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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所有的一切都是冷的 ...

  •   1.文学是一个套子
      新书使用双层书套,不看时要使劲按住书封让它不因为双层套子翘起来。黎野以前很喜欢这样不受控制的事物,他说这是一种可能性,是幽默的也是温柔的。现在他很不喜欢。他侧卧在铺满血液的小屋子里,烟灰掉入长毛地毯,单纯的血液就变成血污,新书因被他一面看书一面吸烟弄脏,血很自然地淹没他的身体,书上也遍布他的血手印,双层书套不能够阻隔代表生命的血液。他看着无处不在的血液浸润新书,不觉得遗憾,痛苦,惟有轻柔的伤感蒙在心上。深夜的电台开始工作,今天的话题是台风天气下的市民生活,掺杂着停电停水情人互相砍杀的内容。架在沙发上的小台灯跳踢踏舞,要熄灭似的,黎野把书盖在胸口,抓住小台灯扭动两次,灯光不再掉落,斜斜地依偎在他的脸上,借此继续看书。
      他相信文学会让他重归冷静,为他套上一层又一层的套子,许孽的血不会给他的灵魂染上悲哀的色彩。因此即便背面就黏着两具许孽的尸体,黎野仍旧可以拿正面赏析文学,稍微觉得伤感,隐隐察觉到“残忍”即将逸出全貌,好叫句点顺利地登台。念到“深夜我是一棵劈开的梨木”黎野才掉过身和两具尸体有了正式的会面:一个是年青些十八岁,面目稚嫩,眼皮泛着湖蓝色,腹部流血的许孽;一个是苍白疲倦,二十八岁,身躯平铺柔软,脖颈受创的许孽。尸体不要再增多了。就这样活下去。他抚摸二十八岁许孽的脸孔,滑唧唧的,触感恶心。死后就是如此。不管活着的时候有什么价值,意义,死后就是这种触感,所有生前的东西都变成一种符号,某个人心魂上终生的创伤。即为犯罪。他不会在许孽的尸体前□□却会亲吻许孽的尸体。他知道这也是种极具修饰性的犯罪,亲吻泡泡一样由大到小地飘过黎野的人生,嘭地一去不回来了。黎野小声地说:“有的时候这么看你觉得是在看一幅洛可可时期的皇后画像,你为什么不做长命百岁的普通男人,偏偏成了皇后……我现在还不想放弃,请求你也不要放弃。”他不愿意听到不好,所以不再问好不好了。
      2.摄影
      公元二零一九年十一月。一个气象如恐龙的日子。黎野等到许孽从办公大楼乘坐轿厢滑翔下来,看见他坐在公司大楼前面活生生的笑容萌出,用力地踩住地面。黎野说好久不见。许孽尴尬瑟缩的微笑。他不应该微笑。可是黎野不能因为他微笑责怪他。许孽踅到他近旁,声音干瘪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敢看他。
      他仰起头蓬出标志性的笑容回:“回来一周了,特地过来见你,一起去喝一杯吧?”
      许孽惊讶地转过脸注视他,想说为什么找我?看着他的笑容又说不出来了。黎野总是有这样阶段式小孩子气的招数,三年多不见他还是这样。银质的,哭起来四分五裂,颇具隐喻。盯着看的眼光澄澈,所以许孽腼腆地点头。黎野左□□斜一下站起来,他们的肩膀并在一起形成一个阶梯。黎野举起手机说我打个车。许孽想起黎野高三时牵着他的手带他翻墙逃窜到市郊,蹲在屋檐下避雨,黎野用说打车的语气说我喜欢你诶,和我在一起吧,每天都要接吻的在一起。他一点头就好到了大学毕业。许孽调整五官,免得眼泪不合时宜地跳出来,引出些不合适的篇章。他说到我家里喝哦,你知道我酒量不佳。
