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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张存意醒过来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不是蒸饺的馅料比例,也不是今天要进多少斤小白菜,而是一个词:“随便”。
      随便。
      他盯着天花板上那只永远飞不出去的鸟,脑子里像卡了带的录音机,反复播放着昨晚自己发出去的那两个字,还有郑逢时坐在昏黄灯光下吃煎饺的样子。那人吃得不算快,但很干净,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放下碗的时候,嘴角沾了一点油光,和他平时在商场里那副一丝不苟的精致样子判若两人。
      “有病。”张存意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郑逢时,还是在骂那个莫名其妙发消息的自己。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套洗得发硬,磨得脸颊生疼,但那股熟悉的、廉价的洗衣液味道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闹钟还没响,窗外还是深沉的墨蓝色。他听见母亲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短促,沉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一下,两下,停了。然后又是更长的沉默。
      张存意猛地坐起来。
      脚踩在地上,昨晚泡过热水的脚踝已经几乎不疼了,只剩一点酸软。但他顾不上这些,几步冲到母亲房门口,轻轻推开门。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勾勒出床上那个蜷缩的身影。母亲背对着他,肩膀在轻微地颤抖。
      “妈?”张存意声音有点哑。
      身影僵了一下,然后慢慢转过来。母亲脸上没什么异常,只是眼睛有点红,像是没睡好。“吵醒你了?”她声音有点虚,带着刚醒的沙哑,“没事,就是喉咙有点痒。”
      张存意没说话,走过去摸了摸母亲的额头。温度正常。他又看了看母亲的脸,脸色有点苍白,但还好。
      “真没事。”母亲握住他的手,手心有点凉,“你快去再睡会儿,还早。”
      张存意站着没动。他看着母亲,看着她眼角的皱纹,看着她鬓边新长出的白发,看着她努力挤出来的、让他安心的笑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又酸又胀。
      “妈,”他开口,声音很轻,“今天别去店里了,在家歇着。”
      “那怎么行?”母亲立刻摇头,“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忙得过来。”张存意语气很坚持,“就一天。你好好休息。”
      母亲还想说什么,但看他眼神里的执拗,最终还是妥协了,只是叹了口气:“那……你记得把高汤熬上,火要小,别熬干了。”
      “知道。”张存意给母亲掖了掖被角,“你再睡会儿。”
      他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站在昏暗的客厅里,他靠着墙,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老房子特有的霉味,还有母亲药瓶里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苦味。
      他睁开眼,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扑在脸上,让他彻底清醒过来。镜子里的人眼底有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头发乱糟糟地翘着。一副狼狈相。
      他盯着镜子看了几秒,然后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啪,啪。
      清脆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疼。
      但有用。
      他扯过毛巾擦干脸,开始刷牙。牙刷在嘴里机械地来回运动,泡沫堆满了嘴角。他盯着镜子里满嘴泡沫的自己,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别的事。
      母亲的咳嗽。
      店里的流水。
      下个月要还的贷款第一期。
      还有……郑逢时说的那句“下次我请你”。
      下次。
      什么时候?吃什么?在哪里?
