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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想见你 ...

  •   季斯年走出电梯时,手机刚好震动。
      他看了一眼屏幕——助理发来的消息,提醒他半小时后有个跨国视频会议。
      他没有立刻回复,而是走到落地窗前,俯瞰这座城市渐次亮起的灯火。

      从三十七楼的高度望下去,街道变成细密的光带,车辆如萤火流动。
      但他的视线没有聚焦在那些景象上,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是书店暖黄灯光下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

      柏溪。

      季斯年想起他蹲在书架前的样子,专注得像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排书。
      想起他接过《漫长的告别》时指尖轻抚书脊的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什么易碎品。
      想起他说“所有的告别都很漫长”时的语气。

      一个列着清单、独自完成、把初版小说当作目标的心理学家。

      太有趣了。

      季斯年把手机放回口袋,转身走向办公室里的迷你吧台,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
      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喝了一口,辛辣感顺着喉咙滑下。

      他很少对什么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好奇心。
      他享受新奇和挑战,但大多数人和事都能很快被归类、理解、然后失去兴趣。
      可柏溪不一样。
      那个人身上有种矛盾的特质——既透明又深不见底,既疏离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像一本扉页已经打开,但内页被牢牢锁住的书。
      而季斯年最擅长的,就是解开复杂的锁。

      手机再次震动。
      这次是会议提醒。

      季斯年放下酒杯,走回办公桌前,打开电脑。
      但在登录会议系统前,他打开了搜索引擎,输入了“柏溪”两个字。

      搜索结果不多。
      几条学术会议的通告,一篇发表在某心理学刊物的论文摘要,还有一次大学公开课的录影链接。
      季斯年点开论文摘要——《高功能自闭谱系成年患者的社交伪装行为研究》。

      标题很专业,摘要里的术语季斯年只看懂一半。
      但论文最后的致谢部分,柏溪用简洁的文字感谢了参与研究的志愿者,以及“那些愿意展示真实自我的人”。

      愿意展示真实自我的人。

      季斯年盯着这句话看了几秒,然后点开那个公开课链接。
      视频加载出来,是在一间阶梯教室,柏溪站在讲台前,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长裤。
      画面不算高清,但能看清他的表情。

      他在讲“人际边界与自我认同”。
      声音透过不太好的麦克风传来,有些模糊,但依旧平静清晰。

      “我们每个人都在表演。”视频里的柏溪说,手轻轻搭在讲台上,“区别只在于,有些人表演给自己看,有些人表演给别人看。最痛苦的是那些明明在给自己表演,却误以为观众是别人的人。”

      台下有学生提问,听不清具体内容。
      柏溪微微侧头听完,然后笑了。
      那是季斯年在书店和咖啡店里没见过的笑容——很淡,但真实,眼角有细微的纹路。

      “你问如何停止表演?”
      柏溪重复了问题,思索了几秒,“或许可以试着问自己:如果此刻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人,你还会做这件事吗?如果答案是不会,那这件事很可能就是表演的一部分。”

      季斯年按了暂停。
      画面定格在柏溪微微抬手的瞬间,像在邀请,又像在划清界限。

      会议提醒第三次响起。
      季斯年关掉视频窗口,深吸一口气,切换到会议软件。
      屏幕分割成十几个小格子,世界各地的高管面孔陆续出现。
      他戴上耳机,脸上已经换上惯常的、游刃有余的笑容。

      “晚上好,各位。我们开始吧。”

      会议结束时已经晚上九点多。
      助理发来明天的行程安排,满满当当。
      季斯年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回复:“明天下午三点到五点空出来。”

      “那段时间原本安排了和启明科技的初步接洽。”助理很快回复。

      “推到下周。”

      “好的。需要安排其他事项吗?”