      许孽犹豫时车子来了,黎野打开车门半抱半推地把许孽塞进车里,说了地址。许孽沉默地无声叹气,望着车窗外边昏暗朦胧的街道流星骤雨般逝去。黎野的家在温平街,穿过一条小巷进入堆满垃圾的楼道口,六楼,门上面贴着粉红色独角兽贴纸的就是了。他们面对面坐在浅咖色的沙发,矮桌上放着本双层书套的书籍,许孽问:怎么看起诗集?黎野语气仓促回,到需要看的时候了。许孽品味出一丝可怜,不知从何而来的可怜。十八岁的许孽才有可怜黎野的资格和心胸,分手那刻起许孽就宣布再也不可怜黎野,不管他哭得怎么样悲苦。所以调转眼睛,左手接住送上来的酒杯,右手翻开诗集。玫瑰书签卡在七十九页,看诗就不必看他,是个共识。因此他也没有看许孽,安静地喝酒,凝视床对面的两具在社会中被称为“许孽”的尸体上的残缺。很久后再看许孽,完整馥郁的许孽,口吻甜蜜地问:“许孽,你有没有去摄影?在我们分开之后。”
      “没有,我为什么要去摄影?”他说完肩膀向前扣了下,目光飘过来立马游回去。可怜的气味盖过酒气。黎野倒到许孽身上,熟练地使用装饰性的姿态说我希望你去,咔嚓咔嚓地对着人或者风物,洗成相片装订出来不觉得意义非凡吗?许孽感到不可思议,每个字从耳道滑进胃部沤得弓腰反胃,不留情面地反驳他:凭什么你希望做我就要做。黎野抿紧嘴,不再说话了。
      3.□□的口吻
      第一次见面许孽才刚十五岁。从县城瓷盆里一跃而起,脸孔是刚烫到衣服上的崭新贴画,彼时有微风来,头发被耙得东倒西歪。他们在一个年级,同个楼层,排泄都得去三楼却一次没有见过。高中的黎野搞艺术搞得身体佝偻,戴方镜框,笑时脸旗帜似的扬起,嗓音是一片片剪裁的云朵。于某天跑操时突然窜出来搂住许孽的肩膀,他说你好你好,我叫黎野想和你交个朋友。许孽在黎野的眼睛里极易失去嗓音,黎野爱说话,他爱默认,没想到他饥饿的高中时代轻易被黎野结构化的关注填饱并常常询问饥饿感的源来。此等关注可以等价为黎野天然的要在跳舞的时候挺直腰杆,手心干燥地攥住舞伴手腕,可以跳男步也可以跳女步,轻盈地起跳,不会骨折,不会死胎,是脸贴脸的肢体艺术。
      高一期末考试结束那天黎野抱着一幅许孽的油画半身站到教室门口,一径热烈地拿眼神揪住他,用□□的口吻高喊许孽这是我送给你的画!说时嘴巴圆圆的,说完嘴巴扁扁的。所有人都在笑,他没有,他在彼时喜欢上摄影,因为不会画,所以希望在电子的方式上能够拥有类似脸贴脸的艺术。黎野把油画留给他抱回家,路上有些从未有过的情愫和东西在身体里复苏,流动,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活!从前的日子都不叫活过,现在才开始真正地活。直到走到楼下,望到斑驳墙体刹住脚,心魂立即死去一半,剩下一半喂饲给刚孵化的艺术理想和崇高爱恋。他扪住画布上的自己的眼睛,揪出笑容,应召的不该有泪,皮肤孵出铅色——画上的他很有生机,眼神诚恳富有诗意,捂住眼睛也从□□展现出勃勃生机——事实上他的身家,精神,未来,追求全负了债,分割给了父母,钱财。油画进入他千疮百孔的家不过是废纸,占了地却不值钱,抽象意义的许孽竟然与现实意义的许孽划上等号。
