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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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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案后第三十天。
费晴提交了辞职报告。
老陈冲进他办公室时,他正在整理最后一份档案。窗外的梧桐叶子开始泛黄,秋天来了。
“你疯了?”老陈把报告拍在桌上,“你才三十岁!前途无量!”
费晴没有抬头,继续把文件归位:“陈队,我累了。”
“累可以休假!请长假!没必要辞职!”老陈压低声音,“是因为迟然的案子吗?费晴,那不是你的错。”
费晴的动作顿了顿。他把最后一本病历放好,关上抽屉,钥匙放在桌面。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老陈。
“陈队,”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我当法医八年,经手过四百七十二具尸体。每一具,我都用专业、客观、冷静的态度对待。这是我的职责。”
他顿了顿。
“但迟然那具,我做不到。”
老陈沉默了。
“我缝那些伤口的时候,手在抖。”费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现在很稳,但那天,它们背叛了他毕生信奉的专业准则,“我签死亡确认书的时候,每一笔都像在割自己的肉。我看他日记的时候……陈队,我差点死在那个办公室。”
“费晴……”
“我不能继续了。”费晴打断他,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丝颤抖,“每次拿起解剖刀,我都会看见他。每次走进解剖室,我都会闻见那天消毒水和血混在一起的味道。每次签报告……我都会想起,我亲手签了他的死亡证明。”
他深吸一口气,把辞职报告往老陈面前推了推。
“让我走吧。”
老陈看了他很久,最后长长叹了口气,拿起报告:“批了。但……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费晴没有回答。
他也不知道。
走出市局大楼时,阳光很好。秋日的阳光,温暖却不灼人。费晴站在台阶上,仰起脸,让阳光洒在脸上。
迟然说,他的名字是“晴天”的晴。
迟然说,费晴就是他的晴天。
可现在,天晴了,他的人却永远留在那个雨夜了。
手机震动,是母亲。
“小晴,你迟阿姨……想见你一面。”
迟然的母亲。
费晴犹豫了很久,最后说:“好。”
约在一家安静的茶馆。费晴到的时候,迟母已经到了。她看起来苍老了很多,但坐姿依然笔挺,像在维持最后的体面。
“阿姨。”费晴在她对面坐下。
迟母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悲伤,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责备?
“小然留了封信给你。”她开门见山,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信封,推到他面前,“在他……之前,就寄给了我。说如果他出事,交给你。”
费晴的手指触到信封,冰凉。
“我可以……现在看吗?”
“随你。”
费晴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字迹是迟然一贯的漂亮行书。
「费晴: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真的走了绝路。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但有些话,生前不敢说,死后总该有个了结。
首先,别自责。我的选择,与你无关。是我自己太懦弱,太累了,走不动了。
其次,有件事,我想告诉你真相。
高三毕业那晚,在天台,你说‘恶心’之后,我确实想过跳下去。不是威胁你,是真的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但我没跳。
因为我想起你曾经说过,自杀是最不负责任的行为。会给活着的人留下永远解不开的结。
所以我没跳。
我选择活着,用另一种方式‘死’——演一个没有你的迟然。
我演了十二年。
演得很好,对吧?连你都信了。
但演戏很累。每分每秒都要控制表情,控制眼神,控制每一声笑每一次叹息。要在镜头前爱别人,要在生活里假装不爱任何人。
我演到,连自己都快忘了,真正的迟然是什么样子。
直到那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你说‘没空’。
那一刻,我忽然很累。累到,连演戏的力气都没有了。
所以,我选择了休息。
就这样。
最后,说点真心话吧。
费晴,我这辈子,只爱过你一个人。
从小学你分我半块橡皮开始,到高中你在天台推开我结束,再到我死,这爱都没停过。
很傻,我知道。
但爱本来就不是聪明人能玩得转的游戏。
我爸不聪明,你爸也不聪明,我也是。
我们家的男人,好像都擅长用一辈子,去爱一个不该爱的人。
区别只在于,我爸和你爸选择了沉默,我选择了说出来——用我的方式。
现在,我说完了。
你可以继续讨厌同性恋,继续觉得恶心。没关系。
因为我的爱,我的‘恶心’,都已经跟着我进了坟墓。
你自由了。
祝你,往后余生,都是晴天。
——迟然」
信纸从指间滑落。
费晴低下头,额头抵着桌面,肩膀剧烈颤抖。
这一次,他哭出了声音。压抑的、破碎的、像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在安静的茶馆包厢里回荡。
迟母没有安慰他,只是静静看着他哭。等他渐渐平息,才开口:
“小然从小就固执。像他爸。”
费晴抬起头,眼睛红肿。
