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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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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逢时站在万象天地B1层员工通道的垃圾桶旁,点燃今天第九支烟。
晚上十点三十七分,商场拉闸已经七分钟。后巷的灯是那种惨白的光,把堆成小山的快递纸箱照得像停尸房里的裹尸布。他靠在墙边,左脚脚跟小心翼翼地抬起——站了十二个小时,脚跟骨刺像生了锈的钉子,每走一步就往肉里钻一寸。
他吐出烟圈,看着白雾在灯光下扭曲成各种形状,最后散成一团虚无。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不用看也知道是银行催款短信——“尊敬的客户,您尾号8810的信用卡本月最低还款额499元将于三日后扣款,请确保账户余额充足。”
郑逢时把烟蒂按灭在墙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圆点。他盯着那个点看了几秒,突然用力一擦,痕迹淡了些,但还是顽固地留在那里。
像他这个人。
回出租屋的路上要穿过一条地下通道。通道很长,两边贴满了租房广告和□□电话。有个流浪歌手抱着吉他在唱《海阔天空》,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郑逢时经过时,歌手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胸口的工牌上停留了一秒,然后垂下头继续唱:“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郑逢时脚步没停,但手指在裤兜里蜷了一下。
工牌还别在衬衫上,金属拉丝的表面反射着通道里惨淡的光。“Fengshi Zheng,Senior Style Advisor”——高级造型顾问。多好听的名字。实际底薪5500,扣完五险一金剩四千出头,提成要看这个月有没有傻逼富婆愿意花三万买那个装不下手机的编织腰包。
他想起今天下午那个女客人。
四十多岁,一身香奈儿套装,手指上戴着至少三克拉的钻戒。她试了十二只包,最后选了最便宜的那只——三万二。刷卡时眼睛都没眨,却在结账后盯着郑逢时看了足足十秒。
“小郑啊,”她声音软得像融化了的巧克力,“你长得真好看。”
郑逢时微笑,嘴角上扬十五度,露牙六颗——标准欢迎笑。
“谢谢王姐夸奖。”
“有没有兴趣来我公司?当个助理什么的。”女人递过来一张名片,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他的手背,“工资肯定比这里高。”
郑逢时接过名片,指尖发凉。名片上印着某上市公司CFO,烫金字体在商场灯光下反光。
“我考虑一下,谢谢王姐。”
他把名片收进抽屉最底层,和另外十七张同样的名片放在一起。抽屉里还有一瓶Byredo无人区玫瑰的试用装——上个月另一个客人送的,说“你身上的味道我很喜欢”。
他其实不喜欢这个味道。太甜,甜得发腻。但他每天早班都要喷,因为培训老师说“花香调更容易让女性客户产生购买欲”。
走出通道,白石洲的握手楼像一片水泥森林扑面而来。
六楼,隔断间,月租1800。房东上个月说要涨到2000,郑逢时求了半天,最后答应帮房东儿子补习英语——虽然他自己英语也就四级水平,但教小学生够了。
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三次才打开。房间很小,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折叠桌,就是全部家当。衣柜里挂着三件BV员工内购的T恤,五折后仍花掉他半个月提成。其余是淘宝79元两件的白衬衫,必须每天熨,否则领口发黄会被主管扣分。
他脱下西装外套,小心地挂起来。裤子内侧已经磨得发白,再穿一个月就该换了。公司每季度发一套新工装,但前提是KPI达标——这个月还差0.3个点。
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父亲。
“逢时,睡了吗?”
“还没。爸你收工了?”
