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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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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六点,郑逢时的脚已经疼到必须把重心全压在左腿上。他站在柜台后,脸上还挂着那个十五度角的微笑,心里却在盘算着离下班还有四小时十三分钟。
每一分钟都像被拉长的口香糖,黏腻又难熬。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不是催款,是天气预报。台风“海葵”预计48小时后在深圳登陆,橙色预警。
郑逢时瞥了一眼,锁屏。台风年年有,去年“山竹”把万象天地负一层的进口超市都淹了,奢侈品区照样营业。只要商场不停电,他就得站在这儿。
“先生,这件衬衫有42码吗?”
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指着橱窗问。郑逢时收回思绪,重新戴上那张完美面具。
“有的,我帮您拿。”
转身去仓库时,他瞥见中庭那边围了一圈人。是某个品牌在做快闪活动,请了几个网红在直播。灯光打得雪亮,尖叫声隔着半个商场都能听见。
郑逢时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
仓库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嘶嘶声。他在货架间穿梭,手指掠过一排排挂着防尘袋的衣服。BV的仓储管理系统做得很好,每个SKU都有精准定位,但他还是花了三分钟才找到那件衬衫——不是找不到,是脚疼得走不快。
42码,最后一件。他小心地取下来,检查有没有瑕疵。
衬衫是冰丝棉的,手感滑得像第二层皮肤。吊牌价7800。郑逢时想起自己衣柜里那三件员工内购的T恤,每件打完折还要两千三。他当时咬了牙才买下,因为主管说“你自己都不穿自家品牌,怎么说服客人”。
可穿上了又怎样?他还是得住在白石洲六楼,每天和蟑螂抢地盘。
“逢时,找到了没?”对讲机里传来主管的声音。
“马上。”郑逢时深吸一口气,调整表情,走出仓库。
金丝眼镜男试了衬衫,很满意,直接刷卡。7800到账,郑逢时的KPI又往上跳了0.2个点。主管远远地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他笑笑,鞠躬送客。
转身时,视线又不自觉地飘向中庭。快闪活动还在继续,一个穿JK制服的女孩正在对着手机跳舞,裙子短得能看见安全裤。周围一圈男人举着手机在拍,闪光灯噼里啪啦。
郑逢时突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上的累,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洗都洗不掉的疲惫。
他想起昨晚做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橱窗里的模特,穿着那件两万八的风衣,一动不动地站着。外面人来人往,有人拍照,有人指指点点,有人把脸贴在玻璃上,哈出的气模糊了视线。他想动,但动不了。想喊,发不出声音。就这么站了一整夜,直到商场开门,工作人员进来给他换衣服,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僵了。
醒来时浑身冷汗,床单湿了一大片。
手机显示凌晨三点。他躺着发了半小时呆,最后爬起来,站在洗手间那面全身镜前。
镜子里的人很陌生。眼睛是肿的,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胡茬。他伸手摸了摸镜子,冰凉。
然后他做了件很蠢的事——用记号笔在胸口写了“SALE”。
红色的大写字母,横贯整个胸膛。写完他看着镜子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还好没人看见。
还好。
八卦岭的傍晚是从七点开始的。
写字楼里的灯一盏盏灭下去,小吃街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张存意把最后一批蒸饺端上蒸笼,擦了擦额头的汗。
今天生意不错,营业额冲到了两千六。但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外卖平台刚才发通知,从下个月起,抽点要从18%涨到22%。
“这不抢钱吗?”母亲看着手机,手都在抖,“22%,咱们还赚什么?”
张存意没说话,继续擦桌子。
“存意,要不咱们也涨价吧?蒸饺涨一块,拌面涨五毛……”
“涨了就没客人了。”张存意打断她,“隔壁潮汕汤粉没涨,咱们涨了,客人都跑他那儿去了。”
“那怎么办?”
张存意把抹布扔进水桶:“不知道。”
他是真不知道。这家店开了七年,房租从八千涨到一万二,平台抽点从12%涨到22%,菜价翻了一倍,人工——虽然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但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最近已经开始贴膏药上班了。
他不敢想明年。
明年房租合同到期,房东早就放话说要涨到一万五。一万五,一个月得卖多少蒸饺才够?
