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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灯会 ...

  •   “这世子这么大的人了,还跟我们小公子过不去……”假山后传来压低的抱怨声,带着几分愤愤不平。

      “人家是嫡长子,还是正室萧夫人所出,就算什么都不做,王爷也不可能亏待他。”另一人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艳羡,“还是命好啊,就仗着一个身份就能横行霸道。前几天我还看见他在外面欺负小孩呢,把人家小孩吓得,糖葫芦都不要了。”

      “那我们小公子就什么都得不到了?”新人语气焦急,“小公子那么冰雪聪明,夫人人美心善,他们本来就在外面受了很多苦,现在进了府,还要天天被人欺负,我都替他们不值。”

      “倒也不是。”资历老些的仆从声音压得更低,凑近新人耳边,像是在传递什么秘密,“老话说‘传什么不传纨绔’,现在府里上上下下都看得出来,世子品德不端正,蛮横无理,王爷不可能不清楚。不然怎么可能天天家法伺候?依我看,王爷肯定是想试试教育他,盼着他能改好。但这厮若是死活不改,哪天干出了什么不该干的,王爷对他彻底失望了,哪里还会容他继续祸害?到时候府里的一切,可不都是小公子的?”

      “倒也是这个理。”新人恍然大悟,随即又皱起眉,“哎,虽然世子这边清闲,没人管着,但咱还是想回去照看小公子。世子这边天天提防着咱们,跟防贼似的,连他的屋门都不让进。难道我们还能偷他东西不成?!”

      “那倒是,我也想回去。”老仆揉了揉衣角,语气带着几分感激,“咱毕竟跟着赵夫人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她以前虽然性子也不怎么好,但成了王爷的夫人后,倒是面上越发和善了。何况若不是她开口,我们哪里能在这王府里谋得个好差事?”他顿了顿,重重叹了口气,“离夫人太久,容易暗生嫌隙,还是多往夫人那边走动表忠心要紧。”

      话音刚落,几块石子突然从半空中射来,速度极快,擦着草叶而过,撞上假山旁的树干后猛地回弹,精准地打在二人嘴上。

      “哎哟!”“怎么回事?!”二人疼得龇牙咧嘴,捂着嘴惊惶地四处张望,却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你第一天来,不知道这世子的毛病。”老仆捂着发疼的唇角,压低声音骂了一句,“这人爱玩弹弓,没事就蹲在房檐上乱射乱打,还把院子里的仆从都撵出去,说碍着他的眼了。”

      “那他很擅长这个?”新人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怎么可能,就是瞎打。”老仆疼得直抽气,那石子力道极重,给他牙都快打掉了,“估计觉得打鸟好玩,可啥也没打到过,总是误伤到人。你之前已经有好几个下人,因为被他打到眼睛,哭着求着要调走了。”

      “那咱们赶紧走吧!”新人吓得魂都快没了,拉着老仆就想往院外跑。

      假山后的树叶窸窸窣窣一阵晃动,很快便归于寂静。

      房檐上,余迟半蹲在瓦砾间,手里握着一把精致的弹弓,弓弦还微微绷紧着。他的目光冷冷地盯着那两个仓皇逃离的背影,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良久之后,才缓缓放下弹弓,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回去报你们的恩吧,别在这里碍我的事,也别想着碰我娘留下的东西。

      如是想着,余迟抬手,继续瞄准院中那些隐蔽的角落,确认是否还有其他人在窥探。只是他刚刚绷紧手臂,背部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嘶”的一声,弹弓险些从手中滑落。

      是前几日挨的家法,还没好透。

      以前父亲也不是没罚过他,但那些执杖的都是府里的老人,看着他长大的,打他时都心疼,手里总会留几分力气,看着打得重,实则都是皮肉伤,养几天就好了。但这次,赵婉怡不知在父亲耳边吹了什么耳旁风,竟让余呈海亲自执杖。

      想到这里,余迟憎恶地扯了扯唇角。余呈海下手是真狠啊,一棍棍都往实处打,疼得他当场就晕了过去。寒冬腊月的,竟让他光着膀子挨板子,好像他不是他亲生儿子,连件棉衣都不让穿。

      从母亲离世后,余迟和余呈海就渐渐离心离德。即便偶有期盼,最终也只剩下心灰意冷。余迟晃晃脑袋,把自己这不再称得上亲人的父亲从脑海中清出,眯眼扫视着整间院落。

      一院子的仆人都向着外人,本来陪着他的那些老人,被赵婉怡找了各种借口,要么打发去了偏远的庄子,要么干脆逼得他们主动辞工。更糟的是现在是冬天,天寒地冻,他冻得发僵不说,背上的伤也没人敢给他上药。