      每一幅从黎野手中送出来的许孽都进入许孽的床底,床边过道,紧接着溅上汤汁,鼻血,饮料,冰淇淋和热蒙蒙的□□。黎野时隔三年再次提出想要许孽做模特,潮湿哀求的语气叫许孽不能拒绝,甚至自掏腰包请黎野吃晚餐。吃使得距离也被咀嚼,消化掉;吃许孽盘子里的饭,眉毛弯成小捺;吃黎野杯子里的雪莉酒,两张嘴巴咧得鼓鼓的,一齐发出枇杷味的笑。欢乐保持到回家画许孽。赤脚坐在床边地板上直视黎野,认真地识别成长许多的外形,像回到故乡分辨这处原来是什么,那处原来是什么,找到某处没有变的旧景观便大笑不止。他不知道自己身边有两具偏着脸流血的尸体正定定地看着他,黎野一面画一面断断续续地和许孽说话,先是说工作,聊这几年在法国画画的经历,聊曾经那些让两个人欢呼的小事,每一句的后面留住一口气。许孽愈来愈放松,脸枕到手臂上,偏着脸拨弄矮几上的诗集。黎野看他,看了又看,顿住笔口吻暧昧地说:家里怎么样啊?叔叔阿姨都还好吗?轻松立即变成烂尾楼。你问这个干什么?他们跟你什么关系?家里人有什么好聊的?什么又飘过来了?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踅来踅去,焦虑慌乱在他脸孔上排列展开,踩到尸体绊倒,然后迅速爬起来。黎野攥紧画笔饱含痛苦地喊他的名字:许孽。他翻起来瞅住黎野,眼中有泪: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来找我?黎野说:因为想念你。他抿紧嘴,眼泪跳出来,奋力自持无果回:我走了。黎野说不要走!于是两个人撕扯,许孽像父亲打母亲一样抡起手臂,划出一个半圆形的安抚奶嘴的弧度,啪地砸在黎野脸上。黎野倒下,立刻湿滑苦涩的植被占领他们的胃,全新的生态圈出现。许孽看着黎野,感到残暴的撕扯降临在哭着逃走。黎野捂着脸仰卧在地上,残缺的两个许孽嘎吱嘎吱地爬过来,不断抚摸着他的脸庞。血掩藏他的腹部。很快,大约十分钟,血爬上黎野半张脸,第三具许孽的尸体从门外进来,趴卧到黎野身上,下巴搁在黎野肩膀处。又是二十八岁的许孽,这一次四分五裂。黎野抱紧许孽压抑地痛哭,皮肤泛着银质光芒。许孽不能再死了。
      4.烟熄在身上
      他跟踪他,每天在他公司楼下守着,甚至跟着他回家。虽然无法闯进他的家门,但是总在门口坐着,偶尔在楼下打转,眼光长时间盯着五楼一小格灯光,怕它熄灭,怕它再也不亮起。许孽讨厌他黏在身边,不觉得不安全,只是怕心软对他说要不来我家住吧。他们久别重逢没说什么话,偶尔对视,许孽礼貌性地调转视线。黎野直视他,视线像追光,或站或坐地存在于他身边三米左右,找到机会就凑上来说话。不要脸面更不在乎回答。非常坚定急切的神色,不说话时许孽觉得他好像难过。第四天许孽再次看到黎野从拐角处飞将出来,突然感到无法遏止愤怒腾空而起,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老跟着我干什么?没事画你的画去。黎野快速一笑,莲蓬牙齿稍微亮相就谢幕,说出的话经过精心地烹饪调味,饱含香气:小孽,我为了你回来的,你不要赶我走,我没得去处。“你没去处?”许孽觉得这句话荒诞无稽,可黎野挂售出那副可怜无助的表情,他就气势全无地投降埋单,说出他本不想说出的那句话又掏出钱带他去吃晚饭。
      回家路上黎野一只手牵住许孽,一只手拿手机给许孽转账。一瞬就是八千块钱。许孽不知道,全心全意投入到牵手上,不然便要大声说不要,诟谇黎野的经济观念,不自然地生出些自卑的痛苦来。进入翻身就要磕到墙上日历的许孽家,一室的房子,客厅的桌子上盖着菜。黎野走过去看了会儿,没说什么话,坐到许孽身边看他削苹果。不奇怪他削苹果也不奇怪他削好了不吃,伏到他腿上闭上眼睛休息。他们很久没这么亲近过了。许孽在心里骂一句妈的,现在是什么关系啊!手上忍不住抚摸黎野的头发,柔软蓬松,让人想起天气心情都很好的某一天。
      “许孽,你有什么烦心事吗?”
