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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个人在白马花园 ...

  •   许许是两个和他毫无关系的文字,他也很少使用许许,许许似乎只是他在难为情时的开场。更多时候他使用更具有符号意义的字组:小孽。他喊小孽时脑袋稍微偏着,神情纯洁无辜,没有丁点二十六岁男青年的自觉,再有他的脸正青春,比我还要青春,没有痘印,没有凹陷,嘴唇红润,两颊饱满,甚至少有除毛的时机,坐在阳光下通身泛着柔软的白金色的光芒。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找一个比她,比我要纯洁可爱数倍的新老公。在一个念着农村高中,住着自建房,拥有前院后院两个大院的花朵的十五岁高中生世界里除了植物有如此娇,再也没有其他任何能够和他比拟的事物和人。学校里的学生总是风尘仆仆,脸孔大多被太阳晒得焦,表情在农村特有的环境下养育得空泛无知,我也在其中,但我不完全在其中,因为我还有两个院子的花朵树木。他们羡慕我拥有的这些,可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我在十四岁生日当天晚上对着月亮许愿想要一匹可爱的小马驹。妈妈坐在我的身边,低头看手机,笑出缠绵悱恻的色彩,我没有意识到那是后父走进我的院子的预兆,直到妈妈和他手挽手笑盈盈地走进院子。彼时我正蹲在花丛旁边翻看它们脆弱的花苞,看见他如同稀世珍宝般的面孔,听见他羞赧的嗓音绽放在我身躯四周:你好许许,我叫黎野。妈妈补充道:这是我的老公。十五岁,我没有小马驹,我有了个后父,妈妈有了新的幸福。本质上我应该祝福她,应该懂事大度地开口叫爸爸或者叔叔,不能像我最讨厌的那些孩子一样大吵大闹。可是霎时间我和他们共通部分感官,我恨!恨他拥有后父这样的后缀!我失去应有的身姿和面目,凶恶地瞪视妈妈。妈妈瞅着我,轻轻地在我脸上拍了拍,满含警告。我翻新表情,重新投入到花丛中。
      黎野遭到我的冷落,长达一学期。妈妈在时,他尚且觉得自在,因为他和妈妈可以组成他们,旁若无人的他们。我是“他们”的句点。他们拥抱,亲吻,牵手,面对面说话,他为她涂口红,温柔怜惜。他们是他们的时候对我少有正眼,妈妈爱他的新男友,比爱我父亲多得多(换我也一样,我理解妈妈)。他只是他时,他就不自在了。这个家里到处都是我的痕迹,我的作业,书本,衣服,笔等等等等。他要在这个家里生活,一定要面对我的脸,我的眼神,我的一切。他想要和我说话,他叫我小孽,叫我许许,他给我钱,给我他的东西,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哀哀的祈求——不要这么对我。可我偏偏不给他好脸。这很残忍但却不是单独对他的残忍,同样也对我残忍。转机发生在六月十四日,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天,妈妈站在客厅里宣布今天下午她要赶赴西藏配合出版社拍摄,归期不定,希望我和黎野好好相处。黎野拖出一个长长的“啊”,我不言语,安静地攥紧书页,心潮汹涌,脚趾忍不住挠木地板。
      她在离开前与黎野在院门口拥吻,绵长美丽的吻,我视而不见,满心期待妈妈的离去,我与……黎野独自的时间。不需要担心在某刻露出情感或肢体上的马脚被妈妈发现,她的敏锐我早有所领略,我遗精她只需要瞥我一眼,冷冰冰的一眼就全部知晓。如果我爱恋她的老公在某时某刻被她觉察,或许我连对黎野残忍的机会都会失去。六月,热得光晕片片,两个个体开始每时每刻相撞的炎热独处。
