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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丑闻辞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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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奕?——还睡!都不知道火烧到谁头上了。”
舅舅很少用这样严肃的语气对我说话,我赶忙拍拍身,在草坪上站起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舅舅压低声音,“太太要问你话呢,快走罢。喂,让它安静下来!”
他喝了一声,立刻有随行仆人上前,将我身后那匹狼犬拴住。它正撬开竹篮,把东西全打翻了,罐头滚落一地。
我们顺着玫瑰园的小径走到后门。舅舅在路上跟我说:“梅尔苔丝死了。”
我一愣,“梅尔苔丝?”
舅舅盯着我的脸仔细看,“你不知道?”
梅尔苔丝是伯爵家的帮厨,长着漂亮的亚麻色头发和褐色眼睛,她除了做仆人的饭,还帮做宠物们的饭。伯爵太太喜欢小动物,尤其喜欢狗和鹦鹉,养了不下二十只。
路过门廊,有一只雕着蔷薇花纹的金色鸟笼悬挂在梁上。里面的黄色鹦鹉叫着:“你好!你好!”
我问舅舅:“什么时候的事?”
“早上。园丁工作的时候在槐树下找到她的。”
黄色鹦鹉在身后叫唤:“你好!你好!”
舅舅回身瞥了眼那鸟。我说:“还没给它喂饭,本来该是梅尔苔丝送过来的,我等不到她,就先去遛狗了。”
送我进客厅前,舅舅低声叮嘱,“他们检查过,认定梅尔苔丝准备给小姐下毒,没有成功,小姐的贴身女仆还跟太太说,她认为你是共犯。我看你像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提醒你小心些。”
我心下一沉。
我这才想梅尔苔丝昨晚那双惊慌的眼睛。我不知道她打算给小姐下毒,小姐最近受了风寒,厨房的人煎药,我已经连续一周吃饭时闻到餐盘上残留的那股草药味。
那时我也只是闻到了水中的异味。
深夜的走廊里,我顺口问梅尔苔丝,这么晚给小姐送药去?
梅尔苔丝听到我问话,慌慌张张,把水杯放在桌上,房间里小姐却被动静吵醒了,迷迷糊糊问外面什么人。
我听到房内传来低语,紧接着,小姐的贴身女仆拉开房门,端着烛台,光照到梅尔苔丝惶恐的脸,以及我迷茫的脸。
太太瞥了我一眼。我把到夜里阁楼取被褥,经过走廊时遇见梅尔苔丝的事情说了一遍。小姐的贴身女仆瞪着我,我感觉她随时会扑上来咬我一口。
忽然间厅外传来骚动,夹杂着呵斥声。下人禀报,说找到凶手和作案工具,一把沾血的水果刀,还有一包白药粉,已经用掉一半。
被押来的男仆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直接昏死过去。后来拖去下人房里,被冷水泼醒,哆哆嗦嗦交代说梅尔苔丝引诱了他,预备在夜晚一同私奔,临走前想偷走小姐的珠宝,没能成功,中途遇上巡夜的看守,两人吓得说不出话,他便失手杀了对方。
舅舅啐了一口,示意把人带走。然后他转向我,皱眉:“瞧你那副样子。为什么心不在焉?”
我们沉默往外走,从地下室出来,再次路过门廊,这次看到梁上悬挂的鸟笼里关着一只上身雪白,尾羽蓝色的鹦鹉。
它叫:“你好!吃饭!”
我说:“我得先去了,这么久没给它们喂饭,待会儿该把它们带到客厅了。上午洛芙莱斯夫人要来,太太要我提前把鸟带去。”
舅舅说:“这事大概不会轻易过去。就算太太放过了,底下人也不会放过你。你知道你的职位有多少人盯着?”
我默不作声。
舅舅叹了口气,“以后要长点心,知道么?先不说出府的事,太太看重你,你又年轻,趁待会儿送客,你亲自去跟太太讲清楚,认个错,太太会把这事压下。”
我倒不是为了这件事难过。
可能是我表现得消沉,他蹙着眉,粗声粗气问:
“怎么啦?你对那姑娘有意?”
