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抱紧小羊羔 ...
-
小羊羔是乳白色的,眼睛能够折射出粉红色的光芒。他不喜欢待在我的怀里,他有自己想去的地方,但是我不要他去,有一个声音在耳边不断回旋,反复强调:“抱紧小羊羔。”于是我哪里也不看了只抱紧他。
*
当我再也不能够相信任何人,在雪地中踩出唯一的一行脚印,抱着我的小羊羔远去时那段我不愿意面对的故事才真正的被我们抛在身后。除非小羊羔再次哀哀叫喊,盯着我的眼睛说许孽,你跳舞给我看吧。而我腼腆地一笑说好啊,所有的事情才开始有了挽回的余地。可是我很清楚,小羊羔永远不会再发出任何我想听的声音,它如今只是想要离开我,离开我时必然唱着“一闪一闪亮晶晶”回到它爱的宇宙。
宇宙,是多么虚无缥缈的概念化世界,偏偏我们都知道宇宙的真实性,不是会在三言两语中崩溃,消亡,然后被标注为不完善的某某主义,某某观点。虽然我旁听过三年天文系必修课,但我并不能够用书面化的专业用语来表述整个宇宙对人类的意义,若仅对我而言,宇宙更像是永远排在我前面被小羊羔所爱的两个字,我注视小羊羔,小羊羔注视夜幕,向往宇宙。明明我们在一起十四年,却比不上那十四划的两个字,我愤怒,却唯独现在才愤怒,以前小羊羔即便爱宇宙也没有要离开我。我的身体里有个部分为残忍事实停止工作,止不住地流淌泪水。我叫小羊羔的名字,黎野,我马上要给你跳舞,你哼歌给我伴奏吧。小羊羔闭着眼睛没有回答。沉默仿若大雪般覆盖了整个世界,掩藏凶杀,残酷,寂寞和永远的失去。小羊羔,你有没有爱过我,抛开宇宙爱过我?如果我能真的问出口,如果他能够直视我回答我的问题,我愿意爱我不爱的宇宙。
我遇见小羊羔时,他和我被围困在被简化的谬论中受伤,有人竭尽全力只为践踏我们的真心。人怕痛,才创造出奔逃,我们就在奔逃中轰然相撞,撞得他发出小羊羔可怜的可爱的叫声,我的心魂为之倾倒!也真的狼狈躺倒。他爬行到我面前,把我揽进怀里焦急地问我痛不痛?有没有事?我凝视他饱满的脸颊,盛满我的眼睛,包括他湿润的唇毛,扑簌簌的睫毛,我从那一刻开始真诚地迷醉。爱是必然的结果,我被突如其来的相遇改变了。他的头发柔软,表情可爱,眼神坚定温和,总是仰着脸龇牙咧嘴地笑。我第一次知道感官的缩减如此简单,我原本看见世界,看见舞蹈,在每一个呼吸之间感受到自己与世界的联系,看见自己的艺术生命熠熠生辉。如今我的感官全部缩减到黎野身上,他主宰了我的感官,乃至我的艺术生命,所以我从来不在他面前展现我的逐渐走入爱河中的艺术身躯。
雪还没有落下,人类文明还没有变成废墟,社会道德还没有崩塌时的夏天,我和他挤在天文系的教室里听老教授讲我完全没有兴趣也不喜欢的真实宇宙。小羊羔精神高涨地书写,我喝着他的柠檬水,笑盈盈地撕开腿,放到他的腿上。他看我,一笑轻声说:下课我陪你去练舞好不好?我说不要,我不会跳舞给你看。窗外飘来一串长笛声,我偏脸去看,黎野看黑板,他从文字里看见整个宇宙的轮廓,我从剪贴的天空中看见赤裸的背部和划过的燕子。我们都笑了。我看着他的笑脸,笑容液体似的从七窍钻进五脏六腑,使我将要问出有关于感情的问题:你常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乌有,那么在一片乌有中,你有没有想过要爱另外一个乌有的我?一个粗俗,除去舞蹈完全空白的视你为上帝的男性。或者把这一段话简化为:你想过爱我吗?这和后来的问题有质的差别。老教授不知道讲到哪里,学生们发出感叹似的呼声,黎野的眼睛里折射出粉红色的光芒,我便将问题嚼碎,等待大爆炸的瞬间挥洒出去,必定可以看见黎野看向我用看宇宙的眼神。彼时,我们都以为还有以后,时间还很长,长到足够我们迷茫十几年。