      赵婉怡给他安排的这些仆人,他一个也信不过。

      从房顶轻巧地跳下来,落地时动作稍大,又牵扯到了伤口,余迟忍不住皱了皱眉,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挪回屋内。

      这些仆人刚安排过来的时候,余迟并未太在意。赵婉怡原本是个戏子,出身低微,不可能开枝散叶到有一堆心腹仆从的地步,他只当是父亲为了安抚她,给她安排的人手。

      但余迟用了这些人一阵子,就发现不对劲了。这些仆从看似恭敬,实则处处透着敷衍,还总是笨手笨脚的,动不动就磕碰到他母亲的遗物。

      母亲生前最爱的那支羊脂玉簪,被打扫的小厮“不小心”碰掉在地上,磕缺了一角;她亲手画的《寒梅图》,被添茶的丫鬟“失手”泼了半杯茶水,晕开了大片墨迹;就连她常弹的那架古琴,也总被人以“擦拭”为由,弄得琴弦松动,音色失真。

      余迟忍了几次,最后实在忍不住,抓住一个故意打翻母亲砚台的仆人,以砍手作威胁,本想着教训一顿便算了。谁知这事立刻便传入了赵婉怡的耳里,她添油加醋地跑去对余呈海说了一顿花言巧语,硬生生就变成了他余迟仗势欺人,苛待下人,脾气暴戾。

      更可笑的是,余呈海居然听信了。他不分青红皂白,下令要对余迟进行家法伺候。当时府里的老人都舍不得打他,知道他根本就没错,只是心疼母亲的遗物,才会发那么大的火。

      可,余,呈,海,不,知,道。

      他根本就不想知道。

      余迟的母亲萧夫人,出身名门望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温婉贤淑,又得先帝青眼,有官职人脉傍身,当年是京城无数公子哥的梦中情人。她嫁给余呈海后,一心一意打理家事,将王府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对余呈海更是体贴入微。可她去世不过一年,余呈海就将赵婉怡母子接进了府,还让赵婉怡执掌中馈。

      那些遗物,画、字、书、琴,样样都是母亲的心血,都是金贵玩意儿。今天被扯了一下,明天被泼了滴水,真当东西多,他就发现不了么?

      余迟从不是蠢人,这些东西也从不是摆设。

      如是想着,余迟走到书桌前,握住了那支母亲生前用过的狼毫笔。他的手在外面瞄准时已经冻僵了,此刻便是入了屋,捧了会儿暖炉,指尖依旧泛着青白,僵硬得不听使唤。

      但他心绪不宁,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憋闷得难受,非要写点什么才畅快。

      于是即便手冻得发疼,几乎握不住笔,墨迹在纸上歪歪扭扭,他仍在逼迫自己书写着,一页又一页,直到夕阳西下,将窗外的天空染成一片橘红。

      黄昏时,本该寂静的院落突然有了动静。

      余迟瘫在座椅上,浑身脱力,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写满字迹的纸张。那些字迹有两层,第一层是易于辨认的《策论》,字迹公正精美,是他特意写给父亲看的;第二层则覆盖在所有纸张之上,从这张纸的边缘到那张纸的边缘,字迹飞扬跋扈,力透纸背,难以辨别,写的全是他心底的愤懑与不甘。

      他听到院外传来脚步声,本已僵硬的五指动了动,缓缓将那些写满怨怼的纸张,一张张叠好,塞进了书桌最底层的暗格里。

      当余临推门而入时,只看到他那位纨绔哥哥站在桌前,将一沓写着《策论》的纸整理整齐,动作慢条斯理,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从背面可以隐约看到些许墨迹,但墨迹花里胡哨,像是一张看不明白的图案,还不如他写的文章工整。余临撇了撇嘴,心里满是不屑。

      “喂,爹叫我们一起逛灯会!余迟,你听见没有?!”余临几步走到余迟眼前,双手叉腰,语气带着几分命令式的不耐烦。

      “这会儿又不哭着喊我哥哥了?”余迟根本不看他,只是将废纸收好,扔进纸篓里,声音冷淡。

      余临不以为意,翻了个白眼。要不是爹在旁边盯着,他才不会喊余迟“哥”呢。他们这位爹,总喜欢用高压手段,逼出一份虚假的兄友弟恭。他为了不被家法伺候,自然要表演一个乖巧懂事的弟弟;反倒是余迟,性子倔得像头驴,始终不肯配合表演一个好哥哥。

      所以说天下纨绔都是傻子。余临在心里嗤笑。自以为生来就拥有一切,于是不愿将自己的东西分给别人分毫,只想得到,不愿失去。

      余迟在他眼里也一样。但凡余迟能心甘情愿地将他得到的东西,都分给自己一半,对他和母亲恭敬些,也不至于天天挨家法伺候,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总之我已经通知到你了,你爱去不去。”余临吵不过也打不过,只能放句狠话,转身就走,临走前还故意撞了一下桌角,让几张纸掉落在地上。