      他晚上窝在房间里做音乐,早晨沉睡不起,下午穿背心趴卧在凉沙发上吹风扇。他几乎不和我说话,害怕我不给他好脸看或者说出些折磨人的话来使他无法回答。我呢,我还是个乖孩子,每天看书写字照顾花朵,在我的院子里来回打转。夏天啊,一些花的花期要到了,我总担心它们不开或者开得不好。吃过晚饭就坐到葡萄藤下边听他做的歌曲,周围没有邻居随便他怎么播放,播放多久,没有人嫌他吵闹,我也不。我喜欢他哼歌时的嗓音,好像只有十六岁,与我仅仅一步之遥。
      每周二,周六我会做大扫除,跪在地板上擦两遍地,因为他总是赤脚在家里走来走去。他在第二周的周二主动和我说话,他说:许许。他觉得尴尬。我和你一起打扫吧。我跪立着仰视他,他拘谨又真诚地笑一笑,眼睛雾蒙蒙地盯着我。我︎●︎●了。于是我把腿闭得更拢回:那你把衣服晾了。他立刻焕发出蓬勃欢乐的面貌,把衣服搬到院子里晾晒,不断穿梭在花丛树木中。我忍不住笑,他听见了回头看我,把给妈妈的笑容分给我一部分。周二以后他放松很多,逐渐开始叫我,小孽塞满房间的每个角落,不同音调语气的。他邀请我到他的房间听他的音乐,表情和语言高涨,手臂揽着我,问我好不好听?他忘了我只有十五岁,是个没什么音乐素养的高中生,我爱恋他,所以我只会盯着他的眼睛说好听,心里想他的怀抱里有一种香气,薰衣草?佛手柑?还是别的什么?很多次我没有判断出来,但在网路上买了八次,最终找到和他怀抱中香气最相似的一款熏香。他不知道,他以为点熏香是为了驱蚊,徐徐吹着丝丝缕缕的烟,然后靠过来,贴着我。
      我的身体变成一堆肉,灵魂变成一阵烟围绕着黎野托起灰尘,托起绒毛,吻在他的眼睛上。他说:你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我又回到我的身体里,感到晕眩,疲倦,什么也不说就已经是回答了。有一天,我打扫妈妈的房间,看到她的甲油,一时兴起坐到她的床上涂抹,软刷一遍遍洗过我的指甲,觉得好像在洗我的精气神,觉得自己变成妈妈狂吻黎野,在这张床上合欲同流。下午我和黎野一齐在客厅里乘凉发呆,风扇呼呼啦啦地竭力吹风,落地窗大敞,延着我常坐的平台,红的紫的粉的花开得高高的,在翠绿里头透着光。苍穹青得晕,院门是我漆的蓝。穿堂风迈进来,一切感觉都清澈了。突然,黎野说:小孽,你什么时候涂的指甲。我回:额。
      他了然笑说:“去拿出来给我也涂上,好吗?”
      好。我从她的抽屉里取出甲油坐到他的身边(他趴卧在沙发上),托着他的手,屏住呼吸为他涂甲油,他认真地看着我,眼中有笑意。不知道是因为他终于和老婆的儿子搞好关系还是因为对我有着一点喜欢。我不想知道。我只要把甲油涂好就足够了。周六晚上下过雨,有萤火虫群腾起,迷蒙的绿色光点在黑夜里盘环,我与黎野很兴奋,手牵手在湿漉漉的院子里奔跑,我还摔了一跤,险些压倒我精心侍候的花丛。黎野一直在笑,笑声覆着薄膜震颤,我喜欢他笑。我高喊黎野!我也大笑。我张开泥手追逐他,他识破我,躲避我,我以为我们俩在跳探戈。后来我还给他念我写的情诗:
      我喜欢花
      为它定期开花,定期花谢
      我喜欢你
      你却是台风天
      他的面容静,眼光波动,极其形式主义地表露出喜欢和惊艳。我稍微受挫,我知道我没有艺术细胞,天生就应该离所有的艺术远一点,就该趴在书桌上写数学题,拥有唯一准确答案的新美学。可是数学无法解构人的情感,拥有主客体之差的所有都让我害怕。我的情诗幼稚,符合和我的年龄,很可笑的气味。他配合我等于他不知道我的你就是他。我一面不愿他知道,一面又希望他能够读懂我的眼神,语气。我和他没故事,有也是父与子,父与子能有什么故事。弑父。我做不出来,我连牵他的手都一蓬蓬地泌汗。他无坚不摧,因为他爱她。哪怕爱一个男人,我也不会“做不出来”,他爱女人,这是有目共睹的。我能怎么办,我只能——成为妈妈。成为女人不够,必须是妈妈,那个美丽,洋溢着精明的强干的妈妈。我的妈妈。我得把我打断磨碎,拿筛子筛掉男性的特质和特征,开水冲服,我把我生出来,潮湿的下︎●淌出生育的血。如此我才可以投入黎野心的归属权的争夺中。我得有个叫许孽的孩子,可是我没有,我就是许孽。