      季斯年手指悬在屏幕上方。
      他想起柏溪说的清单:看海,游乐场,音乐会。

      “查一下近期有没有值得听的古典音乐会。”他打字,“室内乐优先。另外,城南那家旧书店,‘尘海书店’,想办法了解他们的供货渠道和藏书来源。”

      助理发来一个“明白”的表情。

      季斯年放下手机,再次走到窗前。
      夜色更深了,城市的灯光却更加密集璀璨。
      他想起柏溪住的那个小区,不算高端,但环境安静。
      一个心理学家,独居,收集旧书,完成着某种私人的清单。

      所有线索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清晰的事实:柏溪的生活是高度自洽、封闭且目标明确的。
      这样的人最难接近,因为他们的世界已经足够完整,不需要外人介入。

      但季斯年从来不相信“不需要”这个词。
      他认为那只是“还没遇到足够有吸引力的人或事”的另一种说法。

      而他有足够的自信,让自己成为那个“足够有吸引力”的人。

      接下来的三天,季斯年按部就班地工作、开会、应酬。
      但他做了几件事:

      第一,他让助理找到了三场近期的高品质室内音乐会,其中一场是下周四晚上,演奏舒伯特《死神与少女》弦乐四重奏。
      他把那场的宣传页打印出来,放在办公桌抽屉里。

      第二,他通过几个藏书圈的朋友,辗转联系到了“尘海书店”的老板。
      一个简单的电话后,他了解到书店每周四下午会有一批新到的旧书上架,其中不乏珍品。

      第三,他在周四下午两点半,推掉了一个不太重要的内部会议,开车去了城西。

      季斯年没有刻意打扮,还是简单的深色大衣,但选了件质地更好的羊绒毛衣。
      他到书店时是两点五十分,店里还没有其他客人。
      老板从老花镜上方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

      季斯年也不着急。
      他慢慢在书架间踱步,偶尔抽出一本书翻看,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门口。
      风铃每一次响起,他都会抬眼,但进来的都不是想见的人。

      三点十分,三点半,四点。

      季斯年已经翻完了半排书,甚至开始考虑柏溪今天可能不会来了。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风铃再次响起。

      柏溪推门进来。
      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高领毛衣,外面是深蓝色呢子外套,围着米白色围巾。
      手里没拿包,只是随意地插在外套口袋里。
      他看到季斯年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很短暂的停顿,几乎难以察觉。
      但季斯年捕捉到了。

      “柏老师。”季斯年主动打招呼,笑容自然得像偶遇,“真巧。”

      柏溪走过来,视线在季斯年手中的书上停留了一秒——那是一本关于中世纪手稿的图录,和心理学毫无关系。

      “季先生。”柏溪点头,“来找书?”

      “随便看看。”季斯年合上书,放回书架,“你呢?又在清单上?”

      “只是看看。”柏溪说,走向心理学区域。

      季斯年跟了过去,但保持了一点距离。
      他看着柏溪的手指划过书脊,动作和上次一样专注而轻柔。
      今天的心理学区似乎没什么新书,柏溪看了几分钟,就转向了旁边的哲学区。

      “在找什么特定的书吗?”季斯年问。

      “没有。”柏溪抽出一本加缪的《西西弗神话》,翻开,“只是习惯周四来看看。”

      “我也开始喜欢周四了。”季斯年说。

      柏溪抬起眼看他。
      那眼神很平静,但季斯年能感觉到里面的审视意味——他在分析他的言行。

      “季先生对旧书感兴趣?”柏溪问。

      “对有趣的东西都感兴趣。”季斯年靠在书架上,姿态放松,“比如旧书,比如古典音乐,比如……”

      他故意停顿,看着柏溪。

      “比如?”柏溪合上加缪。

      “比如心理学。”季斯年笑道,“我看了你的公开课视频。关于表演的那部分,很有意思。”

      柏溪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季斯年注意到他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你查了我。”柏溪说。
      “好奇。”季斯年坦然承认,“你说你是心理学家,我想知道更多。公开信息,不涉及隐私。”

      “然后呢?得出什么结论?”

