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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诗意的死,珍贵的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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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痛苦或者空虚时人们有成千上万种方式去倾泻,将这些情绪倒垃圾一般倒到别人体内或者想办法填满自己,但不能去问别人是如何做的,他们通常会抿起嘴裂出笑容,轻快地消失在雄性勃然的人丛中,留下茫然的某个人,在维基百科上询问痛苦如何疏解。我们拒绝回答,仿佛不承认自己拥有这种情绪,就连维基百科上也没有正面的回答,仅仅不断地重复正常,轻易地粉饰过去。痛苦类似于排泄,︎□交,咀嚼,是某种与广泛的抽象意义的具体感觉。许孽举出此种类比时刚念国中,还没有掩藏和修饰的能力,因此引得哄堂大笑,一个人躲到厕所哭了很久并发誓再也不说这么赤裸的类比,再也不,赤裸的代价太可怕了!但他在二十六岁的时候醉酒,毫无意识地在黎野面前重复这句赤裸原始的类比。黎野抿了抿嘴,打一个模糊的嗝,然后抵着他的肩膀说:我喜欢这句话,我喜欢。许孽觉得黎野说的每个字都湿漉漉地沾满黎野本人的□□野蛮地钻进他的身体里发出嘎吱声,使他忍不住想要吸烟,一刻不停地吸个十八支,但他合拢眼睛,一支也没食用。
黎野,今年二十四岁差两个月,坐在许孽面前稍微偏着脑袋看他如同看畜生,他们第一次遇见,黎野也是这么看他的。他蹲在海滩上,苍穹翻江倒海地倾泻着雨,海面凶猛地流荡,翻滚,他就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时间出现在海边,静静地,直直地盯着海面。他想:现在冲进去,会死吗?死得痛苦吗?他已然不能够完全地生活在社会中,于是他凝视着海。他们偏偏要在那个时机来分解遇见。黎野坐在小轿车后备箱里,雨水与月光把他浇透,洗得崭新地展览,从他叫许孽过去的那一刻起,许孽就窥见他滚烫年轻的器官。黎野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许孽说你不也一个人在这里。黎野从上往下翻出笑来道:我来找一种感觉,夜风夜雨,很有趣呀,还可以排遣寂寞,你呢?果然,许孽郑重地伸出手指住海,笑盈盈地说今天是个跳海的好日子。黎野皱起一点眉,随后无比轻地松开了,一只手攥住许孽的手臂,两个人都湿漉漉的,脑袋昏昏,理智在风雨摇曳中奄奄一息。
黎野说:诶,先不要跳海了,跟我去喝酒吧。喝酒。噗地,熄灭了。两个人钻进车厢,黎野进驾驶座,插钥匙,系安全带,拉手刹,踩离合,自然平静地将车开上公路,不恐慌,不茫然。许孽听着雨打玻璃的声音,想起自己考的七次驾照,无一不失败,无一不狼狈,怎么会有男人害怕驾车。黎野随口问他会不会开车。他说不会。说得含糊,只是在喉咙里随便糊弄几下,匆匆地吐出来。黎野还是听清楚了,笑着打方向盘,没看他也没说话,他只好开始描摹黎野的面貌,眼睛,鼻头,嘴唇都是一种善意的钝圆,显得他可爱柔软,毫无攻击可能——当然,这是错觉。事实上黎野的牙齿,头发,嘴角,眼神,嗓音是锋利的,稍微地向下一撇,许孽就从内而外地感觉到害怕,颤抖。