“张老板!”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张存意抬头,看见老陈端着碗站在门口,笑呵呵的。
“今天生意好啊,我那边都没人了,全跑你这儿来了。”
“有事?”张存意语气不善。
“啧,别这么凶嘛。”老陈走进来,压低声音,“跟你说个事儿——我有个老乡,在龙华开了个厂子食堂,缺个主管。月薪八千,包吃住。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张存意动作顿住。
“八千,稳定,还有五险一金。”老陈继续说,“比你在这儿强多了。你妈那身体,也不能总这么累着。厂子有宿舍,你俩都能住。”
“不去。”
“你别急着拒绝啊。”老陈急了,“我知道你舍不得这店,但现实点吧老弟。你这店还能撑多久?一年?两年?到时候店倒了,你妈身体也垮了,你怎么办?”
张存意擦桌子的手越来越用力,指节都泛白了。
“老陈,”他抬起头,眼睛很红,“你知道这店怎么来的吗?”
老陈愣了愣。
“我爸跑路那年,我妈带着我,口袋里就剩三百块钱。”张存意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去求房东,说可不可以先交一个月,剩下的慢慢还。房东说不行。她就在人家门口跪了一下午。”
老陈张了张嘴,没出声。
“后来是隔壁五金店的王叔看不过去,借了我们五千。”张存意继续说,“就这五千,加上我妈从老家带来的蒸饺机,这店才开起来。第一年,我们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我妈的手被蒸汽烫得全是泡。但她从来没说过一句苦。”
“存意……”
“所以这店不能倒。”张存意把抹布扔回桶里,溅起一片水花,“倒了,我妈那一下午就白跪了。”
老陈沉默了。过了好久,才叹了口气:“行吧,我不劝了。但你要是改主意了,随时找我。”
老陈走后,母亲从后厨走出来,眼睛也是红的。
“妈都听见了。”她说,“存意,其实老陈说得对,咱们——”
“不对。”张存意打断她,“妈,咱们能撑下去。一定能。”
母亲看着他,眼泪掉下来。
张存意别过脸,继续擦桌子。擦到第三遍时,桌子已经干净得能照出人影了。
八点半,最后一波客人离开。张存意开始打扫卫生。扫地,拖地,擦灶台,洗锅碗瓢盆。这套流程他做了七年,闭着眼睛都能完成。
但今天手有点抖。
洗最后一个锅时,手机震了。是抖音推送,又是那个小号的录屏。这次标题更离谱:“沙县西施在线骂人,我竟然被骂硬了”。
张存意点开评论,第一条就是:“老板嫁我!我天天来吃蒸饺!”
下面有人回复:“人家是男的。”
“男的怎么了?男的我也行!”
“姐妹醒醒,你那是馋他的身子。”
“我下贱,我承认。”
张存意关掉手机,把锅重重地放在灶台上。
不锈钢锅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空荡的店里回响。
母亲吓了一跳:“怎么了?”
“没事。”张存意声音很闷,“手滑。”
他走到店门口,点燃一支烟——红双喜,八块五一包,是他唯一的奢侈。烟雾吸进肺里,再缓缓吐出来,像把胸腔里那股郁气也带出去一点。
巷子对面就是万象天地。夜晚的商场像个巨大的发光水母,每一扇橱窗都在向外辐射着诱惑。穿着时髦的男女进进出出,手里拎着印着大logo的购物袋,脸上是满足的笑。
张存意盯着看了很久,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晚上。
那天是他生日,母亲给他煮了碗长寿面,加了个荷包蛋。他吃着吃着就哭了,说妈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苦。
母亲摸着他的头说:“傻孩子,妈不苦。只要你在身边,妈就不苦。”
那天晚上他发了条朋友圈,仅自己可见:“26岁了,还是一无所有。”
配图是店里那台生锈的蒸饺机。
三年过去了,蒸饺机更锈了,他也还是一无所有。
哦,不对,多了一身油烟味,和一堆催租催款的电话。
烟抽到一半,手机又震了。这次是房东。
“小张啊,下季度房租该交了。还是一万二,三个月一付,三万六。你明天有空吗?来我这儿拿合同。”
张存意掐灭烟:“明天几点?”
