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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七缕回响 ...

  •   沈家老宅的雕花木窗棂外,暮春的雨下得像谁在细细地筛着银沙。沈清辞站在祠堂的暗影里,檀香混着陈年木料的气味,沉沉地压下来。族谱摊开在紫檀木案上,墨色淋漓的“沈清辞”三个字下面,空着一大片,等着什么。
      “你想清楚了。”祖父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石,“沈家这一辈的长孙,二十岁,要领养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是。”沈清辞的声音很轻,却斩断了雨声。
      “为了什么?”老人的目光鹰隼般攫住他,“愧疚?还是叛逆?”
      沈清辞抬起眼,祠堂长明灯的微光在他眸子里跳跃了一下,很快沉入更深的静默里。他没有回答,只是将一本崭新的户口簿轻轻放在族谱旁边。翻开的那一页,“关系”一栏里,工工整整印着两个字:父子。
      雨声渐急。他转身走出祠堂,没有拿伞,任由冰凉的雨丝扑在脸上,冲散那浓得化不开的檀香。
      车子停在城西那家福利院门口时,已是黄昏。建筑灰扑扑的,墙皮剥落,和沈家那深宅大院像是两个世界。院长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引着他穿过光线昏暗的走廊,絮絮叨叨:“小回这孩子,特别静,来了三年,说的话加起来不到一百句……上次体检,医生说有点营养不良……”
      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房。门虚掩着。
      沈清辞推开门。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掉了漆的铁皮柜。窗边,一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门坐着,正低头看着手里什么东西。暮色从高高的、带着铁栏杆的小窗透进来,给他单薄的肩头镶了道极淡的金边。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条纹睡衣,裤腿短了一截,露出伶仃的脚踝。
      “顾回。”沈清辞开口,喉间有些发涩。
      男孩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却没有回头。他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心。沈清辞走近几步,看清了——那是半块暗红色的陶片,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十分圆润光滑,在昏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
      院长叹了口气,想说什么,沈清辞抬手止住。他走到床边,慢慢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男孩齐平。
      “顾回,”他声音放得极缓,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我叫沈清辞。我来带你回家。”
      男孩终于缓缓转过头。
      那是一张过于苍白的小脸,下巴尖尖的,眼睛很大,瞳孔是极深的琥珀色,像两泓被遗忘在深秋的寒潭。他的目光落在沈清辞脸上,没有好奇,没有恐惧,也没有期待,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的打量。七岁的孩子,眼神却老成得像看尽了聚散。
      然后,他垂下眼睫,视线重新落回手心的陶片上,手指轻轻抚过那光滑的边缘。
      沈清辞没有催促。他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去,注意到铁皮柜上,还摆着几样零碎东西:一个掉了漆的铁皮小青蛙,一截褪色的红头绳,还有一本边角卷起的旧图画书。他起身,从带来的纸袋里拿出一套崭新柔软的棉质童装,放在床上;又拿出一个扁扁的、印着星空图案的铁盒子,轻轻放在那堆零碎物件旁边。
      “这个,”他点了点铁盒子,“可以装你的宝贝。”
      顾回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终于抬起眼,再次看向沈清辞。这次,他的目光在那张过于年轻、甚至带着几分学生气的脸庞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他微微敞开的深灰色风衣下,那件熨帖平整的白衬衫,最后,落在他自然垂在身侧、骨节分明的手上。那只手的食指指尖,有一道很浅的、几乎看不出的旧疤痕。
      看了很久。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被暮色吞没。走廊里传来别的孩子的笑闹声,遥远而不真切。
      终于,顾回极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轻得像羽毛落地。