      “结论是,”季斯年走近一步,声音放低了些,“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

      这句话他说得很认真。
      柏溪与他对视了几秒,然后移开目光,把书放回书架。

      “有趣不是一个准确的形容词。”柏溪说。

      “那应该用什么词?”季斯年追问,像在延续咖啡店里的对话。

      柏溪没理他。
      他们走过文学区、历史区、艺术区。
      柏溪偶尔会停下,抽出某本书看看封面或目录,然后又放回去。
      季斯年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偶尔会评论某本书的作者或内容。
      他发现柏溪的阅读范围很广,不局限于专业领域。

      “你对中世纪手稿也有兴趣?”柏溪在一排古籍影印本前停下,问的是季斯年刚才拿的那本书。

      “我对人类如何记录和传递思想感兴趣。”季斯年说,“从洞穴壁画到数字存储,本质上都是同一种冲动——‘我在这里,我思考过,我记得’。”

      柏溪转头看他,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点近似于惊讶的东西。

      “很心理学的视角。”柏溪评价道。

      “现学现卖。”季斯年笑,“从你的公开课里偷的。”

      “我说过类似的话?”

      “你说过,‘所有行为背后都是未被满足的需求’。”季斯年准确复述,“记录、创造、爱、恨,都是需求驱动的。”

      柏溪没说话。
      他继续往前走,季斯年能看到他侧脸的线条,在书店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时会遮住眼睛,让人看不清情绪。

      “季先生,”柏溪在一排诗集前停下,忽然开口,“你为什么在这里?”

      问题来得直接。
      季斯年准备好的所有轻松应对,在这个问题面前都显得刻意。
      他看着柏溪,发现对方也在看他,眼神清澈而专注,像真的在等待一个答案。

      “因为我想再见你。”季斯年选择了坦诚。

      “为什么?”

      “因为有趣。”季斯年说,“因为神秘。因为你说‘所有的告别都很漫长’时的样子,让我觉得你见过很多告别。”

      柏溪的指尖划过一本叶芝诗集的封面。
      “每个人都见过告别。”

      “但不是每个人都用那种语气谈论它。”季斯年说,“你谈论告别,像在谈论一个既定的、无法更改的结局。”

      书店里安静了几秒。
      远处传来老板整理书籍的轻微声响,以及街道上隐约的车流声。

      “人生本来就是有结局的。”柏溪轻声说。

      “但过程可以很长,很丰富。”季斯年接道,“比如看海,坐摩天轮,听音乐会。这些都是过程的一部分,不是吗?”

      柏溪看着他,眼神复杂。
      季斯年能感觉到,自己的话触及了某种核心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他还说不清。

      “季先生,”柏溪最终说,“你是个很擅长说服别人的人。”

      “我只说服值得说服的人。”季斯年说,“而且我说的是事实。海就在那里,音乐也在那里,它们不会因为一个人去还是两个人去而改变本质。但体验会不同。”

      “你怎么知道不同?”

      “因为我试过。”季斯年说,“一个人看过海,也和人一起看过。一个人听过音乐会,也和人一起听过。感觉不一样。”

      柏溪垂下眼,似乎在思考。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或许吧。”
      只是一个开放性的回应。
      但季斯年已经满意了。
      对于柏溪这样的人来说,没有直接拒绝,就是进展。

      “下周四晚上,”季斯年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音乐会的宣传页,递过去,“舒伯特《死神与少女》。你有空吗?”

      宣传页设计得很简洁,黑白为主,上面有演奏者的信息和场地时间。
      柏溪接过来,看了很久。
      久到季斯年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太过急切。

      “死神与少女。”柏溪念出曲名,语气里有些什么季斯年读不懂的东西。

      “据说很美,也很悲伤。”季斯年说,“我想或许你会喜欢。”

      柏溪把宣传页折好,放进口袋。“我需要查一下日程。”

      “当然。”季斯年没有强求,“如果你能来,告诉我。如果不行,也没关系。”

      柏溪点了点头。他看了眼手表,然后说:“我该走了。”

      “我送你到门口。”

      他们一起走向书店门口。
      老板从柜台后抬起头,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一瞬,又低下头去。

      推门出去时,冷风扑面而来。
      天色已经开始暗了,街灯初亮。

      “谢谢你的邀请。”柏溪在门口停下,围巾被风吹得轻轻飘动。

      “谢谢你的时间。”季斯年说。

      他们道别。
      柏溪转身走向地铁站的方向,季斯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融入下班的人群中,渐渐模糊,最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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