他们面对面坐着喝酒,轮到说话的时候吞吞吐吐,一句我是一个独居作家都要拆分成十句话来表达。许孽捉着酒杯呆了好久才把他的十句话凑成可以理解的形象,将自己受到高等教育发挥在此处,本应摇身一变就着文学侃侃而谈,把文学作为下酒菜咀嚼,可他磕绊地抿嘴说:那不好生活吧。黎野捧出另外的笑歪到他身上,以极其容易传出丑闻的距离说,太不好生活了,不知道怎么办。许孽对我不知道怎么办有着□□般的条件反射,忍不住耷拉下眼皮,嗫嚅嘴唇却说不出话来,于是碰杯无穷尽地吞喝。十七瓶烈酒下肚,那些莫名其妙的尴尬消失了,他们无比亲密地依偎在一起,从两个符号折叠成一个,仰着面大骂人生中的坎坷波折与婊子,同时感到对方有趣,绵绵地涌出笑声。第二天许孽穿着黎野的衣服从地板上爬起来走回家,进门之前先到全家买了一盒大前门,一支打火机,一包全麦面包。廉价的三样东西,几乎花光了他全部的钱。他想起昨天黎野说不好生活,他才真的不好生活,而且他已经二十六岁了。每天坐公交来回于公司,吃最便宜的快餐,吸几块钱的烟。倚在楼底下吸烟,烟草的气味沉入他的组织,感动地笑了。
他高中就开始吸烟,香烟把他熏陶成高大脆弱的样子,经不起太多的伤害,单单适合耷拉着眼皮,沉默不语。如此他的姿态便不会太清晰,嗓音也不暴露他的笨重。他甚至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没有人比我更会掩藏身姿。有一次说给黎野听,黎野看着他,严肃冷漠地回答道,许孽你有没有想过比起掩藏,真实才更好,我喜欢你和我说话,奔跑,甚至在我面前呕吐。虽然你藏起来还是许孽,但是我不希望你老是藏起来。许孽说额。他的内心有所触动,没有边界的某种感觉轻易地淹没了一些干涸的部分。不过要是黎野在说完之后没有用面部表情告诉许孽,咱们要吃霸王餐了,准备好逃吧!许孽或许会偷偷摸摸地掉一两滴眼泪,然而然而。如果他真的哭了,肯定是黎野的问题,怪黎野太直白真诚,说话不愿意像写字一样曲折。
不上班的时间几乎全部拿来和黎野说话,娱乐。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看电视节目,许孽随口问黎野在写什么故事,黎野似乎不喜欢别人问他在写什么,不过许孽从他眼睛里捕捉到掩藏的倾诉欲望,故而口吻甜蜜缥缈地追问下去。黎野拿杀了七八个人的眼神凝视他很久,最终破出贞洁的笑容答:一个男人出轨的故事。许孽一愣又问,为什么写出轨的故事?因为厌恶这样的行为,所以写作。黎野的嗓音清亮冷漠,恰似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遂洗他,洗得他哀叫连连。偏偏又在黎野眼前,惟有努力孵出粉红色的笑容。黎野发挥优良教养,跟着笑,轻捷地了去。有一天黎野说去海边,他就点头,跟着黎野空手来到海边,迅速地撒野似的冲入海中,接着冒出来大笑。那一刻他无法否认他的快乐和哀感,他连海也与黎野跳了,之后还有什么不会和黎野做的(他为此感到惶恐)。
黎野仰卧在海面上包容地瞅住他,饱满的脸孔敷着一层虔诚说:“许孽,看那边。”一滩橘红融化在天际流淌入海缓慢地晕出浓重的紫粉色,许孽张大双眼,身体前倾,一只手紧紧握住黎野的手,仍旧难掩心神荡漾。在海边的另一个晚上,他们没有试探对方,没有吃晚饭,甚至没有对话,任由月光闪出蓝光,海天碧绿。他们时快时慢地游走,宛如两个英雄主义者最后一次的荒废。荒废自然有荒废的欢愉,黎野脱掉湿衣服,将头发耙到脑后,光线太暗了他的表情被蚀掉似的,看不清楚。许孽往前走两步,手心在出汗,黎野突然掉过脸,看着他嘴边的一点星火说:许孽,你怎么老是抽烟,真抽不死你。他忍不住低头笑起来,笑声一汪汪地汇成小泉,黎野从中取一捧来解渴。不怕他取来解渴,只怕他有别的含义在里面。许孽虽然笨重,但是总是在下流的位置有自己的敏锐,于是黎野的眼神笔直地锥进他的肉里,不必说也十分清楚。有风来。许孽说:我要回去了。不等黎野说话或者看他便落荒而逃了。
