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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世子 ...

  •   “你们听说了吗,长治的孙家和余家接连被抄了家……”

      “一连三位将领被抄家,现在称得上是人人自危了……”

      “真不知道上面那位究竟在怕些什么……”

      “好像是说,先太子的势力还在背后运作,不少人都想着要加入……”

      春日的风裹挟着尘土,卷过京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囚车的木轮碾过路面,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响,像极了濒死者的呻吟。余迟蜷缩在冰冷的铁笼里,粗粝的铁链磨得手腕生疼,他在众人的注视中缓缓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疲惫与麻木。

      街道两侧挤满了围观的百姓,数不清的注视和唾骂像雨点般向他涌来。“逆臣贼子!”“祸害!”“活该被抄家!”那些尖利的声音穿透耳膜,即便在来京城的路上已经承受过多轮,此刻仍让他难以适应。他本是长治余家世子,锦衣玉食,前呼后拥,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一个半大的小孩不知从哪捡来烂掉的菜叶,狠狠砸向囚车,眼看就要落在余迟脸上,身侧突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挡住了那片污秽。

      是陆逢新,他带在身边的下仆。

      隔着囚车的栏杆,陆逢新小心翼翼地帮余迟将颊侧因蛋清而湿透的碎发整理舒展,指尖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触碰到皮肤时却格外轻柔。

      余迟却全然没能顾及到这份温柔,甚至微微阖上双眸。一连多日的赶路和饥饿让他毫无力气生气,胃里空荡荡的,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一阵阵绞痛。他虚弱地哼了一声,陆逢新立刻将耳朵贴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世子,可是有何吩咐?”

      吩咐没有,需求倒是很多。余迟微微启眸,转动着眼珠看了他一眼,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尽管知道这种时候不该胡思乱想,但他还是不由回想起一段被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卜言。

      那是半个月前,年节刚过,有个莫名其妙的算命老人频繁出现在他的家门前,坚持要为他占上一卦。陆逢新当时拦着不让,他觉得好笑,还把人放进来听了一遭。

      彼时他还穿着蜀锦制成的月白色华服,腰间系着羊脂玉坠,坐在暖阁里,面前的食案上摆满了精致的点心。占卜时自己的华服还历历在目,当时吃着的糕点却已经记不得了,是香香甜甜、裹着蜜枣的枣糕?还是清新怡人、带着桃香的桃片糕?又或者是软糯酥脆、洒满桂花瓣的桂花糕?

      不太记得了,只知道现在肚子饿的不行,空荡荡的胃里像是有无数只小手在抓挠,又像是在重复着一遍遍的指责,指责他的无能,指责他的天真。

      于是那段卜卦的话,此刻也像是胃在默诵了。仿佛它也在怀念那段本不算太久前的日子,却已经在一声声默诵中恍若隔世。

      “今稚龙临于世,吾观世子有三责。或困于棘葛,或登于九天,亦或容于微末。然困于棘葛,必置死后生;登于九天,必至亲睽孤;愿世子能容于微末,体人世百态,虽没入淤泥,而紫气终长安于身。”

      困于棘葛,便是此刻吗?余迟虚弱地皱了皱眉。什么时候他也开始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命运了?甚至还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置死后生…置死后生……

      这四个字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像一句魔咒。他实在是受不了这硬邦邦的铁笼子,受不了刺骨的寒风,更受不了胃里的饥饿和身体的酸痛,于是默不作声地向陆逢新的方向依了过去,额头轻轻抵着冰冷的栏杆。

      陆逢新愣了一下,很快低低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他伸手穿过栏杆,小心翼翼地托着余迟的后腰,将人轻轻捞起,架在自己的胳膊上,让他能靠得更舒服些。

      “世子,睡吧。”他轻声哄着,像是怀着无尽的温柔,那臂弯比母亲似乎都要体贴小心,“睡着了就不饿了,也不疼了。”

      余迟就心安理得地趴在他温热的手臂上,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沉沉睡去。他实在是太累了,累到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自己乖顺的下仆凑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再等几天,你醒来时就要喊我主子了。”

      即便虚弱困倦到意识模糊,余迟在这一瞬仍旧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心里固执地反驳:不可能。我永远都是你主子。

      如是想着,他彻底陷入了深眠,连陆逢新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都没能察觉。

      .

