那道疤,指尖微顿,转而探向枕侧。
那里藏着一块玉佩。
羊脂白玉,质地温润,雕的是一匹扬蹄的奔马。马眼处有颗极小的朱砂痣,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这是他十五岁那年,某个人塞在他手里的。
“兄长,生辰快乐。”
那人的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声音年轻稚嫩:“我攒了半年的月钱才买来。店家说,这叫‘策马长野’,寓意……自由。”
自由。
谢珩舟摩挲着玉佩,眼底掠过一丝自嘲。
他谢珩舟这一生,何曾有过自由?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长于规矩森严之门,七岁便知“谢氏荣辱”四个字的重量。
父亲的期许,母亲的泪水,老太君的拐杖,族人的目光,全压在他一人肩上。
只有那个人,敢对他说“自由”。
“大人。”门外传来心腹沈墨的声音,“都查清了,二公子那风寒,是当真。大夫说,是旧疾复发,气血两亏。”
谢珩舟没应声,将玉佩重新藏好。
“还有,”沈墨顿了顿,“老太君那边传话,说是家宴之后,要议二公子的婚事。靖安侯府的庶女,年方十六,倒也匹配。”
匹配?
谢珩舟睁开眼,水汽凝结在眉睫,溢出几分不虞。
“知道了。”他淡声道,“备一套新衣,要素色的。送去偏院,就说是……母亲临终前的吩咐。”
沈墨迟疑:“大人,老夫人早前说过,不许府里给二公子额外的东西,免得他生出不切实际的念想。”
“我说,送去。”
沈墨不敢再劝,领命而去。
谢珩舟缓缓沉入水中,任由热水漫过下颌。
他想起七年前那个雨夜,十三岁的谢栖辞跪在主院门外,求父亲准许他参加科举。
父亲没露面,只让管家传话:“庶子不可与嫡子同列,这是祖训。”
那夜,谢珩舟站在廊下,隔着雨幕看了他整整两个时辰。
谢栖辞没哭,只是膝下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得发白。
最后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第二日,谢珩舟在自己的书案上发现一张字条,字迹清峻:“兄长不必为难,栖辞明白了。”
明白了。
这三个字,比“不值得”更让他锥心。
***
家宴设在正厅。
谢珩舟换了一身月白长袍,腰间系着素色丝绦,比之官袍的威严,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
他落座于老太君右侧,这是家主的位置。
酒过三巡,老太君放下筷子,缓缓开口:“舟儿如今位高权重,谢氏门楣光耀。只是有些事,也该定一定了。”
众人屏息。
“栖辞那孩子,今年也有二十了吧?”老太君叹了口气,“老大走得早,他那个娘又是个没名分的,这些年府里不缺他吃穿,也算对得起老大了。只是男大当婚,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不尴不尬地待着。”
谢珩舟端起酒盏,指腹摩挲着杯沿,“祖母的意思是?”
“靖安侯府的三小姐,虽说是庶出,却是个识大体的。两家结亲,也算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
谢珩舟垂眸,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
他想起那人抚琴时微垂的颈,像一株清瘦的竹,想起他咳嗽时掩唇的指,骨节分明,指尖有薄茧。
那样一双手,该是用来执笔挥毫、弹琴作画的,不该被塞进喜服的袖中,去牵一个陌生女子的手。
“孙儿以为,”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厅堂都静了下来,“此事不妥。”
老太君脸色微沉:“哦?”
“靖安侯府与谢氏素来不和。二弟若娶其庶女,恐生事端。”谢珩舟语气平静,像在分析朝政,“再者,二弟身有旧疾,需静养。此刻议亲,于他无益。”
“那依你之见?”
“暂且搁置。”
四个字,斩钉截铁。
二房婶母忍不住插嘴:“次辅大人这话说得轻巧。栖辞虽不成器,好歹也是谢氏血脉,总不能让他一辈子打光棍吧?传出去,还以为我们谢氏亏待庶子。”
“谁说他会一辈子打光棍?”谢珩舟抬眼,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老太君脸上,“只是我的弟弟,不该由别人来安排。”
我的弟弟。
这四个字一出,连老太君都变了脸色。
谢珩舟却恍若未觉,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起身道:“孙儿尚有公务,先行告退。”
他转身离去,月白长袍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覆了一层霜雪。
没人看见,他藏在袖中的手,指节早已攥得微微泛白。
***
偏院的灯还亮着。
谢珩舟站在院门外,听见里头又起了琴声。
这回是《阳关三叠》。
他抬手,欲推门,却终究停在半空。
门内,谢栖辞咳得厉害,琴声时断时续,像是用尽了力气。
小厮在旁急道:“公子,大夫说了您不能再受寒,这窗户怎么还开着?”
“通通风。”谢栖辞的声音很轻,带着病中的沙哑,“省得有人进来,闻到药味,又该嫌晦气。”
“谁敢嫌公子晦气!”小厮愤愤不平,“今日次辅大人回府,若是知道您病成这样,定不会……”
“不必扰他。”谢栖辞打断,“兄长如今是谢氏的支柱,不该为这些琐事分心。”
琴声止了。
片刻后,他极低地呢喃了一句,像是说给自己听:
“本就该……两不相干。”
院门外,谢珩舟闭上眼。
雪花落在他眼睫上,转瞬化了。
他终究没有进去,只是将怀中那套素色新衣放在门口,转身离去。
而门内,谢栖辞望着窗棂上那道被拉长的影子,抚着琴上断裂的弦,轻轻咳出一口血来。
血落在衣襟上,晕开,鲜红,刺眼。
他垂眸看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人对他说:“栖辞,你的琴弹得真好。以后,只弹给我听,好不好?”
好啊。
他张了张嘴,无声地答。
只是那时他忘了问——
“以后”是多久?
“只听”是几个人?
而“好不好”的后面,又藏着多少句“不得已”?
***
夜深了。
谢府的灯笼一盏盏熄灭,只剩偏院那盏,在风中明明暗暗。
谢珩舟站在自己书房的窗前,遥望那一点微光。
案上摊着一幅未完的策论,墨迹已干。他无心再写,只是反复摩挲着那块玉佩。
“策马长野。”
他低低念着这四个字,眼底翻涌着深不见底的情绪。
长野在哪,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些人,注定不能策马同归。
可那又如何?
他谢珩舟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注定”二字。
窗外风雪更急,卷起千堆雪。
而那一盏灯,始终在远处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