从那天起,到第二年的三月,他们才又见面。出来时街上行人寥寥,树也光秃秃地支着,尤为漠然。黎野从远处跑过来,望见他站在秃树下急忙喊他一声:许孽!他翻过来,看黎野一径热烈地跨过水洼,发型凌乱,笑容闪耀地泊在他面前说,我好久没见你。一面说一面就伸手过去把他搂住,脸搁在许孽的肩膀上,隔着许多东西亲密地贴合。许孽飞快地眨着眼睛,随后缓慢地环住黎野,眼泪不着边际地瀑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觉得拥抱是一个奇异的信号,捧起什么珍贵的东西的预兆。好半晌他们撕开,许孽抖着手吸烟,他的心在躯壳里蝴蝶一般扑动。许孽。黎野在他耳旁叫了一下,口吻轻快。许孽回:什么?黎野又说,你想不想看电影?我们去看电影吧。他把唇毛抿湿犹疑盲目地点头,同时磊落无知地彰显脆弱无辜。黎野一笑,有所感觉,那种感觉把他按在胃液里,等待着他粗略地检查一番,遂呕吐,可他偏不。
于是他们坐到电影院最后一排居高临下地观赏这部无人理解的文艺电影,黎野偏着头,眼光疲倦平静地汇聚在幕布上,淡淡的。许孽张着嘴望望幕布望望黎野,思想上没有任何起伏。当电影作为一种消遣和快乐的时候,还能够理解,当它上升到倾诉晦涩难懂的内容时,它就开始筛选人群,显然许孽被筛到外面去了。黎野轻声说:这句台词好有意思。许孽立刻感到一阵冰凉的寒颤自腹部攀援,紧接着疼痛出场,熟悉的腥气缥缈地涌出来,他闻见了,他急说,我要走了。黎野张大眼睛,没来及挽留,他就体态仓惶迅速地消失了。他有一些不愿意告诉黎野的秘密,黎野知道,但没有追问,只是在他离开之后静静地看完了这场不知所以的文艺片,于演职表如白旗般缓缓升起时离开。
黎野后来跟许孽聊起那部电影,几乎是用坍塌的语气来说:你一下子就走掉了,真的很过分欸,你都不觉得我可怜吗?一个人看完电影,结果都不知道电影的结尾是什么。彼时许孽正卧在那张雾蓝色的沙发上吸烟,磕绊地答,我那个时候有事,下次有机会再去看,好不好?黎野垂下头喝酒,不言语。他不是真的想知道电影的结尾如何,只是想知道许孽为什么突然离开,许孽掩藏的秘密里到底是什么?和一个男人相关或者和一个女人相关。他看见过许孽身上的淤伤和瘢痕,他从来没有问过,他以为许孽总有一天会跟他坦白的。可是许孽的体态,眼神,舌头,手都传达着相同的意思,我不会告诉你。如果许孽不说,那他们要怎么由世俗中移植出来,怎么从皮囊里脱胎而出。许孽还在吸烟,眼光空空地被烟哺育,擒获。他太喜欢吸烟了,黎野每次跟他说少吸点烟吧,他就讷讷地耷拉下眼皮,委屈又不知死活地敷衍。低低地,一句好话也不懂得说,狗还知道汪汪,他却呜呜都不说。
“许孽。”黎野转过来跪坐着喊他,牙齿收拢,嘴角向下撇,眼神模糊不清,嗓音锋利地,三个字嘭地砸到他的颅内。他们没有说话,许孽眼皮下的丁点蓝扩散,无尽地延长这段沉默对视,或许五分钟或许十分钟,他们不清楚。黎野吻他,他的眼泪立刻瀑了出来,很简短的亲吻。黎野也不知道怎么和别人吻得像世界末日,拿手揩去他脸上的泪说别哭了。他没说话,把烟灭在黎野身上。黎野把脑袋塞到许孽怀里,一声没吭。许孽问为什么要这样?黎野说喜欢你。那口吻就像是国中生跟老师告白,不能说爱或者LOVE,会被老师说轻浮,被质疑真实与可信度。然而许孽不是老师,黎野也不是国中生,他们有自己的判断,人生,思想和身躯。喜欢作为一个怎么样的母体出现在他们共同的段落里,最终迷失在许孽的身躯中。
许孽双手捂住眼睛,许久之后声音干涩地说:“嗯,那你闭眼不要看好不好?”黎野心里有困惑,为什么就在嘴边,没有问出口只说好。简单的一个字将他们的关系盖章肯定,即便仍有些不清不楚,也是爱的戏剧展开。从今以后他可以在任何时候吻许孽,对许孽说喜欢,爱,抚摸许孽布满瘢痕的身体。许孽拿领带将他的眼睛遮起来,他直觉紧张,这种紧张让他鼻头冒汗,心跳鼓鼓。许孽的吻掉到他的颊上,所以他们一齐咧嘴笑了,笑声湿唧唧地摔倒。许孽骑在他身上,发出痛苦的吸气声。他想,许孽何时何地才会把事实告诉我,等到他说出口,我就要真正地,□□地表白一次,就像第一次见面把许孽载走一样勇敢。黎野,你是□□。黎野羞赧地回:是。许孽感到复杂的情绪在口腔发酵,一面觉得快乐,一面觉得伤心。此时此刻黎野还是如此的可爱圆满,毫无破裂损伤地揽着他的腰,全心全意地等待。许孽心想:就这样吧!也不必再犹豫。