“没有,舅舅。”
“那为什么垮着脸?你也是,半夜怎么会出现在走廊上,白白叫别人怀疑?”舅舅语气忽然尖锐,“怎么,你也有情况?”
“不是的,舅舅。”
他死死盯着我的脸,要把我盯出洞来。我知道他会想什么,他在想他的外甥年轻,叛逆,搞不好也做出这样的丑事来。
下午,伯爵府的女管家把我叫到偏厅。茶几上摆着几封信件,有一封用烫金火漆封好,落在一旁。
她拎起几上那封火漆封号的信,递给我。我暗暗掂了掂,感觉里面不像装了钞票的样子。我想他们赶我不会让我空手离开。
女管家只告诉了我一个地址和时间,要我回去收拾,后日早上卷铺盖离开。
太太要我到另一家人家去。这是推荐信。
夜里,我拿出那封信,手指摩挲。对着灯光,能看到红色的火漆上印着精细的宫殿图案,还有伯爵府前的大喷泉。
我的心情实在愉悦不起来。想起梅尔苔丝,我一阵心烦意乱,放下信封,仰身往床上一躺,脸朝下埋在枕头里。
我想起昨天夜里,在这个时间点,再过两个钟头,就是我见梅尔苔丝最后一面的时候。那时她穿着黄褐色的布裙,在昏暗的走廊中。
她本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但是我闻到了。
熟悉的干花料熏染衣服的味道飘来,我顿住脚步,站在楼梯旁。走廊的窗户没拉窗帘,月光把梅尔苔丝的身形勾勒得轻盈纤细。没想到不久之后,她会因为这件事遇害。
梅尔苔丝是我在伯爵府发现的,为数不多身上没有怪味的人。
从我记事以来,我每天都浸泡在各种怪味中。记忆中我第一次吃母亲做的饭,面前的食物因为气味而难以下咽,我以为这是正常的,吃完之后就哇哇吐了干净。肉像生的,仿佛牲畜还活着,就进到我的胃里。
母亲的手艺很好,肉没有问题,什么都没有问题。
是我的嗅觉有问题。
我因为嗅觉吃了不少亏。一开始母亲想将我送去当童子军,但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我的体检被判定为不合格。后来送去学校,住宿的环境让我难以忍受。年轻男孩们的体味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后来母亲变着法子改善饮食,做肉酱,混着果泥喂我,意外效果不错,我才没有变得像生物教材上营养不良例图中又瘦又矮的可怜蛋。
嗅觉失常也不总是坏事。我能闻到许多奇怪的味道,感知也更敏锐。我更早发现世界上许多人仅仅是道貌岸然,在短暂的学校生活中,我闻到法语课的男老师身上的汗水和厚重的呼吸的臭味,我无意记住,但最后还是发现了顶楼闲置的办公室是他们私会的地点。他和另外一位女老师偷情,而他早已结婚,家里有五个孩子。
从学校送回来后的一天夜里,我因为动静惊醒,打开房门,借着气味分辨黑暗中客厅里的物体,然后发现那个消失了十几年的男人。他手里拿着刀,家门大开,冷风习习。
我的尖叫吸引了附近的邻居,惊醒了母亲与妹妹,父亲仓皇逃窜,邻居们报了警。那个懦弱的男人在抛弃母亲后又赌光了钱,流浪数年后回到沃里克郡,准备劫走母亲最后一点嫁妆。他的头脑和他的品格一样可悲,最后他被判处监禁和流放。
母亲没有流泪,她搂着我,我记得她怀里的花香,清冽芬芳。
再后来,为了我的出路,母亲找到我的舅舅,威廉伯爵的现任管家,拜托把我带进伯爵府。
于是在十四岁那年,我成为一名男仆。一开始是杂役,干又脏又累的活,后来得到伯爵夫人喜爱,一下将我提拔到高等仆人的位置。
能得到伯爵和太太的关注,一是因为一次打扫时,我闻到一股骚味,靠近鹦鹉笼子。汇报给太太,太太命人探查,发现从窗户处跳进来一只野猫,对着打开一个小口的鸟笼虎视眈眈。