      余迟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又一次回到了两个月前的那个夜晚。

      深夜,书房里书卷摊开,烛灯昏黄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窗外寒风呼啸着刮过,卷起地上的积雪,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野兽的哀嚎。正值寒冬腊月,边地的天气格外冷,即便有暖手炉揣在怀里,少年握笔的手仍旧冻得僵硬,指尖泛着青白。

      墨迹实在不算太顺,狼毫笔在宣纸上留下不那么飘逸的痕迹,断断续续的,就像是冻成了冰渣。本该有专人研墨、添炭,但前几日他刚罚了几个偷懒的仆从,府里的下人向来趋炎附势,见他失了几分父亲的宠爱,便都阳奉阴违,只留一个新来的小厮守门,其余人都躲得远远的。

      如此一来,想做什么便没那么轻松了。

      余迟将笔重重放下,搓了搓手心手背,又凑近烛火烤了烤,直到指尖泛起暖意,才重新拿起笔。算算日子,父亲今夜就会从军营回来。他自然要在父亲回来的时候表现得好一点,为此,他刻意挑了父亲最爱的《策论》,熬了两个时辰,写了满满三张纸,只盼能得父亲一句称赞。

      他太想得到父亲的认可了。自从赵婉怡带着余临进府,父亲的目光就很少落在他身上,所有的偏爱和关注,都给了那个比他小五岁的弟弟。

      “世子,王爷回来了。”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小厮才慢悠悠地喊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敷衍。

      余迟应了一声,立刻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衣襟,想让小厮去父亲那迎上一迎,转念又止住了。父亲向来不喜欢这些虚礼,他不如直接去前厅等着。

      可他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前厅方向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嚷,一下就将他的期待搅得粉碎。

      “爹!您回来了?!我娘刚还和我念叨你呢!”

      是余临。

      余迟的脚步顿住了,心里涌上一阵失落。他知道,那小厮是故意的,故意晚些通知他,就是为了让他错失迎接父亲的时机。这仆从毕竟不是跟他久的那批,想来让他们办事,终究是要出岔子的。

      “临儿,还没睡?你身子骨弱,怎么能等这般久……”父亲的声音传来,带着难得的温和,与对他时的严厉截然不同。

      余迟听着门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指尖又开始变得冰凉,他下意识地揉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凡事都不顺心。他转身回了书房,将那三张写好的纸张揉成一团,扔进了角落的纸篓里。

      烛火“噼啪”一声,溅起一点火星,映着少年落寞的侧脸。

      .

      次日,餐桌上。

      因着王爷回府,众仆从都回来上工,府里因而也热闹了不少。余迟看着重新被洒扫干净的院落,看着那些面带谄媚的下人,只觉得格外讽刺。他的视线落在多日未见的“贴身”仆从身上,那人却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低着头,快步混入其他仆从中,似是刻意避开他,又似是真的有更要紧的事要忙。

      余迟没说什么,径直来到主厅。各种菜肴此时已经摆放整齐,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赵婉怡和余临正坐在餐桌旁,余临稚童心性,没等余迟落座,就率先拿起筷子,在盘中挑拣着自己爱吃的东西,将一盘精致的松鼠鳜鱼搅和得一团糟。

      余迟入内时,他们突然噤声,对视一眼,很快又笑闹着聊起其他话题,像是没看到他一样。

      “爹送我的小弩真的太帅气了!”余临得意洋洋地把玩着手里的袖珍弩箭,那是父亲从军营带回来的战利品,“昨天我用它射落了房檐上的麻雀,可准了!”

      说着,他抬手就将弩箭对准了余迟,手指扣在扳机上,脸上带着恶作剧般的笑容。

      “小心!”赵婉怡象征性地喊了一声,却没有阻止。

      弩箭“嗖”地一声射了过来,擦着余迟的耳边飞过,钉在他身后的屏风上,深深嵌入木质的屏风里。

      余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余临面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弩箭,力道之大,让余临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只听“咔嚓”一声,那把精致的弩箭被他硬生生掰成了两半。

      “娘!”余临立刻扑进赵婉怡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声音尖利刺耳,“你看他!他就是个疯子!他把爹送我的弩箭掰断了!”

      “哎,不哭不哭。”赵婉怡拍着儿子的后背,柔声哄着,眼神却冰冷地看向余迟,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迟儿,你已经十几岁了,马上就要自成一府的人,让让你弟弟怎么了?临儿又不是故意的,说他几句就行了,犯得着把东西拆了嘛?!”