      他吐掉泡沫,漱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走了最后一点睡意。
      算了,不想了。
      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换好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家门。巷子里还很安静,只有环卫工人扫地的“唰唰”声。天边泛起鱼肚白,但云层很厚,光线透不过来,整个世界像是罩在一层灰色的磨砂玻璃后面。
      他走到店里,拉开卷帘门。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突兀。店里还残留着昨晚清洁后的柠檬洗洁精味道,混着一点煎饺的油香。桌椅整齐,地面干净,新装的玻璃窗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模糊的影子。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
      但他知道,平静的表面下,暗流一直在涌动。
      他走到灶台前,开始熬高汤。猪骨、鸡架、干贝,冷水下锅,大火烧开,撇去浮沫,转小火。这套流程他做了七年,闭着眼睛都能完成。但今天,他看着锅里慢慢翻滚的汤水,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焦躁。
      像在等待什么。
      等待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贷款公司的短信提醒:“尊敬的客户,您于X月X日申请的贷款第一期还款将于五日后到期,应还本金2500元,利息690元,合计3190元。请确保还款账户余额充足。”
      3190元。
      他盯着那个数字,手指收紧。手机屏幕在他掌心硌得生疼。
      第一期。
      后面还有十一期。
      每一期都是这个数,或者更多。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高汤开始沸腾的香气,很浓,很鲜。但此刻闻起来,却让他有点反胃。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不再去看。
      继续熬汤。
      生活就是这样。再难,再喘不过气,该做的事还得做。汤得熬,饺子得包,店得开,钱得还。
      没有退路。

      郑逢时今天脚彻底好了。穿上那双意大利小牛皮的牛津鞋,脚踝处不再有紧绷的痛感。他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仔细检查自己的仪容。遮瑕膏完美地掩盖了眼底的疲惫,粉底液让肤色均匀,眉毛画得一丝不苟,嘴唇涂上裸色唇膏。他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嘴角上扬十五度,露牙六颗,眼尾微弯。
      完美。
      只是镜子里的那双眼睛,无论怎么修饰,还是像两口深井,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拿起那瓶Byredo“无人区玫瑰”香水,犹豫了一下,还是喷了一泵在耳后,一泵在衬衫下摆。浓烈的花香瞬间弥漫开来,甜得发腻,像一层华丽的、令人窒息的糖衣。
      他皱了皱眉,但没擦掉。
      这是工作的一部分。是“高级造型顾问”这个身份必须佩戴的气味标签。就像他必须穿西装,必须微笑,必须对每一个走进来的客人说“欢迎光临”。
      哪怕心里再烦,再累,再恶心。
      他转身走出洗手间,拿起钥匙和手机,准备出门。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有一条未读消息,是张存意凌晨五点发来的:
      “我妈咳嗽,今天不去店里了。”
      没头没尾,像一句工作汇报。
      郑逢时盯着那条消息看了两秒,然后回复:
      “严重吗?”
      发送。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复。大概在忙。
      他收起手机,走出门。
      清晨的白石洲已经开始苏醒。早点摊支起来了,油条在油锅里翻滚,豆浆机嗡嗡作响。上班族们行色匆匆,手里拎着公文包或者早餐袋,脸上挂着没睡醒的麻木。几个老人坐在巷子口的石凳上闲聊,声音不大,但在这片嘈杂里显得格外清晰。
      郑逢时穿过巷子,脚步比平时慢了一些。路过沙县小吃时,他看了一眼。卷帘门已经拉开了,但店里很安静,只有张存意一个人在忙碌。他背对着门口,正在案板上剁肉馅,手里的刀起起落落,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咚咚”声。肩膀随着动作微微耸动,像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郑逢时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
      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没进店。没那个必要。张存意也没回头,大概没看见他。
      两人就这样,一个在店里忙碌,一个在店外走过,像两条短暂交汇又很快分开的线。
      上午的万象天地客流量一般。台风过后的报复性消费似乎过去了,商场又恢复了平时的节奏。郑逢时站在柜台后,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但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张存意的母亲咳嗽。
      严重吗?需不需要去医院?医药费怎么办?张存意一个人看店忙得过来吗?
      这些念头像水底的泡泡,一个个冒上来,又被他一个个按下去。
      关你什么事?他对自己说。
      是啊,关他什么事?他和张存意非亲非故,不过是台风天一起躲过雨,一起吃过一盘煎饺的交情。连朋友都算不上。
      可为什么心里会有点……不踏实?