七月十四号,我们乘坐火车到其他的城市去看海,黎野很兴奋,他天然地爱着世界上所有的自然风物。他说许孽,我觉得窗子好像画框,美好的景色通过此处向我们展览。他说的每个字都在以欢呼的姿态跳跃,极其自由主义地冲入我的耳朵里。你看风景罢,最后的色彩暴烈地盛开,阳光摊涂在你的脸孔上,毛茸茸的是我的心情。在海边我们互相挽起裤脚,张大嘴大笑,奔跑,无比轻松地挣脱上下求索之意志,觉得风也温柔,水也缠绵。黎野大喊:许孽!我们来跳舞吧!原则上来说,我不跳舞给他看,但是共舞他只能看见我的脸,看不到我蓬勃为他的身躯。所以我瀑出笑,立在他的面前,两双手交握,两具身体纠缠成一具似的。此时夏天的雪壮大地降临了,雪花模糊了人的视线,黎野泊住脚与我手牵手看雪,天裂,日月平分苍穹。灾难最具体的形相出现了,别的我已记不清,或许打雷了,闪电和雪花一齐愤懑地坠落?或许潮汐规律变化?或许起风了?我都忘记了。我唯独记得黎野冷静的嗓音和汗湿的手掌,他紧紧地攥着我,要我和他一齐奔逃。
晚上六点钟,我们还没有回到市区,雪还没有停,地震了。我扑倒黎野,他哀叫一声,没有动。那次地震前所未有的巨大,转瞬间天翻地覆,人的生命与文明社会层层交叠着轰然坍圮。灾难实在太相似,我很难在迷茫和慌乱中分辨出它的由来,它的根本,它的目的。我只能跟着黎野,就像洄游一般试图回到生活之地。我们回到市区,楼群剩下少数仍伫立着,大多数离散。太多羊在叫,凄惨地,悲伤地,痛苦地哭叫,我看见废墟里有羊伸出手,忍不住捂住黎野的眼睛。冷。我们的身体都在发抖。黎野哈出白气说:许孽?我回:好冷,我们跑起来吧。于是我们奔跑,不去管其它受伤的羊。我害怕他去救那些羊,倘若只有我,无论要怎么挽救羊都好,然而我的小羊羔真的太冷了,我害怕他死。在大学的时候,黎野说死亡就是与宇宙融为一体,翻转后又是新生命。我不相信,死亡与离开没有区别,新生命里没有我。
*
陈兴渊是我杀的。我把他推进废墟里,拿石头砸他的脑袋,血液飞溅,他的眼睛凸出来,呜咽几声随即咽气。我喘息着怒视,或许从那刻起我就完完全全地失去道德生命。小羊羔不知道陈兴渊的死亡,我把他从雪地里挖出来时他高烧失去意识。因此我更加痛恨把他带出来的陈兴渊。陈兴渊是我们在那天晚上遇到的幸存者们中的男生,大家聚拢抱团为活下去或者等待救援努力,小羊羔也松开我的手,我感到心脏怦怦。时态几经变化,人间是个很模糊的局面,拥挤的不再是人类,没有人来救援我们。
有一天,我记得那天下雨夹雪,陈兴渊对小羊羔说出去找个人,让小羊羔陪他一起去。小羊羔望望我,笑一笑回好。走之前小羊羔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发和脸,有话要说,但他没有说。我知道。回来以后,小羊羔生病了,咳嗽不止。我出去给他找药,不然好不了,他体质太差。六小时或者八小时,我模糊了,满载风雪回来时小羊羔消失了。每个人的脸上都瘫着清白无辜四个字,嘴里嚼着的是不知道,自己走的,找你去了吧。他们骗我,他们不知道我和小羊羔的约定,我出离地愤怒了。一个把世界缩减到单独某人身上的人,面对坍缩会如何?