      她一直很讨厌这个嫡子。要不是余迟的母亲当年占了正妃的位置,她也不可能在外面漂泊那么多年,儿子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认祖归宗。如今她好不容易进了府,得了王爷的宠爱,自然要为自己的儿子铺路。

      余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嘴角勾起一抹纨绔又嘲讽的笑,眼神冰冷:“不会用就别玩。伤了人,谁担待得起?”

      “我会用!”余临从赵婉怡怀里抬起头,满脸泪痕,却依旧不甘示弱地瞪着余迟,“我昨天还射落了麻雀!”

      余迟笑得更灿烂了,笑容里却没有一丝温度:“既然会用,就自己修好吧。”

      这话一出,余临哭得更凶了。他一向斗不过这个哥哥,无论是学识、武功还是讨老师喜欢,他都差得太远,但他很清楚怎么得到大人的偏袒——哭,示弱,装可怜。

      他一眼就看到门外父亲的身影,于是哭得更大声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哭哭哭,烦死了……”余迟正要嘲讽,身后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临儿,哭什么?”

      余呈海走了进来,一身铠甲还未脱下,身上带着淡淡的硝烟和寒气,眉头紧锁,神情严肃。

      余临立刻从位置上跳起来,几步跑到余呈海怀里,紧紧抱着他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爹,哥把我的玩具拆了!他欺负我!”

      余呈海的目光落在地上那把断成两半的弩箭上,又看向余迟,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一皱眉时就格外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好端端的你拆他玩具干什么?本来这玩具你俩一人一个,既然你把你弟弟的拆了,那你的那个就给你弟弟吧。”

      “……”我的凭什么要给他。

      余迟心里一阵火气上涌,他看向余呈海,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还有几分被忽视的委屈。他这一眼太过傲慢,又带着明显的不服气,一下子便点着了余呈海的怒气。

      “今天是我们一家团圆的好日子,你别第一天就弄得大家都不愉快。”余呈海在主位上坐下,语气强硬,“快过年了我不想打你,但你要是还不知收敛,那就家法伺候。”

      余迟气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我和你数月未见,如今见面第一眼你就把我的东西给余临,还要家法伺候我。再过几天就是我的生日了,这事你是不是彻底忘了?!”

      他的生日,父亲已经连续三年忘了。去年他特意提醒,父亲却只淡淡说了一句“军务繁忙”,便没了下文。

      “我当然没忘。”余呈海看了赵婉怡一眼,语气缓和了几分,“昨晚婉怡也在和我说这件事。”

      赵婉怡立刻换上一副温温婉婉的模样,柔声开口:“是啊迟儿,我们都在发愁你生日的事呢。只是你年纪已经不小了,寻常的玩意儿你也看不上,我们送你什么你可能都不感兴趣。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你自己提,只要是合理的,我们都满足你。”

      她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的为了他的生日煞费苦心。

      “我提什么你就给什么吗?”余迟盯着余呈海反问,眼神里带着一丝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那是自然。”余呈海沉声道,“前提是你不要惹是生非。像今天拆你弟弟玩具这种事,我再看见一次打一次。”

      余迟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看着父亲坚定的眼神,看着赵婉怡虚伪的笑容,看着余临得意的嘴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他猛地站起身,冷笑一声:“没什么想要的。”

      “就是,见一次打一次!”一旁的余临得意地叫嚣起来,赵婉怡立刻捂住他的嘴,笑呵呵地打圆场:“迟儿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怕伤着人罢了。要不我叫人把临儿的这个修一修,迟儿那个还给他吧。”

      “那破烂玩意,我也不要了。”余迟转身就走,语气决绝。

      “就给他那个坏的。谁拆的谁拿。”余呈海盖棺定论,语气不容置疑,“赏罚分明。余迟你也不要惹是生非,坐下吃饭。”

      余迟听得出来余呈海是真的生气了。他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餐桌上的菜肴依旧香气扑鼻,可他却觉得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他看着另外三个人其乐融融,谈笑风生,像是一家人,而他,只是一个多余的外人。烛火映着他的脸,明明灭灭,少年眼底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

      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啸,像是在为他鸣不平,又像是在预示着,那场即将到来的、倾覆一切的风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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