      中午休息时,他没去员工食堂,而是溜达到了商场一楼的咖啡厅,买了杯美式。咖啡很苦,但能提神。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人来人往。
      手机震了。是张存意。
      “老毛病,没事。”
      回复了他早上那条“严重吗”。
      郑逢时盯着那五个字,手指在屏幕上敲了敲,最后只回了一个字:
      “嗯。”
      然后他收起手机,继续喝咖啡。
      苦。真苦。
      下午,王姐又来了。
      这次她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女孩,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当季最新款的香奈儿套装,拎着一只限量版的铂金包,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但眼神里透着一种被宠坏了的骄纵。
      “小郑,这是我侄女,Lily。”王姐笑着介绍,“刚从英国回来,想买几件衣服。你帮她看看。”
      郑逢时微笑鞠躬:“Lily小姐好。需要什么风格的衣服?我可以为您推荐。”
      Lily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挑剔。然后她扬起下巴,用那种带着伦敦腔的、拖长了调子的普通话说:“先看看你们这季的新款吧。不要太老气,也不要太夸张。我平时喜欢简单但有设计感的。”
      “好的,请跟我来。”郑逢时引着她走向新品区,开始介绍。
      Lily比王姐更难伺候。她试了十几件衣服,每一件都要挑出毛病——这件颜色太暗,那件剪裁不好,这件面料不舒服,那件扣子不好看。郑逢时全程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和耐心,不厌其烦地帮她换衣服,拿配件,调整细节。
      王姐坐在VIP室的沙发上,端着咖啡,笑眯眯地看着,时不时插一句:“小郑眼光很好的,听他的没错。”
      郑逢时脸上在笑,心里却像泡在冰水里。他能感觉到Lily眼神里的那种……玩味。像在逗弄一件有趣的玩具。她也确实把他当成了玩具——让他蹲下帮她调整裤脚,让他半跪着帮她系鞋带,让他反复整理她其实并不需要整理的衣领。
      每一次触碰,每一次靠近,都让郑逢时胃里一阵翻腾。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甚至不能躲。只能微笑着,配合着,扮演好一个“高级造型顾问”该有的角色。
      “这件还行。”Lily终于试到了一件满意的连衣裙,在镜子前转了个圈,“包起来吧。”
      郑逢时松了口气:“好的。您还需要看看配饰吗?我们这季的丝巾和这款裙子很搭。”
      “不用了。”Lily摆摆手,然后忽然转过头,看着郑逢时,眼神里闪着一种恶作剧般的光,“不过……我有点渴了。能帮我倒杯水吗?要温的,不要太烫,也不要太凉。”
      郑逢时点头:“好的,请稍等。”
      他去倒水。饮水机在柜台后面,他需要穿过半个店面。他能感觉到背后两道视线黏在他身上——一道是Lily玩味的,一道是王姐意味深长的。
      他倒好水,试了试温度,刚好。然后走回去,双手递给Lily:“您的水。”
      Lily没接。她看着郑逢时,忽然笑了:“你手挺好看的。适合戴表。”
      郑逢时的手僵在半空。
      王姐也笑了:“Lily眼光不错。小郑的手是好看,又白又长,骨节分明。”
      Lily这才接过水杯,抿了一小口,然后皱起眉:“太凉了。我要温的。”
      郑逢时看着她手里那杯明明冒着热气的温水,心里一片冰凉。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躬身:“抱歉,我重新给您倒。”
      他又去倒了一杯,这次特意兑了点热水,试了温度,确定是温的。然后走回来,再次双手递上。
      Lily这次接了,喝了一口,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然后她把水杯随手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站起身:“姑姑,我们走吧。累了。”
      王姐也站起来,对郑逢时说:“小郑,裙子包好了吗?”
      “包好了。”郑逢时把包装精美的袋子递过去。
      王姐接过,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郑逢时:“这是我侄女的名片。她在深圳开了家画廊,缺个懂品位的助理。我觉得你挺合适的。考虑一下?”