许孽捧起他的脸,捧起他的茫然,捧起他流淌着的全部气息,同他接吻,伤心的气味过渡到他的身躯里面,犹如某种号召,失败,残酷的号召。黎野没有明白。他们汗津津地亲吻。即便黎野没看见许孽的任何,脸,表情,身体,头发诸如此类,也可以虚构出一个全新的从未见过的许孽。因为他的声音始终温柔地环绕着黎野。黎野吻他的眼睛,脸颊,耳朵,胸口,像吻云朵,柔软飘忽。黎野仰面毫无焦点地说:许孽,你是我生活上的伴侣,是我写作上的灵感源泉。许孽趵出笑,吻吻他的鼻梁,什么也没说,泪四散奔逃。
往后,黎野经常不分场合地亲他,不厌其烦地舔舐他的瘢痕,嘴唇,渴望能够把他的秘密撬开,丁点也好。他不说。□□可以,倾诉不行,他对黎野没有能说的,尤其是隐藏的那部分。黎野根本就不明白,或许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么掩藏的目的是什么。有天晚上黎野突然说:你真的不跟她离婚吗?许孽像被揪住头皮惶恐地盯着黎野的背影,直到黎野童真地笑两声,重复一遍,攥着笔写下这一行字许孽才真正松懈,抖着手吸烟,盯住无名指发愣。他遇见黎野就已经走在年老色衰的路途中并且已婚。他的妻子对他有天然的掌控欲,走进婚姻是她的选择,她走过来把手扪在他的脸上,盯着他的眼凶光闪烁。她的手只有十六厘米,她的身高只有一米六,在他面前娇小脆弱,仿佛能够被他折断,所有人都说要爱护她,珍惜她。不会有人相信,他的妻子可以连续不断甩他八个耳光,在是女朋友的时候就做过了。记得刚结婚不久妻子问他,你爱我吗?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说不爱,然而目光走过两遍妻子合上眼睛说爱。
妻子吻他,吻得他战栗,渴望吸烟。他吸烟和吸毒快要成一个概念了,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遂吸食香烟数支。他出门不戴婚戒,遇见黎野之前就不戴,婚戒对于许孽更像项圈,戴上便有无形的口腔把他咀嚼成千上万次,无力承受无法逃脱。他想到和妻子度过的那些晚上,身体痛苦地抽搐一下。在此我们提出问题:如果一个男人不能□□,那么妻子会是什么态度?他的答案圈定在□暴力上,他不仅仅只是不能□□,他有他的畸形。他可以预想到黎野知道他已婚事实,圆满柔软的脸会怎么绷紧,眉毛如何纠缠,愤怒地质问他,为什么要欺瞒,为什么要变成他最厌恶的存在。那个时候许孽能怎么办呢?惟有耷拉下眼皮,佝着脑袋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许孽光是幻想都恶心那样的自己,却不得不想,他知道这件事情迟早会发生。他没有聪明到能把一件事隐瞒十几年。
果然,第二年的六月七日,妻子攥着他的手机冷漠地宣布:我替你接了你情人的电话。许孽脑袋发昏,掰着手指数了两遍,十一个字。十一个字的死刑。妻子接连赠予他九个耳光,然后把他拽进房间里,他安静地战栗着承受。要是他能像个男人一样发挥自己高大的肢体和男人的力量,妻子不过是个一米六穿中码衣服的普通女人。可是,当妻子把愤怒的眼神降到他身上时,他所有的勇敢,力量全部消失殆尽了。妻子要他如何他就如何,揍他就揍他。许孽想到这里忍不住发笑,因此心甘情愿地被揍得发出凄惨的哀叫。你爱我吗?妻子在暴力的途中突然举起脖子,定定地问他。许孽闭着眼睛,浑身发冷地颤抖,他想要吸烟,想要脱离这个环境,想怎么跟黎野解释……想了很多,唯独没有想到爱妻子。许久他的声音才幽幽地冒出来:爱。妻子像是被暂停的电影,表情灰暗下去,再度给了许孽几个耳光,翻身离去,像一阵风不见了。徒留许孽安静地流泪,血淋淋地吸食完半包烟才钻进浴室洗澡,冲刷掉所有腥气的痕迹,再去见黎野。黎野。他默念很多遍这个名字,希望他能发火,就像妻子一样愤怒地用拳脚收拾他一顿,拳脚也是爱的宣言啊。他知道妻子爱他——他突然假设不下去,停下来吸一口烟。爱是变化最快的货物,但凡发生一点变数,爱就会变形,遗弃。他无法想。也许黎野恨他都好,不要遗弃他。