“下午三点吧。对了,还有个事——”房东顿了顿,“明年合同到期,租金要调整。你也知道,现在这地段……”
“涨多少?”张存意直接问。
“一万八。”房东说得很轻松,“这还是看你们是老租客,给的优惠价。隔壁那家奶茶店,我租给别人,开口就是两万。”
张存时觉得喉咙发紧:“一万八,我们付不起。”
“付不起就没办法了。”房东叹了口气,“小张,我也难做。这房价年年涨,我不涨租,喝西北风啊?你考虑考虑吧,要实在不行……我也只能找下家了。”
电话挂断了。
张存意握着手机,站在巷子里。夜风吹过来,带着隔壁烧烤摊的炭火味,还有远处车流的噪音。
他突然想起那个穿西装的男人。
昨天消防演练时扶他的那个,身上香水味浓得熏人,但手很凉。被他拉起来的时候,那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张存意本来想说“小心点”,但话到嘴边变成了“别挡道”。
其实他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习惯了用这种语气说话,习惯了把自己裹在带刺的壳里。因为如果不这样,他怕自己会软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老板,还营业吗?”
一个女孩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张存意回头,看见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站在店门口,怯生生地看着他。
“营业。”他走回店里,“吃什么?”
“两碗拌面,一份蒸饺。”女孩小声说,“老板,我们能跟你合个影吗?”
张存意皱眉:“不能。”
“就一张……”女孩哀求,“我们是从龙岗专门过来的,坐了俩小时地铁。”
张存意动作顿住。他看了女孩一眼,她们脸上那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像极了当年第一次来深圳的自己。
“拍快点。”他别过脸,“别影响我做事。”
女孩们欢呼一声,举起手机。张存意站在收银台后,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谢谢老板!”女孩拍完照,开心得直跳,“老板你真好!”
张存意没接话,转身去后厨下面。
拌面煮好,蒸饺端上桌。女孩们吃得很香,一边吃一边小声议论:“真的好帅啊……就是太凶了……”
“凶才带感嘛。”
“你说他有女朋友吗?”
“肯定没有,这么凶谁受得了。”
张存意靠在灶台边,点开手机银行。余额:4376.28。明天要交三万六房租,还差三万多。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手指在通讯录里滑动,停在一个名字上:张建国。
他的父亲。
三年没联系了。最后一次通话是父亲打来的,说想给他打点钱,被他挂了。后来父亲发短信:“存意,爸知道对不起你们。但这钱你收着,就当爸赎罪。”
他没回。
现在,他看着那个名字,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很久很久。
最后还是没有按下去。
他退出通讯录,点开微信,找到一个备注“小额贷李经理”的人。这是上个月来店里推销贷款的业务员,当时塞了张名片,说“有需要随时联系”。
当时张存意把名片扔了,但鬼使神差地,又加了微信。
他打字:“在吗?想咨询贷款。”
发送。
几乎秒回:“在的!张老板想贷多少?”
“三万。”
“没问题!利息月息1.5%,期限最长12个月。需要什么材料我发您?”
张存意盯着那个“1.5%”,算了算。三万,一个月利息450,一年5400。
他咬咬牙:“行。”
“那您明天带上身份证、营业执照、最近半年流水来我们公司?地址发您。”
地址发过来了,在福田CBD的一栋写字楼。照片拍得富丽堂皇,但张存意知道,这种小额贷公司,十个有九个是坑。
可他没有选择。
“存意,”母亲走过来,小声问,“是不是房东又催租了?”
“嗯。”张存意收起手机,“明天我去交。”
“钱够吗?”