“刚送完最后一单。”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的声音,“这个月跑了九千多,还行。给你转了一千,记得收。”
郑逢时喉咙发紧:“不用,你自己留着。”
“啧,跟我客气什么。你妈要是还在——”声音顿住了。
两个男人在电话两头沉默。
过了十几秒,父亲清了清嗓子:“反正你收着。在商场上班别太省,该吃吃。你妈最怕你饿着。”
“知道了。”
挂掉电话,微信转账提醒跳出来:1000元,备注“别嫌少”。
郑逢时盯着那三个字,直到屏幕暗下去。
他去洗手间洗脸。镜子里的男人有一张被奢侈品柜台灯光反复打磨过的脸——希腊鼻,颞线饱满,冷白肌底在日光灯下泛着淡粉。培训老师说这是“自带高光”的皮肤,适合顶灯,镜头里永远显小脸。
但郑逢时自己知道,眼底的乌青已经不可逆了。每天要用橘色遮瑕膏校色,遮不住的时候,就用更厚的粉底。
他凑近镜子,手指摸了摸右眉尾0.8厘米的疤痕。
高中篮球赛,对方一句“死娘炮”把他撞向记分牌,缝合三针,至今缺一根眉毛。漂色时他故意不补,对主管说这是“故意留的野生感”。
主管信了。
所有人都信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化妆时看到这道疤,都会想起那个下午——血糊住眼睛,周围全是笑声,他躺在地上,听见有人说“装什么装,不就是个卖脸的”。
水龙头哗哗地流。郑逢时把脸埋进水里,憋气三十秒。
抬起头时,水滴顺着下巴往下掉,砸在洗手池里,一滴,两滴。
像深圳的雨,来得急,去得快,留不下痕迹。
张存意凌晨四点醒来,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窗外还是黑的,八卦岭的巷子里只有路灯还亮着。他躺在床上发了三分钟呆——这是每天允许自己奢侈的三分钟,什么也不想,就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水渍看。水渍的形状像一只飞鸟,翅膀张得很开,好像随时要冲出去。
三分钟到,他掀开被子。
母亲已经在厨房了。六十平的老房子里,厨房小得转个身都难。母亲背对着他,正在和面,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在跟面团打架。
“妈,我来。”
“不用,你再去睡会。”母亲没回头,“昨晚又两点才睡,黑眼圈重得能当墨用了。”
张存意没接话,挤进厨房打开冰箱。猪骨、鸡架、干贝,泡了一夜的水已经浑了。他把水倒掉,重新接满一锅,开大火。
“今天我去布吉农批吧。”他说,“你腿疼就别去了。”
“哪那么娇气。”母亲终于转过身,手上还沾着面粉,“你一个人拿不动五十斤菜。”
“拿得动。”张存意把头发随手扎起来,露出细白的脖颈,“上回不也一个人扛回来了。”
母亲盯着他看了几秒,叹了口气:“存意,妈对不起你。”
又来了。
张存意动作顿了一下,继续洗菜:“说这个干嘛。”
“要不是妈这身体,你也不用——”
“妈。”张存意打断她,声音有点硬,“面要醒了。”
母亲闭上嘴,转身继续揉面。厨房里只剩下水沸的声音和面团摔在案板上的闷响。
张存意盯着锅里的水,看气泡一个接一个冒上来,又破掉。
他想起父亲。
最后一次见父亲是三年前,在民政局门口。父亲搂着那个比张存意大不了几岁的女人,说:“存意,爸对不起你们,但爸也得为自己活一次。”
张存意没说话,就盯着父亲手腕上的新表看。浪琴,至少一万。而母亲手腕上戴的还是结婚时买的银镯子,已经氧化得发黑。
“你恨爸吗?”父亲问。
张存意笑了:“不恨。你配不上我恨。”
父亲脸色变了变,最后叹了口气,从钱包里掏出一张欠条:“这是十七万,算我欠你们的。等我有钱了——”
“不用。”张存意接过欠条,撕成两半,扔进垃圾桶,“留着给你新老婆买包吧。”
那是他最后一次在父亲面前哭——没掉眼泪,但转身时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锅里的水开了。张存意把骨头放进去,焯水,撇沫,再加香料。这一套动作他做了七年,从十九岁到二十六岁,每天重复。
沙县小吃的汤底是有讲究的。猪骨要选筒骨,鸡架要新鲜,干贝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他花了三个月才摸清比例,又花了半年才让汤的味道稳定下来。
隔壁潮汕汤粉店的老板老陈总笑他:“一个小吃店搞那么讲究,你以为开米其林啊?”
张存意不理他。
老陈又说:“不过你长得好,小姑娘就吃这套。昨天又有人来拍照了吧?我看见了,举着手机对着你拍。”
“她们爱拍就拍。”张存意搅着汤锅,“不影响我做事就行。”
“啧,傲什么。”老陈凑过来,压低声音,“说真的,你考虑过直播没?就你这张脸,坐在那什么都不用干,光收打赏就够你赚的。”
张存意抬眼看他:“我卖的是粉,不是脸。”
“这年头脸就是钱!”老陈恨铁不成钢,“你看隔壁街那个卖奶茶的,长得还没你一半好看,开个直播月入五万。你在这累死累活,一个月能剩多少?四千?五千?”