他在黎野家门口见到黎野,仍然头发凌乱,面貌完满可爱,他一见他就笑,讨好地可怜地脆弱地笑,然而黎野偏着脸,正眼都不看他一眼。他先是额了一声,双手交握,紧紧地努力镇定地说:黎野你,你都知道了吗?黎野不言语,摸出钥匙开门,许孽跟进去,黎野仍然一言不发,不能阐述清楚他被几句话敲定成小三的感觉,不知道如何表达他那样具体的感情惨遭欺骗的心情。许孽害怕现在的黎野,发着抖挨过去吻黎野的脸颊,嘴角,耳朵,轻言细语地,可怜地说黎野,黎野,不要不看我好不好?黎野霍地翻过脸,拿看畜生的眼神注视他,嘴边的脏话被他的形相噎住,好半天才缓缓说,许孽,你后悔过这样对我吗?他缩了缩肩膀,认真地思考。每当他蹲在某个角落里吸烟时,自烂疮无限膨大出来的痛苦就是后悔的一种表现形式,他与后悔不陌生。涉及到黎野,他就迷蒙了。为了与黎野相处,他撒了好多谎,做了好多出格的事情,向上司,向妻子,向自己,祈愿般蒙骗所有人。黎野说喝酒,他就坐到对面喝。黎野有时候半夜找他,他就撒下弥天大谎到黎野的家里。他猥琐地依赖着香烟和谎言悲哀地对不爱的人说爱,对爱的人说不要看。
他忽然笑了,懵懂地,泪也奔涌,声音像岛屿沉没,“问这种问题有意义吗?”黎野歪着脸望望他,望了又望,答我不知道是我不够了解你还是你——不在乎我。黎野的神情被窗外透进来的红光残忍地切分成两半,各自有各自的情绪,眼中有爱有困惑有泪,唯独没有恨,仅盯住他迟滞黯然地摇头。他被黎野的伤心多情地剪断声带,无法修饰体态与心的饥饿,所有的秘密都要粉碎在黎野的伤心里了。无论许孽怎么解释,挽回,祈愿甚至于撒谎,他对黎野的伤害也无从治愈了。即便是黎野选中他,无数次地主动贴近他,天生就会攥住他,使他心痛。如果有个人要爱他,真实诚恳地爱他,如何能够狠心拒绝。他脸上的肌肉要脱离他似的颤抖,不自控地拿手按在额头,嘶嘶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我很少自己做决定,结婚不是我选的,工作不是我选的——”
黎野打断他,“我也不是你选的吗?”许孽说不是那样的,你不懂,你不明白。然后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否定自己太久,不知道怎么跟黎野赤裸粗鲁地说出他生下来被捡进卧室□□,高中就敲碎成很多片——他塌下肩膀,勉力立在这里的骨头架子失去支点地坍圮。他眼睛上蒙着水的膜,揩一下脸软软地说,那我就走了,我要走了。黎野笔直地泊在原地,合上眼睛,如他曾经在他身边无数次合上眼睛一般,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这不平等但答案竟非常地明晰。许孽。黎野蓦地喊,你爱我吗?
许孽刹住脚低下头。他生命中两个占据重要地位的人对他有着相同的疑问,爱谁?他原以为黎野会永远用喜欢来将爱涵盖,然而此时还是抛出了这个问题,仿佛可以挽回,留有余地。他意识到黎野所要的一切是诗意的,哪怕他出轨,不贞,黎野也要一个诗意的死,珍贵的死。许孽决定不要怜惜他,圆满地笑说:不爱。随后与那次看电影时一样仓皇痛苦迅速地离场,逃到他们遇见的那片沙滩上,无知盲目地再跳一次海,一种广大的悲哀灌满他。
黎野的书在六月十日上架书店。他去买了一本看,作者序言中写:“我一心想要一段浪漫的爱情,平静得像个陈述句的生活,我自私地追问,强调自身的痛苦,忽视我给他带来的伤害。是我做错了。”彼时楼下一对男女正在共舞,缠绵的舞曲包裹着害羞的笑声,一缕缕地钻进来,破开他周身的烟幕,无情地展示这世界无数人的愉快与可爱。他了然一笑。
尾声
“2019年6月10日晚7时许,成都市某小区发生一起重大刑事案件。经查,梁月有重大作案嫌疑,其涉嫌故意杀害丈夫(许某)后逃跑,逃跑时身穿靛蓝色连衣裙,携带单肩包。如提供梁月藏身处所或其他线索,警方奖励3万元,直接抓获奖励5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