我忘记了太多,只记得陈兴渊说出把小羊羔埋在某处后杀死了他,然后背着小羊羔进入新的房间,仅有我们两个人的房间。烧火化雪,喂药给小羊羔吃,我担忧他死,把他放到火堆旁边,安静地守卫我的羊羔。我想起更早以前,我们住在一间小房间里,转个身都贴脸的小房间,他生病传染给我,我们坐在小床上,倚靠着对方的身躯看小羊羔手上的天文书籍,小羊羔呼出炙热的气息指住一张图片说,这是玫瑰星云,它是一个巨大的电离氢区……我听得昏昏,但他积极的语气使我情绪高涨,认为他的嗓音可歌可泣。我失神地望望火堆,望望小羊羔,忍不住触碰他的眼睛,鼻尖,嘴巴,温柔陷没在他的嘴唇,我托起他的脸,心里轰轰然坍塌,抱歉地笑了笑轻轻一吻,紧接着我肉身中的所有水倾泻而出。这些年我做着同一个梦,小羊羔爱我,吻我。此刻,十四年被我的一吻一锤定音,嘭地巨响:一厢情愿!
令人恐惧的四个字居然以肯定的姿态降临。我说妈的。妈的没有用却吸引来另外一个爱说“妈的”的男生,朱宇。朱宇帮我照顾小羊羔,满嘴脏话乱跑。小羊羔病好后总是被朱宇呛得叫喊:可恶!朱宇让小羊羔获得了更多的具有精神意义的快乐。我不喜欢,不喜欢也没有用,我不能跟无赖一样抱住小羊羔呜呜地说:黎野你是不是更喜欢朱宇,我好讨厌朱宇,你可不可以让他走,求你了黎野,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不能,是我斩钉截铁的理智下的命令。
晚上我和小羊羔守夜,朱宇睡得吹出特别大的口水泡,我忍不住笑,戳他的脸。小孽。小羊羔突然叫我。我坐到小羊羔身边,紧张情绪徐徐升起。你为什么不跳舞给我看?他问。我回:啊?他重复一遍问题,我耷拉下眼皮。我说:你知道舞蹈对我的意义吗?他摇头。我本来想说就像宇宙对你的意义,既体现了舞蹈的重要性,又掩藏了我悲惨的一厢情愿。可是我说:舞蹈是我短暂艺术生命的具象化,如果我要没有任何目的单独为一个人跳舞,那么那个人就要为我的艺术生命负责。我顿了顿,补充道,永远地负责。
沉默让火星的毕毕剥剥跳跃到我们的身体里,烫伤我,或许也烫伤他。后来黎野提到这个夜晚,他说我以为你不想让我对你的艺术生命永远负责才沉默。我又为他的话一大哭。我以为他不能为我的艺术生命负责,意思是,黎野从来没有考虑过爱许孽。我们把拥抱当做夜晚的句号,我们都饿了,但没得可以吃的任何。小羊羔的脸已然不再圆满,泛着灰白孵出狼狈的饿态。
第二天在找水和食物的路上朱宇捡到一根烟,想用半根和我换打火机。黎野说:他不能吸烟。朱宇夸张地大叫:他看起来就吸,一天吸两包的脸!黎野发出反对的无意义的语气助词,接着又说:他不吸烟。我点头,为他的陈述句。事实上我吸烟,朱宇偷着过来和我分食香烟时我没有拒绝。朱宇摸着嘴唇看我吸烟,笑说:你吸烟有股狂劲儿,你接过吻吗?我没有。他说好可惜。我把烟还给他回到小羊羔身边,小羊羔问我和朱宇说什么?我说没说什么。小羊羔凝视我的脸许久,不言语。或许我应该听话不要吸烟,凌晨我过敏,意识模糊,听到小羊羔在发脾气,质问朱宇是不是拿烟给我吸;听到□□碰撞的声音,小羊羔为我动手打架,拳头扪在朱宇身上。我想起来我吸烟会过敏。许孽,真他妈抽不死你。他骂我,然后飞快离去,拉扯着朱宇。我想说不要离开我,不要跟着别人走,他们不能保证让你回来。小羊羔听不到。