张存意不说话了。
老陈说得对。上个月净利四千三,给母亲交完医药费还剩两千。乳腺钙化要每半年复查一次,一次九百,他得卖三百份蒸饺才够。
“我知道你怎么想。”老陈拍拍他的肩,“觉得靠脸赚钱丢人。但老弟,这世道笑贫不笑娼。你有资本,不用白不用。”
汤锅咕嘟咕嘟地响。张存意盯着翻滚的汤,突然说:“老陈,你觉得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老陈愣住了。
“为了钱?”张存意自问自答,“为了脸?还是为了——不知道。”
厨房里安静下来。只有汤在沸,面在醒,母亲在隔壁咳嗽。
过了好久,老陈说:“为了能继续活下去吧。”
张存意笑了:“也是。”
六点,天开始蒙蒙亮。
张存意骑着那辆二手小电驴去布吉农批市场。风很凉,吹得他眼睛发酸。他没戴头盔——头盔上个月被偷了,新的要八十,他没舍得买。
市场里已经人声鼎沸。菜贩们扯着嗓子喊价,大妈们拎着布袋在摊位间穿梭。张存意熟门熟路地走到老刘的摊位前。
“今天菜价又涨了。”老刘叼着烟说,“小白菜四块,生菜五块,葱都三块了。”
“抢钱啊?”张存意皱眉。
“没办法,下雨下得。”老刘吐了口烟圈,“要不要?不要后面还有人排队。”
张存意咬了咬牙:“要。五十斤小白菜,三十斤生菜,葱要十斤。”
“得嘞。”老刘开始称重,“小张啊,你妈身体好点没?”
“老样子。”
“唉,不容易。”老刘把菜装进布袋,“你说你,长得跟明星似的,干嘛非干这个。我有个侄子在做经纪公司,你要不要——”
“不要。”张存意打断他,掏出手机扫码付款,“谢谢刘叔,走了。”
他扛着菜往回走,布袋勒得肩膀生疼。路过一个水果摊时,看见有卖橘子的,突然想起母亲前几天说想吃酸的东西。
“橘子怎么卖?”
“八块一斤。”
“这么贵?”
“新品种,甜得很。”
张存意犹豫了一下,还是挑了三个。二十一块四毛,扫码时心抽了一下。
回店的路上经过万象天地。七点的商场还没开门,但橱窗的灯已经亮了。奢侈品店里的模特穿着当季新款,面无表情地看着街上来往的人。张存意瞥了一眼,看见一件风衣的标价——两万八。
够他交半年房租。
够母亲复查十五次。
够他买五百斤小白菜。
他收回目光,加速骑过去。
到店时已经七点半。母亲已经把面皮擀好了,一排排摆在案板上,像等待检阅的士兵。张存意开始调馅,猪肉要剁得细,但不能太碎,要有颗粒感。这是他的秘诀——虽然沙县小吃满大街都是,但他的蒸饺总比别人多一分嚼劲。
八点,第一波客人来了。
写字楼的白领,睡眼惺忪地排队。张存意站在收银台后,手指在屏幕上飞快点着。
“蒸饺一份,拌面一份,打包。”
“在这吃。”
“不要葱。”
“辣椒多放。”
他面无表情地接单,找零,把单子递给后厨的母亲。有个女孩一直盯着他看,举起手机想拍照,他抬眼瞥了她一下,女孩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地上。
“老板,能跟你合个影吗?”女孩红着脸问。
“不能。”张存意低头继续接单,“下一个。”
女孩悻悻地走了。
母亲在后面小声说:“存意,对人客气点。”
“我很客气。”张存意头也不抬,“没骂人就是客气。”
母亲叹了口气。
九点半,高峰期过了。张存意终于有时间喝口水。他打开那个2升的可乐瓶,里面泡的是冻顶乌龙冷萃。茶香混着店里油烟味,形成一种奇怪但熟悉的气息。
手机震了一下。抖音推送——他那个小号“八卦岭扛把子”昨天直播的录屏,被人剪辑后发了出来。标题是:“凶巴巴的沙县老板在线做拌面,我居然看饿了”。
播放量:12万。
评论一千多条:
“老板好凶但我好爱”
“这手速,单身二十年的功力”
“有人知道店在哪吗?我要去被他骂”
“想被这双手掐脖子(不是)”
“只有我觉得他眼眶红红的像哭过吗?”