      “没有。”
      “你骗我的时候像是在骗单细胞生物,好平静好自然,觉得我一定会被你骗过,因为我是不会运算的单细胞。”
      “我只是上班太累了。”
      他们都沉默了。许孽不喜欢突发的沉默,从茶几下面翻出烟来吸,胸口短暂地压在黎野脑袋上。轻也重。吸进去时轻,呼出来时重。黎野睁眼想看看许孽吸烟什么表情却先看到那三具残破的尸身围坐在近旁,于是感到压迫,痛苦地合上双眼。他没想到看见许孽也变成了一种痛苦。许孽察觉到他的不适,把烟放给他,让他吸一口。烟灰落到他手掌心,身体抽搐一下。
      “任何事情都可以跟我说,我一直很在乎你。”黎野喷出白烟。
      许孽低头看他,随即偏过头猛吸了一口烟,恨不得将之嚼碎磨烂注射进血管里:“我们早就分手了。”说完将烟熄在黎野手臂处,滋滋啦啦,黎野笑着说好像烤肉的味道……糊掉的那种。许孽哽咽声,推开他进卧室扒掉身上的衣服和伪装,不痛快地难过,少部分为刚才烫黎野。黎野的目光滑倒在氧化发黄的苹果上,忽地笑,抓起苹果几口咬碎了。他知道很多,关于苹果,关于许孽妈妈的死,弟弟的死以及他们家的债务。同时他不知道的也很多,譬如许孽到底在想什么?许孽从来不回答他这方面的问题,帮他还债务不行,推荐心理医生也不行,陪伴他仍旧不行。自刎,跳楼,切割是已知,大小许孽都死过,死去之后尸体围绕在他身边。
      黎野轻声说:我迟早也会死的。
      深夜许孽从卧室里出来给黎野的伤口消毒,黎野闭着眼睛问为什么?许孽不知道黎野问的是哪方面,所以理所应当地拒绝回答。他又说你跟我分手也这样。不论我怎么问你,你都沉默,然后从我的生活里面消失。我搞不明白你究竟爱不——他抿紧嘴,鼻血小溪流似的涌出来,很快就染红许孽的布艺沙发乃至许孽的廉价体恤。手忙脚乱的两个人发出额额呜呜的声音,清水汩汩,鼻血汩汩,黎野甚至打了个喷嚏,血跟雪片似的洒了许孽一身。黎野大笑不止,身体里徐徐升起悲哀的预感。许孽使劲揪着黎野,脸用力绷紧了凶光闪闪。黎野根本不害怕这样的许孽,许孽,一个只会发小脾气,打起人来愧怍非常的人。他只害怕许孽寻死,所以抱住许孽,吻他的眼睛,想借此说许孽为了黎野好好活着好不好?可是一想到“为了黎野”这个结构,黎野就觉得自己好自私,好下流,竟然编织出如此卑劣的句式。最终,没说什么话,更没问爱不爱。拿一只眼睛偷看许孽,发现他又掉眼泪了。
      5.十一月十七号
      今天下暴雨,许孽加班迟归,我必须劫持他走了,不然尸体又要再多一具。
      6.不喜欢下暴雨
      黎野宽宽地砸进许孽的公司,以身体不适的理由挟持许孽进租来的汽车。许孽吞吞吐吐:我们这么做……不好。他说不出别的话,这件事情太冒险,已经突破他对于人生经历的全部想象力。有什么不好,老板又不是你的老婆,叫你今晚一定要︎●︎●你就在电脑面前︎●︎●工作到他妈明天。黎野第一次说比︎●︎●还脏的句子,听起来像是说过一万次,老练而猥琐。许孽说呃。黎野立即把相机放到他的腿上,所有别的就蒸发了。许孽摆弄着相机,拍拍窗外,拍拍黎野,被这样没有得到过却一直想要的东西激发出具有生命力的狂热,许孽像是焕然一新,说话像吃蛋糕,全是感叹句和陈述句。喜爱从他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满出来,使得暴雨天脱胎出可爱的形相。黎野的脸转换成电子脱了相,瞧着和眼睛所视的黎野完全不像,脸颊干瘪,肌肉紧绷,眼神被无形的东西箍得变形,整个黎野打了死结。疲惫在他的皮肤下爬行,鼓起,塌陷。
      许孽凝视相机中的黎野说:比你画的差太多了。是吗?我再给你画了送你。许孽耷拉下眼皮情不自禁地说之前你给我的都烧了。雨声好似更大,统统流到车里。黎野说画没了没关系,人没有变,我再给你画,画到再也不画画。不!变了。他放下相机回,我一点都不喜欢暴雨天。黎野偏过脸看他,暖黄色的灯光把他的脸一分为二,看不清表情,便回答道:我没有变。许孽精神上潦草地枯萎,不再言语,回家后削了一个苹果给黎野,黎野紧盯着许孽将苹果吃下,每一口都是在咀嚼发黄流脓的尸肉。那个不到五岁小孩的肉。许孽笑得面目模糊,嘴巴大张,曲折地望进去直到他的胃里,住着小孩的新世界。黎野的直觉敏锐地登场冷冰冰地宣布许孽又要寻死了,为被亲妈摔死的弟弟扑倒。黎野脸庞油亮空泛地问今天晚上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许孽说不可以。黎野把他扑倒,眼睛里含一泡眼泪的切片。求你了许孽,就让我在你身边,我爱你,不要离开我!