      余迟看着他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却没多说什么,只是弯腰将纸捡了起来,重新整理好。

      收拾好房内的物件,将书桌的暗格锁好,余迟才拎上外袍,锁了房门出去。

      “怎么这么久?”余呈海早已在院门口等候,见他出来,偏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不悦。

      “屋里进了老鼠,我怕咬坏了东西,就把好些东西都收起来了。”余迟意有所指,目光扫过一旁的赵婉怡,“特别是那些花,都放得高了些,免得被老鼠糟蹋了。”

      余迟的母亲萧夫人在世时最喜种花,根据各种花的特质,将住所内每一处都用花草装饰了起来,无论是书架边缘,还是灯盏之上,都点缀着各色花草,别有一番风味。

      那些花草现在都是余迟在侍弄,也唯有余迟的房间内,还保留着母亲在世时的模样,摆满了生机盎然的花草。

      听闻此事,余呈海的目光闪了闪,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也稍显温和了些:“这些事交给下人打理便好,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下人……”余迟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一旁的赵婉怡突然柔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她穿着一身华贵的锦裙,妆容精致,笑容温婉,看着余迟的眼神满是“慈爱”:“下人未必懂姐姐那些花的习性,不如我来帮迟儿吧?姐姐生前最疼你,她的花,我也该好好照看。”

      “也好。”余呈海立刻点头应允,他有心促使余迟和赵婉怡好好相处。虽说他对不住余迟的母亲,但那毕竟是多年之前的事了,事发后,他也一直兢兢业业的照顾妻儿,自认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他不觉得自己亏欠余迟什么。而赵婉怡努力打点这个家的样子,他也看在眼里。逝者不可追,生者还需要好好活着。若是余迟能被赵婉怡感化,一家人其乐融融,岂不是更好?

      “不用了,我已经收拾妥当了。”余迟立刻上前走了几步,率先跨出院门,语气坚决,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不是说要去逛灯会嘛,快走吧,再晚些,好看的灯都被人抢光了。”

      他走在前面,心底却一阵阵的发寒。

      余迟的母亲去世不过一年,赵婉怡就带着一个和余迟差不超过两三岁的孩子来认亲。她凭着一张巧嘴,很快就赢得了余呈海的欢心,接手了家中所有事务,又找了各种借口,将余迟母亲一手培养出来的老人一一赶走。

      那些老人本来也不愿在赵婉怡手下干事,向余迟告别哭诉一通后,便一一离去。余迟什么也没能留住,只剩下母亲留下的一屋遗物,和满心的孤苦。

      但就算这样,那些遗物也会被赵婉怡派来的下人左损一下右磕一下,余迟气疯了,说再这样就砍他们的手。然而只是一句气话,却让那些狗奴才得了机会,四处散播谣言,让他扣上了个“欺压下人”的称号,还挨了一顿重罚。

      现在居然还要让她来帮忙照看母亲的花?

      做梦去吧。

      余迟心里憋着气,脚下的步子也就快了起来。赵婉怡穿着繁复的衣裙,本就走得慢,见余迟加快脚步,干脆假装疲累,扶着丫鬟的手,走得更慢了。

      余呈海不可能拉下面子,在人群中喊余迟等等他们,赵婉怡和余临更是不可能上前提醒。久而久之,余迟便和另外三人走散了。

      他一个人走在灯火璀璨的街头,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的热闹景象,心里却一片冰凉。

      满城灯火,没有一盏是为他而亮。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上熟悉的街道。母亲曾拉着他的手,沿街给乞儿放些吃食,也曾看不惯街边奸商诓骗老农,而冲上去打抱不平过。

      晚风微凉,吹起他的衣摆,也牵扯到了背上的伤口,疼得他皱紧了眉。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艳红灯笼悬挂高天之上,将此夜照得通明。少年抬头看着明亮的夜色,眼眶突然就红了。

      娘,你说,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的父亲,为什么就不记得母亲的好了呢?

      今夜甚至是他的生辰……余迟抬手,摸了摸怀里贴身放着的一枚玉佩,那是母亲给他的生辰礼物,上面刻着他的名字。玉佩依旧温润,可那个会温柔抚摸他的头,笑着叫他“迟儿”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远处传来隐约的烟花声,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半边天,也照亮了少年眼底的孤寂与绝望。

      他不知道,这场看似热闹的灯会,是他此后一切动荡的开始。他会在这里遇上本不该再见的人,以一种从未设想的方式,在财权名誉中挣扎,同对方纠缠一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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