      他把那半块陶片小心翼翼地放进新铁盒里,盖上盖子,抱在怀里。然后自己爬下床,穿上沈清辞带来的新外套,大了些,袖子盖住了半个手背。他走到那堆旧物前,迟疑了一下,只拿起了那本旧图画书,塞进铁盒子的缝隙里。铁皮小青蛙和红头绳,他没有碰。
      沈清辞什么也没说,只是提起那个小小的、装着几件换洗衣物的行李袋,又自然地朝男孩伸出手。
      顾回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带着浅疤的手,琥珀色的眼瞳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他没有去牵,只是默默走到沈清辞身侧,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走出房间时,院长追出来,将一张小小的卡片塞进沈清辞手里,压低声音:“这是孩子来时就攥着的……或许,是个念想。”
      沈清辞低头看去,那是一张边缘磨损的硬纸片,上面用稚嫩的笔迹画着一大一小两个牵着手的人形,没有五官。背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个日期,是三年前的某个春日。
      他将卡片仔细收进风衣内袋。
      回程的车上,雨已经停了。华灯初上,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在车窗外流淌。顾回抱着铁盒子,静静望着窗外飞逝的霓虹,小小的脸被光影切割得忽明忽暗。
      沈家大宅灯火通明,仆佣垂手立在廊下,安静得近乎肃穆。老管家迎上来,看见沈清辞身后那抹小小的蓝色身影时,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终究只是深深一躬:“少爷,小少爷的房间已经按您的吩咐布置好了。”
      沈清辞点点头,领着顾回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东厢一处僻静的小院。推开雕花木门,里面并非儿童房常见的五彩斑斓,而是素雅的浅灰与米白。靠窗是一张铺着云朵般柔软被褥的矮床,旁边立着顶天立地的原木书架,还空荡荡的。最特别的,是窗边矮几上,摆着一个白瓷浅盆,里面疏疏落落地铺着青苔和几块小小的、形态各异的石头,一株叶片肥厚、通体晶莹如玉的植物,正静静立在苔石之间,在暖黄的壁灯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顾回的脚步在门口停住了。他的目光掠过房间,最后牢牢锁在那株植物上。
      “这是万象锦,”沈清辞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声音比夜风还轻,“是一种玉露。你看它的叶子,像不像……藏着很多话的窗户?”
      男孩抱着铁盒,一步步走到矮几前。他低下头,凑得很近,琥珀色的瞳仁里映出那株植物剔透的叶瓣,映出叶瓣里仿佛星云般缥缈的纹路。看了很久,久到沈清辞以为他又会陷入那种隔绝一切的沉默。
      然后,顾回伸出手指,指尖犹豫地、轻轻地,碰了碰那最饱满的一片叶子尖端。
      凉的,润的,充满生命力的凝实触感。
      他倏地收回手,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直直地看向沈清辞的眼睛。那双总是沉静的琥珀色眸子里,有什么极其微弱的光,极快地闪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怀里一直紧抱的铁盒子,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那盆万象锦的旁边。
      夜深了。
      沈清辞处理完几份延迟的公司邮件,从书房出来时,整座大宅已陷入沉睡般的寂静。他走过长长的回廊,脚下厚实的地毯吸去了所有声响。经过东厢小院时,他脚步微顿。
      那扇雕花木门下,没有光。
      但他听见了。
      极细的,像幼猫呜咽般的抽气声,死死地压在喉咙深处,又被更深的静默吞噬。间或,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床榻轻微的咯吱。
      沈清辞在门外站定。廊下灯笼的光晕透过窗纸,在他脚下投出一圈模糊的暖黄。他没有抬手敲门,也没有出声询问。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听着门内那个七岁的孩子,用尽全身力气,与庞大的、名为“孤独”或“恐惧”的怪兽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
      夜风穿过庭院,带来雨后草木湿润的清气,和远处隐约的梆子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的啜泣声渐渐低微下去,化为断断续续的、疲惫的呼吸。
      沈清辞又站了一会儿,直到那呼吸声变得绵长安稳。他这才极轻地转身,脚步声彻底隐没在厚厚的地毯里,消失在回廊更深沉的阴影中。
      东厢小院的窗内,矮几上,白瓷盆中的万象锦在透过纱帘的朦胧月色下,肥厚的叶尖上,凝着一颗极小的、颤巍巍的水珠。
      欲坠未坠。
      像一句哽咽在喉间,终于寻到归处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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