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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玲珑骰子安红豆(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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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房子不大,门厅、厨房、卧室也就那么四五间,倒是有个不错的庭院,都给小梅种了白梅。一到冬末,梅花便开了,花瓣如雪一样簌簌地往人肩上落,常常不忍拂去,就藏一些在袖子里,一路走,一路掉,多了一份愉悦的心情不说,还给屋室添了一段细细的暗香。
师兄来看过我们一次,在成亲后第三年。他沉默寡言,只是坐在梅树下喝了半盅茶,随后就盯着梅树发呆,半天才回神问我一句:“怎么不种相思?”
“这是小梅的意思,我也觉得挺好看。等花期一到,满屋子的花瓣,又白又香。”我含笑回答,提了茶壶,低头给他添水。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问:“师父的伤势可有好转?”
我点头,说:“其实除了嗜睡也没别的病症,虽总不见大好,但好歹没有什么反复,还叫人放心些。这不他刚喝完药,又睡下了,师兄若是想见他,可能还需等上一时半刻。”
他轻声说:“不必了,还有许多事要我处理,很快就走了。”
“哦。”静坐支颐,目光很小心地擦过他,钉在那些梅树上,渴了便喝水,也不知道说话。
临走,我送他到门口,他刚走了几步就又折转回来,问我:“可还缺什么?”
“不缺。”
“以后每隔一段日子便派医官来给师父看病,缺什么就拖他告诉我。”
“谢谢你,师兄。”
说完这些,便再难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他停留,他默默转身,走的时候连一句再见也没有。
第二天果然就有医官来给誉斐看病,医官给他把脉后,半天都没有好脸色,坐在角落里寻思半天,终于开了药。医官深深看我一眼,嘱咐我:“按着方子每日服上三剂,饮食要清淡,切莫做耗费心神之事。”
本以为这三年来誉斐的伤总该好了大半,可如今听了医官的话又隐隐觉得仍是不大好。仔仔细细地问医官几遍,却又到底不明白不好在哪里,只一遍一又一遍地听医官说要再静养些日子。于是一下狠下心来,便再也不许誉斐轻易出门,就算是闷在屋子里看书写字,也需得到我同意,否则连床都不准下。
誉斐吃饭之后便要吃药,所以煎药和煮饭常常是同时要做的事情。起先是我煎药,小梅煮饭,后来发觉誉斐吃饭时总是笑着的,而一轮到喝药就马上变得愁眉深锁后,我便强行和小梅换了职责。以后日日看他开心地吃我煮我的饭,苦大仇深地喝小梅煎的药,脸上虽没有什么表现,却在心里暗暗得意。
小梅的身份我是能够猜到的,如此美貌无双、修为不凡、用情颇深的优秀仙娥,名字里还偏偏落得一个梅字,除了誉斐的青梅,梅海的梅枝我倒是想不出另一个人。连向誉斐证实的必要都免了,既然他们有意不点破,我也就准备一直装糊涂下去,只待誉斐伤势好一些了,马上请小梅回梅海就是了。
虽然心里是想明白誉斐和小梅是不可能再有什么牵扯的,只是行动上一时还有些后滞。这种出门前不听使唤地要回望好几眼,见小梅进我卧房就一阵心惊肉跳的妒妇反应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克服的,也不强求自己能够视而不见,只求不醋意大发毁了形象便好。
家里的银子是靖蓉师姐给的,数了一数,估摸着可以用到下半辈子,也就不必为生计发愁。只是人活一世总是清闲不下来,在我筹备了几个月之后,终于在门前搭了个茶棚,给路人煮起了茶。左邻右舍都是些家道殷实的书香门第,本是最不屑于街边粗设的茶铺,直到我把九霄天上的绝品仙茗捧出来,才如勾了他们的魂一般,日日来我茶棚饮茶。
这些日子,茶铺的生意越来越好,小小的棚子总也挤不下源源不断的茶客。我渐渐有些应付不过来,毕竟誉斐的身体才是我最关心的。实在没有那么多功夫照看茶铺,最后只得每日开铺一个时辰,只为渐渐熟络起来的邻舍情意。
这些来喝茶的读书人中,有一个叫裴舍的书生,每每都不同于别人唤我誉家娘子,只左一个右一个白小妹地喊得我高兴,我便也因此给他沏最好的仙茶,端最甜的果脯蜜饯出来。没想到一年后他高中状元,骏马停在茶铺前,撩袖就给我刷刷题了“状元茶”三个字。茶铺的生意便至此搁下了,因为慕名来和“状元茶”的书生越来越多,我不想誉斐受到打扰,只得关门歇业,而这一年刚好是我们成亲后的第五年。
无相第一次来看我们是在深秋,院里的梅树光秃秃的,毫无生气。他绕着我一个劲地在我耳边念叨:“叫一声三哥听听,快叫一声听听。”
我捂着耳朵,任凭他怎样激我气我戏弄我都不出声。他最后终于放弃了,精疲力尽地趴在桌子上,怔怔地盯了我一会儿,随后一只手贴到我的肚子上,神色凝重地问:“这里边有了没有,成亲都五天了。”
我奇怪地问:“有什么?”
无相眉一挑,“孩子呀!将来可以继承神农氏所有田产、地产还有那只鼎的第三代独苗!”
我脑袋一昏,热血一冲,啪的一下就甩开无相的手,从椅子上跳起来,“胡说什么,才没有呐......”说着说着脸就开始发烫,头越来越低,却还是忍不住斜斜望誉斐一眼,恰巧撞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随后就冲他傻傻一下,满脑子都是孩子、孩子还是孩子。
无相嘴里啧啧有声,却失了刚才的戏谑语气,说:“还是得勤奋些,尽快生一个才好,不然到以后你......”