张存意关掉手机,把最后一口茶喝完。
喉咙还是干的,像塞了一把沙子。
郑逢时十点准时到店。
早会已经开始了。主管站在前面,手里拿着iPad,上面是昨天的销售数据。
“昨天我们店完成了十二万八,距离目标还差两万二。”主管扫视全场,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一秒,“今天周末,客流会大,都打起精神来。特别是——”
她看向郑逢时。
“逢时,你昨天那个王姐,今天约了三点来取包。她要是再问你去她公司的事,你知道怎么回答吧?”
郑逢时微笑:“知道,说我会认真考虑。”
“很好。”主管满意地点头,“散会前再强调一遍仪容仪表。衬衫必须熨,领口不能黄。妆要补,尤其是黑眼圈。我们卖的是奢侈品,我们自己就得是奢侈品,明白吗?”
“明白。”
散会后,郑逢时去更衣室补妆。镜子里的自己又戴上了那副完美面具——粉底遮住了乌青,眉毛画得一丝不苟,嘴唇涂了裸色唇膏,看起来“自然又有气色”。
他盯着自己看了十秒,突然很想一拳砸上去。
但他没有。他只是深吸一口气,调整嘴角弧度,然后转身走出更衣室。
柜台已经准备好了。当季新款陈列在最显眼的位置,灯光打上去,每件衣服都像在发光。郑逢时站在指定位置——离门口三步,客人一进来就能看见,但又不会显得太急切。
十点半,第一波客人进来。
是一对情侣。女孩挽着男孩的手臂,指着橱窗里的一件衬衫说想要。男孩看了眼价格,脸色变了变,小声说“太贵了吧”。
郑逢时走过去,微笑:“您好,需要帮忙吗?”
女孩眼睛一亮:“这件衬衫有他的尺码吗?”
“有的,我帮您拿。”郑逢时转身去仓库,听见身后女孩小声说:“这个销售好帅啊。”
男孩哼了一声:“帅有什么用,还不是卖衣服的。”
郑逢时手指顿了一下,继续找衬衫。
尺码找好了,男孩去试衣间。女孩在外面等,眼神一直往郑逢时身上飘。
“你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女孩问。
“两年了。”
“天天看着这些奢侈品,会不会很想买?”
郑逢时笑:“会啊,所以努力工作。”
“你身上这件也是BV的吗?”
“是的,员工内购。”
女孩羡慕地“哇”了一声:“真好。我也好想在这里上班,每天都能穿漂亮衣服。”
郑逢时没说话,只是微笑。
男孩试完衣服出来,果然不合适——他肩太宽,这件衬衫是修身款,绷得紧紧的。女孩有点失望,但男孩明显松了口气。
“我们再看看别的吧。”男孩说。
“可是我就喜欢这件——”女孩撒娇。
“喜欢也没用,穿不了啊。”
两人小声争执起来。郑逢时站在一旁,保持着标准微笑,心里却在算时间——这对情侣已经耗了二十分钟,成交可能性低于百分之三十,应该把精力留给下一个客人。
但他没走开。因为主管在看着。
最后男孩拉着女孩走了,没买任何东西。郑逢时鞠躬送客:“欢迎下次光临。”
转身时,他看见主管不赞同的眼神。
午休时间,郑逢时去员工食堂吃饭。食堂在B2层,和商场那些光鲜亮丽的餐厅隔着一条走廊,却像是两个世界。十五块一份的盒饭,两荤一素,米饭硬得像石子。
他找了个角落坐下,刚吃两口,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催收电话。
他挂掉,对方又打来。再挂,再打。最后他只好接起来。
“郑先生,您分期购买的iPhone 15 Pro本月还款已逾期两天,请问今天能处理吗?”
