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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2 ...

  •   谢珩舟的书房设在东跨院,距偏院不过百步,却隔了三重门、两道回廊。

      烛火摇曳,案上的奏折堆成小山。

      他本该批阅那份关于漕运改制的条陈,笔尖却在宣纸上游走了半个时辰,只落下一行字:

      “容后再议。”

      沈墨悄无声息地进来,将一碗药放在案头,“大人,该服药了。”

      这是太医开的安神汤,自二十七岁生辰后,谢珩舟便夜夜难眠。

      但此刻他闻着那股苦涩的药香,忽然问:“给偏院送去的药,他喝了?”

      “二公子……”沈墨迟疑,“把药倒进了窗外的花盆里。”

      笔尖一顿,在奏折上洇开一团浓墨。

      “他说,”沈墨声音更低,“苦。”

      谢珩舟没抬头,只是将那团墨迹慢慢涂成一个圈,又涂满,直到那片黑吞噬了所有字迹,“让厨房做一碟桂花糕送去。”

      “二公子不喜甜食。”

      “他小时候喜欢。”谢珩舟终于抬眼,眸色沉沉,“只是现在忘了。”

      沈墨领命退下。

      走到门口,又听身后传来一句极轻的话:“他咳嗽时,是什么声音?”

      沈墨怔住,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压抑的、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闷响。

      “像……像琴弦崩断前的哀鸣。”他最终这样答。

      房门关上,谢珩舟独自坐在光影里,半晌,伸手拿过那碗已凉的安神汤,一饮而尽。

      苦。

      真苦。

      苦得他想起十三岁那年,谢栖辞刚被接回府。

      那孩子瘦得仿若根豆芽,站在堂下怯生生地喊他“兄长”。

      他递过去一块糖,谢栖辞却摇头,说“母亲说不许吃,会坏牙”。

      后来他知道,那个被父亲养在外面的女人,早就病死了。死前留给儿子的最后一句话,是“别给谢家添麻烦”。

      从那往后,谢栖辞就真的没添过麻烦。

      读书、学礼、练琴,样样做得比嫡子还规矩。规矩到让人忘了他本该是个无拘无束的少年。

      偏院的药香更浓。

      谢栖辞靠在榻上,手里握着半块碎裂的玉佩。那是他七岁时,谢珩舟送的。

      那时兄长还不是权臣,只是个会带着他偷溜出府买糖人的少年。

      “策马长野。”他摩挲着玉佩上模糊不清的刻字,低低地笑,“多好的寓意,可惜我既不是马,也走不出这片野。”

      小厮端着桂花糕进来,见他握着玉佩,忙道:“公子,这东西若被发现了……”

      “发现又如何?”谢栖辞将玉佩收进怀里,“不过是块碎玉,兄长早忘了。”

      “大人若忘了,怎会年年让人送新衣来?虽是老夫人挡着不曾送成,可那份心意……”

      “那是愧疚。”谢栖辞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七年前他没能护住我,所以愧疚。无关其他。”

      小厮不敢再言,放下糕点便退下了。

      谢栖辞望着那碟精致的桂花糕,伸手拈了一块。

      入口甜腻,带着陈年的桂花香气,确实是记忆中的味道。

      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的上元节,谢珩舟牵着他的手逛灯会。

      人头攒动中,他走丢了,站在原地不敢哭。

      是谢珩舟折回来找到他,把这块玉佩塞进他手心:“收好,以后凭这个,我就能找到你。”

      可七年前他离开主院时,把玉佩砸在了谢珩舟面前。

      “不必再找。”他当时说,“我配不上谢氏的门楣。”

      玉佩碎成三瓣,谢珩舟一言不发地拾起,藏进了袖中。

      第二日,谢栖辞便从主院搬来了偏院。从此“嫡长”与“庶子”,泾渭分明。

      桂花糕在喉头化开,甜得发苦。

      谢栖辞忽然俯身捂嘴,咳得撕心裂肺。血腥味漫上舌尖,他用手帕捂住嘴,再拿开时,上面已染上一丝鲜红。

      他怔怔看着,竟笑了。

      “母亲,”他对着虚无的空气说,“您瞧,我没给谢家添麻烦。这血,是我自己的。”