“够。”
母亲看着他,眼睛又红了:“都是妈拖累你了……”
“又说这个。”张存意打断她,“去休息吧,我来关门。”
母亲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转身回了里屋。
张存意关掉店里的灯,只留一盏应急灯。昏黄的光线下,店里的一切都显得很陈旧——掉漆的桌椅,泛黄的墙面,那台生锈的蒸饺机静静蹲在角落,像个疲惫的老人。
他走过去,摸了摸蒸饺机冰凉的表面。
“再撑一年。”他低声说,“就一年。”
蒸饺机不会回答。只有窗外深圳的夜风,穿过巷子,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哭。
郑逢时下班时已经十点四十。
脚疼得几乎走不了路,他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员工通道。后巷的灯还亮着,照在堆成山的垃圾袋上,有几只野猫在翻找食物。
他靠在墙上,点燃一支烟。
今天业绩不错,完成了十五万,主管说月底奖金能多五百。五百,够他还一个月手机分期,还能剩一块。
一块钱在深圳能干什么?坐不了地铁,买不了水,连公共厕所都进不去。
但总比没有强。
烟抽到一半,手机震了。是父亲。
“逢时,下班了?”
“嗯。”
“脚怎么样?还疼吗?”
郑逢时愣住:“你怎么知道?”
“上次视频看你走路姿势不对。”父亲声音里带着疲惫,“我给你买了个足浴盆,明天快递到你那儿。记得用,加点艾草,活血。”
郑逢时喉咙发紧:“不用,我没事。”
“什么没事,我都查了,长期站立就是容易骨刺。”父亲顿了顿,“要不……换个工作吧?爸认识个朋友,在工厂当主管,说缺个文员,朝九晚五,工资也有六千——”
“不换。”郑逢时打断他。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
“我说了不换!”郑逢时声音提高了一些,又马上压下去,“爸,我的事你别管。”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很久,父亲才说:“行,不管。但你记得用足浴盆。”
挂了电话,郑逢时盯着手机屏幕,直到它暗下去。
父亲的微信头像还是三年前拍的,在老家院子里,他站在母亲种的月季花旁边,笑得一脸皱纹。母亲去世后,父亲老了很多,头发白了一大半,背也驼了。
可他还每天开滴滴,开到凌晨,就为了多赚几百块钱,给儿子转一千,备注“别嫌少”。
郑逢时把烟蒂扔在地上,用力踩灭。
回白石洲的路上,他路过八卦岭。巷子里的夜市正热闹,烧烤摊烟雾缭绕,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他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目光在那些小店间搜寻。
找到了。
那家沙县小吃还亮着灯,但已经关门了。卷帘门拉下一半,里面透出微弱的光。一个身影正在打扫卫生,弯着腰,动作很慢。
是那个人。
郑逢时停下脚步,站在马路对面看着。
那人扫完地,开始拖地。一下,两下,动作机械又认真。拖到门口时,他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应急灯的光从他头顶打下来,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郑逢时突然想起抖音评论区那句话:“老板眼眶红红的像哭过吗?”
现在他看到了,那人的眼角确实有点红。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那人突然抬起头,看向马路对面。
两人的视线隔着夜色撞在一起。
郑逢时愣住了。
那人也愣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嘴巴动了动,像是在说“看什么看”。
郑逢时没动。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几秒。巷子里的喧嚣仿佛都退远了,只剩下路灯嗡嗡的电流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最后是那人先移开视线。他转身回到店里,继续拖地,但动作明显变快了。
郑逢时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下。
很轻的笑,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脚跟还是很疼,但好像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走到巷子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沙县小店的灯已经全灭了。卷帘门彻底拉下,那个身影消失了。
就像从未出现过。
但空气里还残留着那股味道——葱花,花生酱,油烟,茉莉花洗衣液。
郑逢时深吸一口气,把这些味道装进肺里,然后继续往前走。
深圳的夜还很长。明天台风就要来了,但今晚的风还算温柔。
他想起王姐今天说的话:“脸是会老的。”
是啊,脸会老,脚会疼,钱会花完。
但有些东西,比如父亲转来的一千块钱,比如母亲留下的假金项链,比如此刻空气里廉价的葱花味——
这些东西,好像永远不会老。
它们就待在那里,像深圳夏天雨后的苔藓,顽固地、沉默地生长着,提醒你:
你还活着。
你还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