另一件事,某天伯爵举办宴会,将家人和客人都带到花园草坪那儿,我又闻到一股怪味,混着泥土和草屑的腥气。人们在四周检查,竟捉出一只通体绿色的毒蛇,混迹在草丛中。后来说是仇家派人放的,等着伯爵路过时咬上一口。
至此我的名声传出去了。府中上下都知道我有奇异技能,能靠嗅觉感知危险。
我获得了一份闲职,专管太太的一大堆宠物。喂鸟,清理笼子,偶尔需要遛狗,我就带着狗出去溜达,一天的活计就算完成了。
放眼整个英格兰,大抵都找不出这样的职位来。就是舅舅这样服侍伯爵将近十年的男管家,受的待遇也不会有我好。舅舅待我的态度也和蔼可亲了,更多人向我示好。也有很多人忮忌。
但是,就算没有这次意外,我也不会在威廉伯爵的府邸工作太久。我不想喂鹦鹉和狗喂一辈子,天天和排泄物与宠物饲料打交道,把动物当人伺候,看宠物主子们的脸色。
我对参军也有想法,或许过几年攒够钱,我会应邀去当士兵,到前线去。
这都是后话了。
我翻了个身。
每次看到梅尔苔丝,我会想起家人。梅尔苔丝用艾草熏衣,母亲熏衣时也用。她们身上总会飘来淡淡的香气。
当我第一次跨进伯爵府昏暗的地下室,所有人都睡下了,连舅舅都没管我,梅尔苔丝却起来单独给我开一灶,为我煮汤,给我面包。她像我从未谋面的姐姐,也像母亲。她们的手因劳作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粗糙红肿。我感激她。像她那么善良的女孩子,最后却没得到善终。我不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举措。
沉浸在回忆中时,卧房门被轻轻敲响。
我应了一声。门向内滑开,舅舅走进来。
因为是最后的相处时间了,我看舅舅那张遍布皱纹的脸也变得柔和可亲。他问:
“好孩子,他们跟你交代了什么?”
我将信封递过去,将女管家的话重复了一遍。
舅舅将信封两面翻了翻,放在一旁,揉搓着手说道:
“我都听太太讲了,是曼恩伯爵府要人,跟他们大少爷有关。曼恩伯爵家的少爷,我先前有听说。太太原本看中的就是大少爷,预备让小姐与他结婚,这几年消停了,后面一次都没提过。”
“太太是怎么想的呢?”
“说是那位少爷身体不好,早些时候,曼恩伯爵领着他们家两个孩子到府上来做客,太太看中大少爷,结果后来告吹了。”
我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个瘦弱青年的形象。因为常年居家而皮肤苍白,薄唇,表情阴郁,对着仆人颐指气使;而我这次就是要去做他的佣人的。
听舅舅说,对方还拥有一头深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于是青年的形象又变成蔫掉的蔬菜根。
回过神,舅舅不满地看着我。我想的我神情里的不屑太明显了。
他说:“太太能将你推荐给过去,是相信你的能力。到另一户绅士家,没人照应,你自己要多加小心,惹出事来,再被赶出来,我就没办法啦。我也没法向你母亲交代,知道么?”
我没什么反应。
舅舅板着脸:“怎么了,你不满意这份工作么?曼恩伯爵是威廉伯爵的好友,将你推荐到那儿,是伯爵和太太帮你,别人想要都没有呢。”
他压低声音,“你不缺钱吗?前几天你母亲还送信来,说你家用度不够。外边在打仗,生意不好做……你不努力点怎么行呢?”
听到这,我的心才颤动起来。
清晨雾蒙蒙的。我拧开水龙头,简单清洗自己。
水已经不再冰冷刺骨,夏天到了。
仍旧是舅舅送我,像四年前他送我来那样。他与脚夫一同将我送到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