      我笑着撕碎幼稚的载体,情诗和胸怀一起去死吧!同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此等愤怒延续到某个午后,黎野在午睡,我从外面进来望见他光洁的□□伸展着架在沙发上,热气烘出阵阵肉香。我如痴如醉,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变成贪婪通道,竭力想要得到黎野填满它们,要蜂拥,要暴力,要决绝!我膝行到黎野面前,他安宁地栖着,宛如在母亲臂弯中的婴儿。低下头,再低下头,他脸上的绒毛濡湿,心脏嘭嘭,我吻他,贞亮决绝地吻。他睁开眼睛,嘴里嚼着妈妈的名字,眼睛里印刷出的却是我。许孽。
      我逃走了,不敢和他再对视,恐惧于从他那双雾蒙蒙的眼睛里看见厌恶和愤怒也恐惧他告诉妈妈。我变成一种情感的残留物,一段关系的附庸。想要离开,却没有去处。如果我狠心些跨上长途客车,往后再也不回来,脱离出去重建精神;如果我残忍勇敢点,捡一把刀回家,家里只有黎野,砍杀他再自杀简直易如反掌。一想到他死在我的刀下,我就兴奋地直打转。又想到他或许会难过于艺术上的内容,我再次软弱了。眼泪汪在我的眼里,我没意识到,去小卖部批发了十块钱雪糕和一盒烟蹎着橘红色的日暮回家。我第一次吸烟,原来烟草燃烧后吸食是这种味道,有些苦涩的,像那个偷吻。我不适合吸烟,所以把烟丢掉。离家隔了些距离,勉强可以看全蓝漆大门,黎野的声音已如浪打来:许许!回来啦!我难以自持地奔跑,穿过稀泥烂路,将白墙蓝瓦的家整个揽入怀中,在黎野面前刹住脚。小马驹似的喘息。哈!我就是我的小马驹,真可笑。倏地黎野握住我的手腕,牵我进屋,一面轻声说:“我不会和你妈妈说的,但是不能再这样做。”
      他没有提恶心二字,是照顾我的情绪。我笑了,说好。背过身我再掉眼泪,他不知道,如此温和地揭过去,想来唯有一个原因——他爱妈妈,遂爱屋及乌。简单来说我被完整地物化,成为没有思想的傀儡。他就坐在我常坐的地方同我吃冰,但对他而言我并非人类。爱人太痛苦了。
      周四独自到集市里赶集,望见旋转的灯柱蓦地想起黎野站在院子里朗朗地说院子里只有这一朵橙色的花吗?真好看。我鬼迷心窍,拜托剪头的小姐把黑色渡换成橙色,乡村日暮的最后一抹余晖就被我轻浮地顶着。黎野一见我的头发便又跳又叫,表情诙谐地,忘记很多事情地托着我的脸捻我的头发,他的胸在我眼前使我澎湃。黎野说你染橙色真好看呀小孽。太阳把我头顶晒得发烫,我咧出笑,于是我们的关系恢复如初。有一天气温升到四十度,风沸沸滚滚地涌动,院子里晒出层层热雾,花也郁郁恹恹的模样。他叉腰站在平台上环视红花绿树们,很伟大的东西从中脱出来,被他晶亮的一嗓子击碎:“小孽,我们把充气泳池搬出来吧!这天真是热得没人性了。”好。
      我看见他的刘海已经汗湿,气温把他蒸了数遍,快要成干尸,不过就算成干尸也可以。他跑到后院接了水管过来浇花,浇我,水降落在我们身上,使得彩虹腾空而起。他很高兴地哼着歌,赤脚跳到我身边往泳池里灌水,偏着脸看我为它充气,斗殴似的卖力。我只能卖这种力气,我想要的那种卖力是他和她之间的事情,柔情似水的幻梦。我知道他们的性生活频率,一墙之隔,如何才能不知道呢?我心中有绮念,不敢窥视他们的□□,是他们的声音自己钻过来□□的!
