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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声的根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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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吝啬地攀上沈家东厢的窗棂时，沈清辞已经立在庭院回廊下。他一身烟灰色的家居服，衬得皮肤愈发冷白，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只是习惯性地捻着。目光落在顾回紧闭的房门上，像在丈量一夜之间的距离。
老管家悄无声息地走近，手里托着一个黑漆木盘，上面放着一盅温着的牛奶，和几样精致小巧的中式早点。“少爷，”他声音压得极低，“小少爷……昨夜似乎没睡安稳。”
沈清辞“嗯”了一声，接过木盘。牛奶的温度透过薄瓷传递到掌心，恰到好处的暖。“学校那边，联系好了？”
“是，城西那所私立国际小学，校长亲自回复，随时可以插班。只是……”管家顿了顿，“需要监护人陪同适应一段时间，尤其……对于小少爷这样情况特殊的孩子。”
“我知道了。”沈清辞示意他退下，自己端着托盘走到门前。
他抬手，指节在雕花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声音清晰，但不急促。
里面一片沉寂。
他又等了几秒，才推开门。房间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安静。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光线昏暗。床上，小小的隆起一动不动。
沈清辞将托盘轻轻放在窗边矮几上，与那盆万象锦并排。他没有立刻去叫醒孩子，而是走到窗边，抬手，“刷啦”一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清冽的晨光如瀑涌入，瞬间驱散了屋角的阴影，也将床上那个蜷缩的身影照得无所遁形。
顾回其实已经醒了。在敲门声响起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就在被子缝隙里睁开，警惕而清明。此刻，他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眯了眯眼，却没有动，只是将脸往枕头里埋得更深了些，只露出几缕柔软的黑发。
“顾回，”沈清辞的声音在明亮的晨光里，比昨夜少了些刻意压低的柔和，多了几分清晰平稳，“该起床了。”
男孩没有反应。
沈清辞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团被子。他能看到被子边缘，一只小手紧紧攥着被角，指节有些发白。他没有去掀被子，也没有再说第二遍，只是转身，走到书架前，从昨夜吩咐人搬进来、还未拆封的一摞新书里，抽出一本硬壳画册。
他回到矮几旁坐下，翻开画册。纸张摩挲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那是一本关于昆虫的摄影图鉴。色彩斑斓的甲虫，薄翼透明的蜻蜓，复眼结构奇特的蝇类……每一页都充满精密而绚丽的细节。
翻页声不紧不慢地持续着。
床上，那团被子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只眼睛悄悄从被沿下露出来，飞快地瞥了一眼窗边的方向，又缩了回去。
沈清辞仿若未觉，指尖停留在一页展示着蓝闪蝶翅翼微观结构的图片上，那鳞片排列出的虹彩，在光线下变幻莫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牛奶表面的那层薄膜，慢慢凝起更细的褶皱。
终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被子被一点点推开。顾回坐了起来，身上还是昨晚那套略大的睡衣，头发睡得翘起几撮。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视线先落在矮几上的托盘，停留了一瞬，随即被沈清辞膝头摊开的画册吸引。
尤其是沈清辞此刻手指点着的那只蓝闪蝶。
沈清辞合上书，站起身。“去洗漱。牛奶要凉了。”
这次，顾回有了动作。他慢吞吞地爬下床，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向房间附设的盥洗室。门轻轻关上，里面传来细小的水流声。
沈清辞走到衣柜前，打开。里面挂着的几套童装，是他昨天让管家按大概尺寸准备的。他挑出一件浅蓝色的棉质衬衫，和一条卡其色的背带短裤，搭配好袜子，平整地放在床尾。
盥洗室的门开了。顾回走出来，脸上挂着未擦干的水珠，额发湿了几缕，贴在前额。他看了一眼床尾的衣服，又看向沈清辞。
“自己可以吗？”沈清辞问。
顾回点了点头，走到床边，开始笨拙地解睡衣扣子。他的手很小，动作也不甚熟练，但很认真。沈清辞没有帮忙，只是看着他。男孩背对着他，单薄的肩胛骨随着动作微微耸动，脊柱的线条清晰可见。
换好衣服，顾回走到矮几边，盯着那盅牛奶和点心，没有立刻坐下。
“坐下吃。”沈清辞已经重新坐回椅子上，画册摊在膝头，目光却没落在书上。
顾回这才爬上椅子，坐得笔直。他先小心地捧起牛奶瓷盅，凑到嘴边，小口啜饮。喝得很慢，舌尖偶尔会探出来，极快地舔一下上唇沾到的奶渍。然后，他拿起一块做成小兔子形状的奶黄包，没有立刻吃，而是用指尖捏了捏它软软的耳朵，又仔细看了看，才张开嘴，咬下一小口，在嘴里慢慢咀嚼，眼睛垂着，长长的睫毛覆下一小片阴影。
整个过程安静得只有细微的吞咽和瓷器轻碰的声音。
沈清辞一直看着。直到顾回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筷子，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他才开口。
“今天，”他说，语气是陈述，而非商量，“我们去看看你的学校。”
顾回蓦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瞳里，瞬间掠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紧绷。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悄悄蜷缩起来。
“只是看看。”沈清辞补充道，声音没什么起伏，“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可以再选。”
男孩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转过头，望向窗外。庭院里，一株老银杏的新叶在晨风中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轻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沈清辞站起身。“去拿你的铁盒子，或者别的什么。车上可以抱。”
顾回滑下椅子，走到矮几边。他没有去拿那个星空图案的铁盒子，而是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万象锦其中一片最剔透的叶子。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似乎让他定了定神。然后，他转过身，走到沈清辞身边，依旧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垂着眼，看着自己的鞋尖。
沈清辞伸出手。
这一次，那只带着浅疤的、骨节分明的手，没有等待，也没有催促，只是稳稳地停在半空。
顾回盯着那只手看了几秒，目光又飞快地扫过沈清辞没什么表情的脸。晨光从他身后照来，给他周身轮廓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却让他的面目有些逆光，看不真切。
终于，一只小而凉的手，迟疑地、试探地，慢慢抬起来，轻轻地、虚虚地，搭在了那只大手的掌心边缘。没有握紧，只是指尖挨着。
沈清辞的手掌几不可察地微微合拢了一分，将那点微凉的触碰稳妥地圈住。
“走吧。”他说。
牵着他，走出房门，走进庭院疏朗的晨光里。
身后，房间里，矮几上的白瓷浅盆中，那株万象锦的叶片中心，昨夜凝着的那颗微小水珠，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悄无声息地滑落，渗入下方青苔的深处，不见踪影。
而肥厚叶片的根部，在无人注视的土壤里，一丝新生的、乳白色的幼嫩根须，正极其缓慢地，试探着，向着黑暗与湿润的深处，伸出了一毫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