“能,下午就还。”
“如果下午五点前仍未到账,我们将联系您的紧急联系人,并可能采取法律手段。”
“知道了。”
挂掉电话,郑逢时看着饭盒里的菜,突然没了胃口。
他打开手机银行,余额:632.87元。还了499,还剩133.87。离下次发工资还有十八天。
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最后还是点了转账。
余额变成133.87时,他觉得自己像个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下去。
“逢时。”
有人在他对面坐下。是同层的SK-II柜姐,姚青青。也是他前女友——如果那三个月算恋爱的话。
“听说王姐又找你了?”姚青青压低声音,“她可是出了名的难搞,你小心点。”
“知道。”郑逢时低头扒饭。
“说真的,你要不考虑一下?她公司待遇不错,总比在这里站柜强。”
郑逢时抬眼:“你不是嫁了个程序员吗?怎么还关心这个。”
姚青青脸色僵了一下:“我就是关心你。”
“谢谢,不用。”
气氛尴尬起来。姚青青咬了咬嘴唇,突然说:“逢时,当年的事——”
“当年什么事?”郑逢时打断她,“我不记得了。”
姚青青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笑了:“你还是这样,什么都装作不在乎。”
“因为本来就不在乎。”
“是吗?”姚青青凑近一点,声音更低了,“那为什么我结婚那天,你请假了?主管说你发烧,但我看见你在商场后门抽烟,抽了一整包。”
郑逢时手指收紧,筷子差点折断。
“你看错了。”
“随你怎么说。”姚青青站起身,“反正我下个月要调去上海了。走之前想跟你说声谢谢——谢谢你当年没拆穿我。”
郑逢时没抬头:“拆穿什么?”
“拆穿我跟那个程序员早就认识,在你之前。”姚青青声音有些抖,“我知道你知道,但你从来没说。”
食堂里人来人往,嘈杂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来。郑逢时盯着饭盒里那块油腻腻的排骨,突然觉得很恶心。
“走吧。”他说,“要上班了。”
姚青青站了一会儿,最后说了句“保重”,转身离开。
郑逢时坐在原地,直到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
他起身,把几乎没动的饭盒扔进垃圾桶。转身时,看见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西装笔挺,妆容精致,像个完美的人偶。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人偶里面,早就空了。
下午三点,王姐准时来了。
今天她换了身行头,爱马仕的丝巾,迪奥的包,手上那枚钻戒大得晃眼。一进门就直接走向郑逢时。
“小郑,我来了。”
“王姐好。”郑逢时微笑,“包已经给您准备好了,这边请。”
他引着她去VIP室。路上王姐的手“不经意”地碰了他的腰三次。郑逢时身体僵硬,但脸上笑容不变。
VIP室里,包已经摆在桌上,用防尘袋仔细包好。郑逢时戴上白手套,轻轻取出包,像展示一件艺术品。
“这是您要的款式,检查一下。”
王姐没看包,反而盯着他的脸:“小郑,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王姐,我真的很感谢您的赏识。”郑逢时声音平稳,“但我在BV做得还挺开心,暂时没有换工作的打算。”
“开心?”王姐笑了,“一个月赚多少钱?五千?六千?你来我公司,底薪就给你一万五,还不算提成。”
“真的不用了,谢谢王姐。”
王姐脸色沉了下来。她靠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小郑,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郑逢时沉默。
“因为你像我年轻的时候。”王姐点了支烟,“也是从底层爬起来的,知道钱有多重要。你现在端着,是因为你还年轻,觉得尊严值钱。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尊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烟味在VIP室里弥漫开来。郑逢时觉得喉咙发痒,但他不能咳嗽。
“王姐,包您还要吗?”
“要,当然要。”王姐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突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两人距离很近,近到郑逢时能闻到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和他用的是同一款,Byredo无人区玫瑰。
“小郑,”王姐伸手,指尖碰了碰他的领带,“你真以为你能一直这样下去?在这个城市,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要么有靠山。你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这张脸。但脸是会老的。”
郑逢时后退一步:“王姐,请自重。”
“自重?”王姐笑了,笑声很冷,“好啊,那你把包拿走吧,我不买了。”
空气凝固了。
郑逢时看着桌上的包,又看看王姐,突然明白了——这不是买包,这是一场测试。测试他的底线在哪里,测试他能为钱屈服到什么程度。
他想起父亲的话:“逢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想起母亲临终前说:“儿子,妈只希望你活得轻松点。”
想起银行卡余额:133.87。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脸上重新挂上微笑:“王姐说笑了,我这就给您包起来。”
王姐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突然哈哈大笑。
“有意思。”她从包里掏出卡,“刷吧。不过小郑,我改主意了——你不用来我公司了。因为你已经输了。”
郑逢时接过卡,手指冰凉。
刷完卡,包装好,送王姐到门口。鞠躬时,他听见王姐说:“记住今天。以后你会感谢我的。”
郑逢时没说话,只是保持弯腰的姿势,直到她的高跟鞋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回到柜台,主管走过来:“怎么样?”