      三更鼓响,谢珩舟仍未就寝。

      他在等一封信。

      信是戍边旧部传来的,关于七年前那场宫变的卷宗。当年废太子府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所有尸首都焦黑难辨。

      但近日有人密报,说废太子妃的陪嫁嬷嬷并没有死,而是隐姓埋名,就住在京郊的白云观。

      门被轻轻叩响,沈墨递上一个火漆封缄的竹筒。

      谢珩舟打开,只扫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

      “废太子妃产下双生子,一子夭折,一子下落不明。嬷嬷口述:活下来的那个,左肩胛下有胎记,状如新月。”

      左肩胛,新月。

      谢珩舟闭上眼。

      七年前,他给谢栖辞上药时,见过那道胎记。

      当时少年疼得发抖,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他哄他:“别怕,这是月亮在背你,是吉兆。”

      谢栖辞信了,很多年后还笑着说:“兄长骗我,月亮怎会背人?”

      可他没骗他。

      那确实是月亮,是悬在谢氏头顶的刀,是钉在他谢珩舟命里的劫。

      窗外风雪呼啸,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临终前的那句话:“舟儿,栖辞不是谢家的骨血,可他……终究姓谢。”

      那时他不懂,现在他明白了。

      父亲不是在托付,是在求救。

      救谢氏,也救那个孩子。

      “大人,”沈墨打破沉默,“若此事属实,二公子他……”

      “他是谢栖辞。”谢珩舟睁开眼,眸光冷得像淬火的刀刃,“只是谢栖辞。”

      他将密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

      火星腾起,照亮他半张脸,也照亮眼底深不见底的执念。

      天快亮时,谢栖辞被一阵笛声惊醒。

      笛音清越,吹的是《折柳》,从东跨院的方向传来。

      这是他们兄弟间的暗号——年少时,谢珩舟每夜苦读,谢栖辞便隔着院子吹笛相伴。笛声一响,兄长就知道他还没睡。

      可七年了,这笛声再未响起。

      谢栖辞披衣而起,推开窗。

      风雪已停,月色倾泻,东跨院的书房还亮着灯。

      笛声就是从那里传来,断断续续,像吹笛的人心绪不宁。

      他忽然想起那句诗:“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可他的故园,从来不是谢府。

      笛声止了。

      谢栖辞在窗前站了许久,直到指尖冻得发麻,才关上窗。

      转身时,他看见桌上多了一串冰糖葫芦。

      糖衣晶莹剔透,山楂鲜红饱满,像刚做好的。

      小厮说,是东跨院送来的,“大人说,今日是腊月二十四,小年,该吃这个。”

      谢栖辞拿起一串,咬了一口。

      酸甜冰凉的滋味在舌尖炸开,他却尝不出味道。

      他只记得,七年前他离开主院那日,也是小年。

      谢珩舟追着马车跑了半条街,最后只塞给他一包糖葫芦,说:“栖辞,等我。”

      他等了七年。

      等到谢珩舟权倾朝野,等到自己病入膏肓,等到那句“等我”成了悬在头顶的刀,不知何时落下。

      糖葫芦吃完了,竹签上残留着一点糖渣。

      谢栖辞将竹签攥进手心,尖端刺破皮肤,血珠渗出,他却浑然不觉。

      “兄长,”他对着空荡的屋子说,“你究竟想让我等到什么时候?”

      与此同时,东跨院的书房里。

      谢珩舟放下笛子,掌心躺着那枚碎裂的玉佩。他用指腹轻轻描摹马眼处那颗朱砂痣,像在描摹一段不敢触碰的记忆。

      沈墨进来禀报:“大人,靖安侯府的回信到了。他们说,三小姐已许了人家。”

      “谁?”

      “兵部侍郎的次子。”

      谢珩舟颔首:“很好。”

      他顿了顿,又道:“让太医准备最好的药材,明日起,每日去偏院请脉。就说是……老夫人的意思。”

      “老夫人那边……”

      “我来处理。”

      沈墨退下后,谢珩舟独自坐到天明。

      案上的宣纸已写满字,每一行都是“栖辞”,又每一行都被墨迹涂黑。

      最后,他只在角落写下了一句: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墨未干,就被他用掌心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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