人总是要为一时的贪念付出无穷大的代价,我选择吸烟时,忘记过敏,忘记生命,只记得“黎野不想为许孽的艺术生命负责”这个伪命题下对错的烦躁,于是,我认为吸烟后是我个人的代价,然而代价是地震后朱宇没有回来,小羊羔也没有回来。我爬到砖块下面躲避风雪,躲避某种可能。这世界真安静啊,高中黎野与我在露台上等待流星,彼时人声鼎沸,闹得灯火通明,我对黎野说:“好吵哦。”黎野说:“吵闹不是坏事,我们的世界有声音不会太寂寞,宇宙无声所以寂寞被扩大了。我喜欢人声鼎沸。”当时的我没有懂,现在懂得了。觑起眼睛,瞅住白茫茫的寂静之地,身体内部的烧杀抢掠不再重要,我会死,死之前惟有一厢情愿的吻值得。时间过去太久,我的视觉轻易烟消云散,我的生命将会一笔勾销。
倏地,熟悉的哀叫从不远处响起,是我的小羊羔,不会错的。我愿意为之爱宇宙,爬行到他身边的小羊羔,黎野。他把我抱起来,仿若初遇相撞般焦急,手掌捺在我的胸口上,掰碎的药塞进我嘴里。我闻见他身上有湿润腥锈的气味,我问你是不是受伤了。他说擦伤。我又问朱宇呢?黎野摸了摸我的眼睛,什么都没说。我幻想他为我流泪,只要不是为了朱宇的死流泪。他背起我,又走上奔逃之路。可是他走不远了,我们都走不远了。黎野,你为什么那么爱宇宙?我感觉到沸腾的在降温,所以我提出这个问题。他回:“没有理由。”
*
我的小羊羔倒下了。我摔得流鼻血,我的小羊羔却闭上了眼睛。我认为是永远。不是永远爱我,不是永远留在我身边,而是永远离开我。我的小羊羔是乳白色的,眼睛可以折射出粉红色的光芒,他善良,可爱,真诚,沉痛地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的宇宙里。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世界就是宇宙,他的宇宙有星云,星系,星球,空间,坍缩,我的宇宙就是他与我的舞蹈。我的理智与情感难得统一,他们命令我:抱紧小羊羔,不要让他离开我。我继续行走,抱着小羊羔行走,看不见前路,不重要。不重要的还有我和我的艺术生命。黎野,我不再需要你为我的艺术生命负责了。而如果我短暂的艺术生命可以交换你的真实生命,我可以放弃它。我可以重新学习天文学知识。我可以永远看不见。黎野,我跳舞给你看,你哼歌吧。我突然又听到了黎野的声音,他说你记得那天晚上你说如果要看你跳舞就要永远地为你的艺术生命负责吗?我原以为你不想让我为你的艺术生命负责——许孽,你跳舞给我看吧。
我的心说:不,你要抱紧他,不要跳舞。可是自我的心开始扩展,我的骨骼,牙齿,□□,肌肉,嘴的答案完全一致——好,我跳舞给你看。小羊羔被我放在原地,他捧着我的脸,吻我。然后说:“我喜欢看你跳舞,我偷偷来看过很多次,现在跳给我一个人看。”我忍不住笑,之后才是向后退,他高喊可以了。我学习的第一个技巧叫双飞燕,我跳的第一支舞是飞天,喜欢的第一个人是黎野。我曾经在日记本上将我与黎野比喻成为两只燕子,用吹泡泡般的口吻说,我与他即便两飞也会落回原地。你说宇宙大爆炸会等价出新生命,我艺术生命的大爆炸会挥洒出一段诗样的问题,会让我的小羊羔看我如同看宇宙。你爱过我吗?黎野。爱我曾经挺拔如今逐渐坍圮的身体吗?小羊羔哀哀地哼唱,声音越来越弱,我旋转得越来越快。仍旧冷,雪还是在落,残酷地铺满我们的真实生命。
*
我决定在海边向许孽表白——希望可以成功!
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