“我和他爸的婚姻,是个错误。”迟母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我们都知道对方心里有别人,但那个年代……又能怎么样呢?将就着过呗。”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小然上初中那年,我发现了他爸的事。和你爸。我没吵没闹,只问了一句:‘你还想不想过?’他说想。我就说,那从此不提。”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碎了。”
“小然什么都懂。他太敏感,太早熟。他看着他爸一天天枯萎,看着你爸刻意疏远,看着两个大男人,因为害怕,因为懦弱,把好好的人生过成一场漫长的葬礼。”
迟母放下茶杯,看着费晴。
“所以他从小就告诉我:‘妈,我长大以后,绝对不要像爸那样。爱一个人,就要堂堂正正地爱。’”
“我笑他天真。”
“现在想想,天真的是我。”
包厢里沉默了很久。窗外有落叶飘过。
“费晴,”迟母的声音很轻,“我不怪你。小然也不怪你。我们知道,你只是……太像你父亲了。”
“但我们希望,你能比他勇敢一点。”
“至少,在承认爱上。”
费晴张了张嘴,想说“我没爱他”,想说“我只是……”,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变成一片苦涩的沉默。
因为他知道,那是谎言。
他爱迟然。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知道。也许是那些深夜讲题的时刻,也许是球场边递水的瞬间,也许更早,早在他们还分不清喜欢和讨厌的年纪。
他只是不敢承认。
像父亲一样不敢。
像所有被恐惧绑架的人一样,把真心伪装成厌恶,把爱意扭曲成伤害。
“阿姨,”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可怕,“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迟母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像小时候,他去迟然家玩,她也是这样拍他的肩。
“小然留了样东西给你。在他的墓地。”
“什么?”
“你自己去看吧。”
迟母离开后,费晴又在包厢里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茶馆打烊。
他去了墓园。
秋天傍晚的墓园很安静,只有风声和偶尔的鸟鸣。迟然的墓碑很简洁,只有名字和生卒年月。没有墓志铭,没有照片。
但在墓碑前,放着一个透明的小盒子。
费晴蹲下身,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手工做的晴天娃娃。白布做的身子,用黑笔画了笑脸。针脚很粗糙,一看就是新手做的。
娃娃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听说晴天娃娃能带来晴天。
我做了很久,还是丑。
但心意是真的。
希望它替我,为你求来每一个晴天。
——迟然」
纸条的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PS:如果哪天,你不觉得我恶心了,就把它挂起来吧。」
费晴握着那个粗糙的晴天娃娃,跪在墓碑前,久久没有起身。
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有人在远方哭泣。
“迟然,”他对着冰冷的墓碑,轻声说,“我不觉得你恶心。”
“从来都不。”
“我只是……害怕。”
害怕变成父亲那样,害怕失去控制,害怕被世界抛弃,害怕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害怕到,用最伤人的方式,推开了唯一爱他的人。
“对不起。”
“还有……”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夕阳彻底沉没,墓园的路灯一盏盏亮起。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说出那句迟了十二年的话:
“我爱你。”
没有回应。
只有风,把这三个字吹散在渐浓的夜色里。
费晴把晴天娃娃仔细收好,站起身。膝盖已经麻木了,但他感觉不到。
他最后看了一眼墓碑。
“迟然,”他说,“天晴了。”
转身离开时,他忽然想起迟然视频里最后那句无声的话。
「费晴,你要天天开心。」
他做不到。
但他可以试着,在每一个晴天里,活得好一点。
为了那个用一生为他求晴的人。
走出墓园时,夜色已深。城市灯火通明,像一片倒置的星河。
费晴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找到那个早已注销的号码。他编辑了一条短信,尽管知道永远发不出去。
「迟然,我没你不能活。」
发送失败。
他收起手机,走进夜色里。
第二天,费晴去了迟然的高中。学校已经翻新过,但操场边那棵老槐树还在。他坐在树下,拿出那个晴天娃娃,挂在最低的枝桠上。
风吹过,娃娃轻轻转动,笑脸对着天空。
费晴仰起头。
天空湛蓝,阳光温暖。
是迟然喜欢,并希望他能拥有的晴天。
他拿出笔记本,撕下一张空白页,写下一行字,挂在娃娃旁边:
「迟然,天晴了,我爱你。」
字迹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像在回应。
费晴看了很久,然后转身离开。
他没有回头。
因为他知道,有些人,有些爱,一旦错过,就是永别。
他能做的,只有带着这份迟来的觉悟,在每一个晴空下,继续前行。
也许有一天,他能真正开心起来。
也许不能。
但至少,他学会了承认。
承认爱过,承认错过,承认那个叫迟然的人,曾是他生命中,唯一且永远的晴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