      名片是烫金的,设计简约,上面印着“Lily Gallery”和一行英文地址。郑逢时接过,指尖冰凉。
      “谢谢王姐,我会考虑的。”他说,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王姐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好好想想。机会不等人。”
      说完,她挽着Lily,转身走了。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像某种胜利的宣告。
      郑逢时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名片。名片很硬,边缘硌得他手心生疼。
      他低头看着那张名片。烫金的字体在商场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助理。
      画廊。
      听起来比站柜台体面多了,是不是?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穿着得体的西装,在摆满艺术品的画廊里穿梭,和那些所谓的“上流人士”谈论着梵高和莫奈,用专业的术语点评着某位新锐艺术家的作品。不用再站十几个小时,不用再脚疼,不用再对着难缠的客人赔笑脸。
      多好啊。
      可他知道,那不是助理。
      那是另一种形式的“销售”。只不过商品从奢侈品,变成了他自己。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还残留着王姐和Lily身上的香水味,甜腻,浓烈,像腐烂的玫瑰。
      他睁开眼,走到垃圾桶旁,想把那张名片扔进去。手举到一半,又停住了。
      名片在指尖颤抖。
      最终,他还是没扔。他把名片折起来,塞进了西装内袋。
      像藏起一个肮脏的秘密。

      下午五点,张存意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店里又恢复了安静。他靠在灶台边,点了支烟。烟雾吸进肺里,尼古丁让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
      脚站久了,又开始隐隐作痛。腰也酸,背也僵。但他没坐下,就站在那里,看着门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
      母亲下午发来消息,说咳嗽好点了,让他别担心。但他怎么可能不担心?母亲的病是个无底洞,每一次咳嗽,每一次不舒服,都像是在他心上扎一根针。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贷款公司的催款电话。他没接,直接挂断。对方又打来,他再挂。第三次打来时,他直接关了机。
      世界终于清净了。
      他把烟掐灭,开始打扫卫生。拖地,擦桌子,洗锅碗瓢盆。动作机械,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打扫到一半,他忽然停下,看着墙角那个粉红色的足浴盆。盆还放在那儿,没动过。
      他盯着它看了几秒。
      然后鬼使神差地,他走过去,把盆搬到洗手间,接上电,灌满热水。又倒了一包盐进去——他没有艾草包。
      脱掉鞋袜,把肿胀疼痛的双脚放进热水里。
      滚轮开始转动,温热的水流包裹住双脚,舒适感慢慢蔓延开来。
      他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太累了。
      身心俱疲。
      热水泡了二十分钟,他擦干脚,又贴了一片郑逢时给的膏药。冰凉的药膏敷在皮肤上,带着那股浓烈的薄荷和中药混合的味道。
      很冲。
      但很舒服。
      他走出洗手间,坐在店里唯一一张还算舒服的椅子上,重新打开手机。一开机,十几条未读短信和微信提醒跳出来,大部分是贷款公司的。他没看,直接划掉。
      然后他看到了郑逢时下午发来的两条消息。
      第一条是下午三点多发来的,只有一张照片。照片拍的是万象天地中庭,正在做一个艺术展的布置,几件抽象的金属雕塑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照片下面附了一句话:
      “像不像一堆废铁?”
      第二条是十分钟前发的:
      “你妈咳嗽,要不要试试冰糖炖雪梨?我外婆以前常做。”
      张存意盯着这两条消息,看了很久。
      第一条莫名其妙。废铁?关他什么事?
      第二条……更莫名其妙。郑逢时还会这个?
      他想了想,回复第一条:
      “像废铁你还拍?”
      然后回复第二条:
      “不会做。”
      发送。
      几乎立刻,郑逢时就回复了:
      “我会。明天带给你。”
      张存意愣住。
      冰糖炖雪梨?
      郑逢时?
      那个在奢侈品店上班、喷着高级香水、穿得像要去走秀的郑逢时?
      他脑子里无法把这两个形象拼接在一起。
      他打字:“不用。”
      发送。
      郑逢时回复:“已经炖上了。”
      张存意:“……”
      他看着屏幕上那四个字,忽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拒绝?人家已经炖上了。接受?又觉得别扭。
      最后,他什么也没回,把手机扔在桌上。
      爱带不带。
      他站起身,继续打扫卫生。但脑子里却控制不住地开始想象——郑逢时穿着西装,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里,小心翼翼地看着炖锅,用勺子轻轻搅动锅里的雪梨和冰糖……
      画面太美,他不敢细想。

      晚上九点,郑逢时下班。脚踝又有点酸,但还好。他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出商场。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他身上残留的香水味。
      他没直接回白石洲,而是拐进了附近的一家超市。超市不大,但东西还算齐全。他在生鲜区挑了两个看起来还算新鲜的雪梨,又买了一小袋冰糖和几个密封盒。
      收银员是个中年阿姨,看见他买这些东西,笑着问:“给女朋友炖甜汤啊?”