      你在想什么?他突然问。
      我回:没想什么,跑神而已。
      他顿了顿,突然拿水管滋来,眼前被冲得模糊优先把气阀关闭免得功亏一篑,笑声却是响亮起来。我揩脸时,他已卧进泳池中,小小的充气泳池被他占据大部分。我喊他名字,他翻身,趴在泳池边看我,眉毛挎着,嘴巴张成心形。我突然觉得他像条美人鱼诶,皮肤上布满白金色鳞片,张一张嘴就教人跳下悬崖的童话人物。我总是觉得他可以是假的,是我幻想的产物,可以被我生成,那样我更快乐一些。我们在烈日下水洗,他叫我坐到他的怀里,我意识到坐怀不乱真是个伟岸的好词语。橙发软趴趴地塌着,黎野反复耙梳多次,最终让它有了些他的意志形态。我环抱着膝盖,感觉到被开封被塑形的快乐,远远地望见一匹白马从树丛中走出来,马蹄嗒嗒。我指住它说:“看,白马来了。”黎野顺着望去,树林一呼一吸地活着,没有白马的踪迹,他问:“在哪里?”我吃吃地笑了。他搡我的肩膀,跟着笑,欢乐在此刻达到最高峰,第二天妈妈就回来。
      妈妈不是标准意义上的好妈妈,她对我的橙发没有异议,只问我开学怎么办?我不言语。黎野抱着她安抚:到时候再染回去就好啦。我凝视他们片刻,接着退出他们之间,坐到我常坐的位置看书,眼睛不聚焦,咔咔作响。他们接吻,谈论西藏跟拍的趣闻,再然后脱衣服,缠绵悱恻。我卧倒,合着眼睛发痴。黎野没有看到的白马舔我的手指,白马皮毛油亮顺滑眼睛清澈,我抚摸它的脸,它没有躲避,倏地这个家里所有的声音都被我收捡,我顿时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他们□□的声音愈加清晰强烈,乃至他们说话,背景音是卧室里棕红色的时钟,啪嗒啪嗒地走着。她说你和小孽相处得很好嘛。他笑两笑回你也不看看我是谁!他们又接吻,在间隙里激吻。她又说要不然你和我再生一个小孩?我们的小孩。他答好啊。精简地贯穿我,无形的□□心血涂满整个房子。
      多么美好啊——他们的爱情,他们的婚姻,他们的家庭即将迎来属于他们的产物,能够理直气壮在他们中间横插一脚的结晶体,而我的身体碎成粉末。我是妈妈在上一段关系中的剩余,是黎野要爱妈妈就必须接受的废品——我——为什么要是许孽?为什么我不能是黎野的小孩?为什么不能是妈妈?如果我不能和黎野□□我以他的小孩的身份依偎在他的怀里,叫他为我的一切忧心,永永远远地看着我也好啊——为什么我只是残余呢——我是变法失败的孽党,旨在他们的小孩怀上当日处以绞刑。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死了,满怀恨意。
      早晨妈妈在厨房做饭,黎野钻入我的花丛,拿着剪刀剪花。我问:“你为什么要剪花?”黎野掉过脸看我,面上浮出雾状的红,稍微吞吐一下说你妈妈叫我剪几枝去插花。我死死地盯着他,他心虚,我雄伟,他明知道我爱我的花。我扑了上去,一下夺走剪刀,凶恶地啃吻黎野的脸。看来我是个标志的□□犯。我们都动了拳头,甩着膀子撕扯,剪刀被我攥在手里一下也没往他身上扎。我给他几个耳光,他给我几个拳脚。他大骂妈的!你他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妈的!我不回答,感觉鼻血流出来,听见妈妈不明所以又威严非常的喝止,我们也绝不分开!我爱他,爱得和恨没有区别。他因我忽视妈妈,全心全意地与我撕咬,厌恶我,看我,我活得前所未有的一种感觉,痛苦又快乐。我的花成了残花,被我和他压得垂死。
      妈妈冲上来抱他,我们被迫分出距离,胸脯起伏。他瞪视我,脸上还是那样的红雾,他们抱着,永远都会抱着。我想,要么妈妈再把我生出来一次吧。接着剪花一样剪脖颈。妈妈的尖叫如同马鸣,白马再次出现了,望着我,深深地,深深地。人不像花那样容易采摘,花剪断只要一瞬间,人要剪断却要数十次反复地捅割。痛不痛成为高抛的血点般无意义。我倒在那朵橙色的花旁,刚刚那场厮杀里居然也牵连到它。妈妈爱我,捂住我的创口一直哭。黎野不爱我。他正常地害怕,拨打急救电话,然后安慰妈妈。我费劲揪住黎野最喜欢的那朵花,他偏过脸不敢看。既然他不能爱我,恨也不长久,那成为他午夜梦回的沉痛,呕吐,失眠,吃药,住院的顽疾才好。我笑了,如白马般深深深深地凝视黎野,最终仅我一个人留在这白马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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