誉斐忽然打断他:“三哥,陪我喝一杯如何?”
这么些年来他尽顾着养病,哪里沾过半点酒?
我吃惊地看向誉斐,只见他眉宇间隐隐有愁,眼底又些许茫然,一副病态恹恹的样子,不甚自在。无相耸耸肩,便不接刚才的话题,笑着看我,问:“听说你管他很严,怎么样,难道喝一杯也不准?”
誉斐大概是闷在屋子里太久了,难免郁结在心,既然只喝一杯,想来也是无碍的。取了一坛子好久酒,却还是不甚放心,于是又选了个大杯,倒一半的酒,兑一半的水,将杯子和酒坛一并送到他们面前。
誉斐明白我的心意,主动先拿了酒杯,一饮而尽。接下来,无相一杯接着一杯喝着,誉斐也不再提填酒的事,只是安静地坐着。两人出乎意料地都不说话,我知道是碍于我在场,识趣地退了出去,关门的一刹却听到无相说:“酒喝多了伤身,别喝了。”
他却道:“无妨。”
心里恐誉斐趁我不在喝太多酒,却又不敢进去,因为实在没有理由。只得央了小梅,替我进去看着。毕竟他们三个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些需要瞒着我说的话,或许我听不得,她却听得吧。
自无相走后,我便不敢再让誉斐一个人呆着,他的消沉让我惧怕,仿佛冥冥中要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而是我却一无所知。有时候,会有一阵莫名的心悸,心脏毫无缘由地受到压迫,抑得我喘不上气。好在这样的感觉只是那么一刻、会烟消云散得太快,便没有让我放在心上。
药开始由我来煎,也由我来喂,起先他还会拒绝,但日子一久,也就放弃反抗了。
每日我都比他起得早,起灶煮粥,烧炉煎药都是要在他起床之前要做好的。等他穿好衣服,梳洗整齐,我便已坐在桌前等他吃饭了。把清粥小菜往他面前一推,说:“趁热吃掉,我给你剥咸蛋。”敲咸蛋剥了,又用筷子搅碎了,一点点拨到他粥里。
见他一口一口把粥喝了,也就满意了。揭了药盖,一边用勺调匀,一边吹着气,等药稍稍凉了,才端给他喝。其实他也不至于病到需要我喂药的地步,只是我就是想这样做,不知是什么心态,有时候看他一口一口啄去勺子里的药时,就希望时间能够停在那一刻,永远都不要再前进。
等他喝完药,就挑了一颗梅子给他含,顺便用乞求的目光望他,问:“陪不陪我上街买东西?”
他欣然答应,这也是我这么些年来罕有地主动求他陪我上街。在街巷晃来晃去,其实什么也不想买,只是想挽着他的手,让左邻右舍好好看一看他。抓着卖菜的大婶就介绍:“这是我夫君,他今天来陪我买菜,你看他好不好?”
他微微皱眉,在我臂弯里不安地扭着,说:“素素,不要这样无礼。”
卖菜大婶笑得合不拢嘴,顺手就塞了我两棵大白菜给我,道:“好好,好得不得了。”
我喜滋滋地跑来跑去,又去叨唠别人。
“......”
“你们成亲几年了?”
“快六年了。”
“真是好得让人看不懂。”
“......”
诸如此类的话我真是百听不厌,一整天都感觉到欢快急了,就像是慢慢被幸福圈起来,落入一个没有时光的界。
直到遇到那个惹人厌的小鬼,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成亲那天说我头掉出来的那一个。他看了一眼我与誉斐,忽然摇头晃脑地问我:“你相公出门了?你弟弟来这里串门?”
师父受了伤,会变回小时候的样子。
我咬牙切齿,眼睛哼哼瞪着那个小鬼,威吓他:“死小孩,再说一遍!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许是怕了我凶神恶煞的样子,小鬼一下子脚底抹油想要跑。我在后面追他,誉斐却是在后面慢慢走着,不时提醒一句:“不要伤到孩子。”
追着追着我便躲在巷尾哭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誉斐上来楼我哄我都不顶用,我仍是哭着:“他说你是我弟弟......”
“素素,怎么还像个孩子?”
我不依不饶:“可是他真的说你是我弟弟......”
他用双手环住我,我却用拳头捶他,一遍又一遍吵嚷着:“混蛋,你快点给我好起来,不然你都成了我弟弟,我不敢再要你了!”
那一天,他没能给我快快好起来的承诺,而我也从不知晓,他的病是好不了了。
哭了一阵,闹了一阵,便累了,枕在他肩上,安静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小巷。那个午后,那个屋檐,我用帕子把我们两个人的脸蒙住,我垫脚吻他,他轻柔地回应。
那一刻,我们的眼里只有彼此,再也容不得他人。
虽然有种不安时刻缠绕着我,但我们仍是平平安安地过了七年。那天夜里,我从一个噩梦中惊醒,下意识地就去抓誉斐的手,还好他还在,一直都安稳地睡在我身边。
明明我与誉斐已得到了天长地久的厮守,却为何会觉得害怕?反复告诉自己,只是因为太幸福了才会觉得要失去,根本不会有什么事要发生。
誉斐似是一夜没睡,见我用手抓他,便侧过身来,揉开我前面湿漉漉的发,轻声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做了个噩梦,梦到你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
他轻叹劝我:“什么也别想,好好睡觉。”
“嗯。”抱着他的手臂,又闭上眼睛。
神志渐渐不太清楚,我迷糊地问他一句:“明早去昆仑要什么时候回来?”
只是想着要不要煮他的饭,要不要干脆陪他走一遭昆仑,只是从未想过,他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