      郑逢时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不是。”
      “那就是给家里人?”阿姨一边扫码一边说,“现在会自己炖汤的年轻人不多了。你妈真有福气。”
      郑逢时没解释,只是笑了笑,付了钱。
      走出超市,他拎着袋子,站在路边。夜晚的深圳依旧喧嚣,车流如织,霓虹闪烁。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见星星。
      然后他掏出手机,给张存意发了条消息:
      “明天早上七点半,店里。”
      发送。
      没有回复。
      他收起手机,拎着袋子,朝白石洲走去。
      回到出租屋,他放下东西,先洗了个澡。热水冲掉了一身的疲惫和香水味。然后他换上家居服,走进那个狭小的、几乎转不开身的厨房。
      炖冰糖雪梨很简单。雪梨去皮去核,切块,和冰糖一起放进小炖锅里,加水,小火慢炖。外婆以前总说,要炖够两个小时,梨肉才会软糯,汤汁才会清甜。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厨房门口,看着炖锅里慢慢升腾起来的水蒸气。白色的雾气在灯光下袅袅上升,带着冰糖和梨子混合的、清甜的香气。
      这个味道很熟悉。小时候,每次他咳嗽,外婆都会给他炖这么一锅。那时候他嫌甜,总是不肯喝。外婆就哄他,说喝完了就给他讲故事。
      后来外婆去世了,母亲也病了。再后来,母亲也走了。
      就再也没人给他炖过冰糖雪梨。
      他盯着锅里翻滚的梨块,看了很久。
      然后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里那个很久没拨过的号码——父亲的。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很久。
      最终,他还是没按下去。
      只是发了一条消息:
      “爸,睡了吗?”
      父亲很快回复:“还没,刚收车。你呢?脚怎么样?”
      “好了。在炖冰糖雪梨。”
      父亲发来一个惊讶的表情:“你还会这个?跟谁学的?”
      “外婆。”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复:“你外婆炖的雪梨是最好喝的。我那时候咳嗽,她总炖给我喝。”
      郑逢时看着这条消息,喉咙有点发紧。
      他打字:“嗯。我给你也炖一锅,明天给你送过去。”
      父亲回复:“不用不用,你自己喝。爸身体好着呢。”
      “炖多了,喝不完。”
      这次,父亲没再拒绝,只是说:“那行。你明天什么时候过来?爸在家等你。”
      “下午吧,我休息。”
      “好。路上小心。”
      结束了和父亲的对话,郑逢时放下手机,继续看着炖锅。锅里的梨块已经变得透明,汤汁呈现出淡淡的琥珀色,清甜的香气越来越浓。
      他忽然想起张存意。
      想起他一个人在店里忙碌的背影。
      想起他母亲压抑的咳嗽声。
      想起他发来的那两个字:“随便”。
      心里那块一直空着的地方,好像被这锅清甜的糖水,慢慢地、一点点地填满了。
      虽然还是有很多糟心事——王姐的“邀请”,Lily的戏弄,还不完的贷款,站不完的柜台。
      但至少这一刻,在这间狭小简陋的出租屋里,看着一锅咕嘟咕嘟冒着泡的冰糖雪梨,他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细微的暖意。
      像深夜里的一盏小灯。
      不够亮,但至少能照见脚下那一小片路。
      够了。
      他关了火,让雪梨在锅里慢慢焖着。然后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深圳不夜的灯火。那些高楼大厦像一根根冰冷的钢针,扎在这片土地上。每扇窗户后面,都有一个像他一样的人,在挣扎,在硬撑,在努力不被这座城市吞没。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拉上了窗帘。
      该睡了。
      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要站柜台,要应付客人,要去给父亲送雪梨,要去给张存意送雪梨。
      生活还在继续。
      但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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