      “不要离开我”说得像幅字画,倒印的名家巨作挂到许孽家的墙上,一撇一捺蕴含着银色的深意,许孽以低俗艰辛的姿态瞻仰,永远地瞻仰,装模作样地说我连赝品都看不懂啊,于是从黎野的怀抱中滑出来回到独自的卧室。黎野被关在卧室之外,面部瘫痪地不停吸烟,烟头按熄在身上,一个个烫疮排列整齐,圣洁又勉强地倾听人类精神上忏悔。轻微的声音走出卧室,黎野砰地倒下。醒来时第四具许孽的尸体握着他的手,他看见他就响亮地笑了,猛地一道天堑般的血痕被他喷吐出来,一个人的肠肝肚肺搅碎了才有如此庞大饥饿的反哺。他无法再笑,呆呆地凝视这道血痕,无声落泪。第四具尸体僵硬地舔掉他的眼泪,眼光与手掌同时擂到许孽们身上,掌纹啃咬许孽的脸颊。他倏地笑了,笑声童贞清脆:“你为什么一定要死?”尸体没有回答。
      7.黎野不能粉身碎骨
      许孽收到一张卡片,上边写道:
      诚请许先生腾出明日(十一月十八日)全部时间与我约会,否则我必将粉身碎骨。
      黎野留
      公元二〇一九年十一月十七日
      许孽盯着“粉身碎骨”发愣。“粉身碎骨”和记忆中的黎野完全搭不上关系,他有那样高度的灵魂,创新,品格,智慧和眼神,他身上的永远不过个不会流动的符号,不会为任何人事物改变,更不要说什么“粉身碎骨”了。许孽重重地抠脸,被四个拉长的字啃咬了还不敢承认,不甘愿被哄弄。然而许孽早被自己的联想能力蒙蔽,倾泻到卡片上遮掩住粉身碎骨。霎时间炼出整个十一月十八日,缘在许孽重塑了思想形态:我会像我自己一样站在黎野面前,我所有的譬如,联想都是为了给黎野找到完好的支撑。
      他一下子拥有了无懈可击的精气神,常年摊在脸上的疲惫,空虚和庸俗烟消云散,不必再服药,不会再梦到弟弟的小尸体,父母亲撕扯的姿态以及母亲的死状,生命里扬起一阵悠扬的口琴声。显然他的精神已经发了疯,黎野和他一对上眼就知道他又换了方式埋藏残缺斑驳的许孽,没有关系,皆是如此。空气里有金鱼的气味。他带了很多东西来,随意地放在鞋柜边,先在门口脱鞋,随后蜕皮似的走进房间,窗子外面阳光曲折地钻到他的手掌心,麻雀难得扑腾出可爱的颂声。他的自然教许孽觉得困惑紧张,再有黎野的声音扁扁地腾起:小孽,晚上我们去游湖好不好?上午我想画你,很久没有画你觉得生涩了。他笑,笑得生。许孽跟着裂笑,半生不熟地笑着点头。颜料的气味填补空间,他认真诚恳地凝视他,转移至画布再旋转回来,仿佛重回高中跳舞,手牵手脸贴脸的肢体艺术。
      阳光缓缓吻到他的半身,房间里窗帘轻轻摇曳,他感受到静谧修复自己多年精神上的损耗。哥,我想看你画得怎样。他想,我也很久没看到黎野的画。还不可以看,画完再看。黎野的语气湿润滚烫。好吧好吧,黎野总如此神秘,不让人觉得不适的神秘。只在心里期待神秘的真面目。他转而从罅隙中剪贴黎野的全新面貌,嘴唇圆鼓鼓,下巴是个瘦金的捺,皮肤泛着银质光泽,整个人藏在画布后面蓦地错觉他是从头到脚散发着年老色衰的中年画家,画一笔就有一层皮剥落,接着是肌肉,骨骼,牙齿,血会像颜料一样无处不在,无处不粘连。他无声说黎野不是这样的。黎野是那一类的古董瓷瓶,纹样古典高雅,上窄下宽,不用脑袋想就知道买不起,只能偷偷看。有时候有人把内脏贩售出,揣着满兜钞票走到他近旁,他轻飘飘地让你滚了。甚至于在吃午饭的时候,他握着筷子,嘴巴噘起来咀嚼都不能让许孽从幻想中脱出。