“成交了。”
“很好。”主管拍拍他的肩,“我就知道你能搞定。”
郑逢时笑笑,没说话。
下午五点,商场广播响起:“各位顾客,本店将于三分钟后进行消防演练,请配合工作人员指引有序疏散——”
郑逢时按照指示站到指定位置——中庭,扮演“受伤顾客”。他躺在地上,看着商场穹顶的玻璃天窗,阳光透过玻璃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周围很吵,有人在跑,有人在喊。但他觉得世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
像在倒数什么。
突然,他闻到一股味道——不是香水,不是奢侈品皮革,是某种很生活化的气息。葱花?花生酱?还有点油烟味。
他侧过头,看见一双白色的厨师鞋停在他身边。
鞋很旧,鞋头有点开胶,但刷得很干净。
视线往上,是黑色的围裙,再往上,是一张脸。
一张他从未见过,却莫名觉得熟悉的脸。
杏眼,下三白,瞪人的时候应该很凶。但此刻那双眼睛里有点困惑,还有点不耐烦。
“你,”那人开口,声音清亮,但语气很冲,“受伤了能不能别躺这么标准?跟拍电影似的。”
郑逢时愣住了。
那人蹲下身,检查他的“伤势”——其实就是在胳膊上随便捏了两下。
“没骨折,能起来吗?”他问,但没等郑逢时回答,就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拉,“起来,别挡道。”
郑逢时被拉起来,踉跄了一下。那人扶住他,手掌很烫,隔着衬衫都能感觉到温度。
“谢、谢谢。”郑逢时说。
那人看了他一眼,突然皱眉:“你身上什么味?太冲了。”
郑逢时下意识闻了闻自己——乌木沉香,今天晚班,特意喷的。
“香水。”他说。
“知道是香水。”那人松开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熏得我头疼。”
郑逢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广播又响了:“演练结束,感谢配合。”
人群开始散去。那人转身要走,郑逢时突然开口:“你是——”
“隔壁餐饮店的。”那人头也不回,“来支援的,现在结束了。”
他走得很快,围裙带子在后腰一甩一甩的。
郑逢时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消防通道门口。
空气里还残留着那股味道——葱花,花生酱,油烟,还有一点点,茉莉花的洗衣液香。
很廉价的味道。
但不知道为什么,郑逢时觉得,比刚才王姐身上那款三千块一瓶的香水,好闻多了。
消防演练结束后第二天,郑逢时脚跟的骨刺发作得特别厉害。
站到下午三点时,右脚已经开始发麻。他去仓库拿货,走路姿势有点跛,被主管看见了。
“逢时,脚怎么了?”
“没事,扭了一下。”郑逢时面不改色。
“能坚持吗?今天客流大,不能请假。”
“能。”
主管点点头,转身走了。郑逢时靠在货架上,把右脚抬起来活动了一下。脚跟像被无数根针扎着,密密麻麻的疼。
他想起昨天那双白色的厨师鞋。
鞋头开胶了,但刷得很干净。那人的手也很干净,指甲剪得很短,指节分明。扶他起来的时候力气很大,不像看起来那么瘦。
“在想什么?”
郑逢时回过神,发现同事小陈站在旁边,一脸八卦。
“没想什么。”
“少来。”小陈压低声音,“我看见了,昨天消防演练,隔壁沙县那个漂亮老板扶你了。怎么样?是不是像网上说的那么凶?”
郑逢时皱眉:“网上?”
“你不知道啊?”小陈掏出手机,点开抖音,“你看,‘八卦岭凶巴巴沙县老板’,都火了好几个月了。评论区一堆人喊老公老婆的。”
视频里确实是那个人。穿着黑色V领T恤,系着围裙,正在做拌面。镜头对着他的脸拍,他眉头皱着,嘴角抿得很紧,一副“别惹我”的表情。但评论区全是:
“凶什么凶,我就要吃你家蒸饺!”
“老板骂我!求你了!”
“这手这腰这锁骨,是真实存在的吗?”
“有人知道店在哪吗?我马上打车过去被他骂。”
郑逢时把手机还回去:“无聊。”
“哪里无聊了。”小陈笑嘻嘻的,“不过说真的,他长得是真好看。可惜是个男的,不然我早去要微信了。”
“男的女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直男闭嘴。”小陈白了他一眼,“你不懂,这种带刺的才有趣。而且听说他挺惨的,一个人养着生病的妈,店租还年年涨。啧,这世道。”
郑逢时没接话,转身去整理货架。
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