      许孽发现剥夺了黎野的人性之后自己不会发火,自卑,流泪,痛不欲生,惟有欣赏与依恋,两种情绪交织成一个婴儿许孽,全部都是纯真的原装。许孽放下筷子说好困,想要午睡。口吻勃发。黎野几乎是立刻点头,让他在沙发上午睡,盖一块米白色的毯子。十一月十八日,下午四点半。许孽还在午睡,黎野躺在相反的位置上像一片不合逻辑的影子。“影子”在诵念诗集,声音飘渺机械化地汇集成云,变成雨落进许孽的耳朵里。所有的瓷器都是冷的。他睡得更近一些,嘴巴离许孽的脸很近(大概几厘米),语速时快时慢。再念到“深夜我是一棵劈开的梨木”停止,摇醒许孽,在他迷蒙的眼光里说:“该吃晚饭了。”他就跟黎野走了,忘记要看画。
      天尽黑了才到黎野所说的野人的湖,岸边拴着一牙蓝漆斑驳的船只,天上也有一牙船月。远的是丛林鸟飞城市错落,近的是水波斑斓丝丝寒凉,各自有各自的颜色,互相印衬交错汇成庞大广漠的自然世界。最可怜的渺小在此刻竟然变得有意义。他们手牵手上船,仿佛踏进虚幻的角落。黎野解开绳索,他们便摇摇晃晃地飘向湖中央。许孽说:我从来没有在晚上游湖,要玩到什么时候呢?黎野回,玩到十八日结束,十九日降临。他的意思是:今天晚上要露宿荒野,就在这牙船上。许孽没消化完这句话又听到黎野的声音冷冷地滑过来,密密麻麻地缝进许孽的肉身,烧录到海马体:我发现我有点恨你了。许孽立即无比宏伟地死胎了,眼泪被泪腺分娩出来,恨让他得到爱的尸体。可以接受黎野可以爱他,可以爱别人,可以和他分开,唯独不能接受黎野恨他。可是恨是理所当然!身体里有这句话的巨响,回声。一下子变成裂谷。然后黎野吻来,温暖的体温渗透到裂谷中。
      许孽想起来那个小自己二十多岁的弟弟,想起来酗酒赌博的父亲与母亲的互殴,想起弟弟像瓷瓶一样从母亲怀里坠落,四肢一下子舒展了,血是一滩红色的浓痰。他们还没有发现,他们的脚从弟弟的身体上踩过去,他们两只兽般撕咬咒骂扯头发扇耳光。终于他得到的真实的小尸体变形扭曲,他抱着他和如今被黎野抱吻别无二致。我们知道爱是活物变死物,有生命时价高者得,变死物就是打折促销了,十元,两元,废品。没有人要二手死胎的爱的尸身。于是他回应黎野的亲吻与拥抱,企图把黎野抱成承载所有沉痛的母蛙,再被他剥皮生吞进肚重新着床孕育新生命。他们精光滑溜地倒进深夜的梨木船只的怀抱里,把身体劈开,将汗湿的头发耙梳后脑,揩一下脸。“许孽,我们重归旧好吧。”黎野窄窄的肩膀向前拗着,背用力拱起,语气却非比寻常的柔情,滚烫可怖的眼光烙在他的脸上。
      曾经的一切经历罗列在许孽眼前,然而他不能够思考,被称之为“理性”的部分早在他看到“粉身碎骨”时就被他自己革除。他表情欣欣地回:好。黎野听到大小提琴合奏的声音,重的让他的器官无序坍圮,轻的托起他的意识。绵柔的死亡感觉踏上了既定路线。再爱我一点吧,在句号降临之前。许孽感性地吻了他的胸口高声宣布:我爱你!黎野很生地笑了笑。十九日从地平线尽头升起,十八日如梦如幻地爆破,挥发得什么都不剩。
      8.坐在尸体中央
      他的家里莫名其妙多了一幅油画。一幅割裂臃肿的油画。尸体软烂,活人将脑袋塞进绳套里,淤青泡肿打发了覆盖他们。每一具尸体都长着和他一样贞亮的脸孔。他怜惜地说:“好像黎野画的画啊。”遂句号套子般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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