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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飞刀与阴谋 ...

  •   生意兴隆的酒馆,说书的眉飞色舞地讲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传奇,跑堂的端酒送菜迎来送往。
      李寻欢坐在靠边上的桌前,喝着京城的状元红佳酿。秋风轻拂,一缕泛黄的柳叶飘进了他的酒杯里。他微笑道:“郭兄,许久未见了。”
      一个汉子从他身后走过,坐到他的对面,亦笑道:“许久不见了,寻欢。”
      “想不到你也来了京城。”郭嵩阳打量李寻欢,不禁眉宇一轩,“看你怎地清减了不少?酒喝得太多了?”
      “不,是喝得太少。”李寻欢莞尔道。
      郭嵩阳大笑着把李寻欢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随后四顾道:“京城的酒馆,不止是个喝酒的好去处,也是个收集消息的好地方。”
      “郭兄想必也已经收到司马庄主的请柬了?”李寻欢问。
      “昨日收到了,说是要为他刚满月的独生子办酒宴,呵,也不过个说辞罢了。就是他放出的风,难道他还不知道江湖各大门派都聚集到京城来看他和王怜花的决斗?”郭嵩阳道。
      “有请柬也不错,可以直接去西山的聚贤山庄,不必在京城等。”李寻欢拾起酒碗中的秋叶,轻轻放在桌上,“还有三日,便是中秋了。”
      “寻欢,你觉得王怜花真的会去?”郭嵩阳问。
      “去不去又如何呢?”李寻欢却反问。
      “说得对,”郭嵩阳笑道,“兴云庄那次英雄大会,也是搬出怜花宝鉴。现在想想,倘若你没有揭穿那假货,江湖人拿了假怜花宝鉴,定是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这一次又是与怜花宝鉴有关,不知司马超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年司马九绝在世时,聚贤山庄在江湖上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派,他总不能干出什么给他爹抹黑的事吧。”
      李寻欢却只是笑而不语。
      “对了,那个假龙小云的事,你可查出了什么?”郭嵩阳又道。
      “郭兄,你可知道江湖上有哪些懂得易容术的人?”李寻欢敛色道。
      “会易容术的人不计其数,但真正的大家只那么几个。三十年前有云梦仙子,山左司徒,而如今昔人均已作古,算的上高明的,便只有枭门。据说,枭门的掌门人,便是那快活王座下色使山左司徒的弟子。”郭嵩阳道。
      倘若李寻欢没有在关外遇到龙小云,怕是很难看出兴云庄的龙小云是假吧。更不会想到擅易容的枭门。李寻欢一直都有一种感觉,仿佛面前就摆着一盘棋局,虽看不清对手,但这种针锋相对之感却分外真实。
      “郭兄,”李寻欢举杯敬道,“寻欢有一事相求。”

      八月十三日一早,一行人乘马车一路向西山驰去。
      梅思影确是医术卓绝,多亏了她在京城这几日的照顾,李寻欢的身体有了些起色。龙小云让车夫快马加鞭,李寻欢也没有太显艰难。
      颠簸之中,突然一震,却是车夫拉住了马。龙小云不耐地掀开车帘,见前面路上停了两队人马,路中间一个道人与一个剑客正斗得你死我活。龙小云认出了那道士是玄虚观的掌门灵钟子,而那剑客是金峰帮的帮主金盛。江湖上都说金峰帮盗了玄虚观的镇观之宝,可金盛从来不承认,两大门派是以结下了梁子。
      灵钟子一挥剑如千条银鞭,金盛长剑出手宛若一道白虹,一个至柔,一个至刚,双方又战了二十回合,仍不分高下。是时,一个玄虚观的弟子却须臾间飞身而出,剑锋直逼金盛的背心,竟是要偷袭。
      电光火石,飞刀已出手,击落了偷袭者的剑。
      “小李飞刀!”两大门派皆看向李寻欢他们的马车,然而他们只来得及看到布帘放下时马车里那个隐约的清瘦身形。
      龙小云瞥了李寻欢一眼,冷哂一声,吼车夫快行。

      西山坐落在京畿,据京城往西六十余里,属太行山脉。山势高耸,起伏连绵,俨然矗立于城西的一道天然屏障。仲夏时遥望林木蓊郁,置身其中可见山中雾气如白马奔腾不息,变幻万千。深秋时节,漫山红叶堪比二月春花,远眺时更似熊熊火云,直上霜天。
      聚贤山庄地处西山,千百间楼台亭榭高低错落在半山腰处,与山势浑然一体。当初老庄主司马九绝在世时,聚贤山庄是武林中无人不知的第一大山庄,司马九绝死后聚贤山庄日渐式微,如今门人弟子不过往日的三成,却余下偌大的庄院,空旷寂寥地静卧在高山红叶间。
      李寻欢他们被管家迎进了山庄,那管家是个瘦高的中年人,说话圆滑老道,一边把他们引进东院一边致歉道:“庄主为了后天的决斗一直闭关,今晚方才能出。贵客光临,我家主人留话说,他未能亲自迎接,还望见谅、见谅!”
      聚贤山庄的建筑分了三群,东西两院是过去弟子住的,如今已经改成了客房,北院现在是主人家和门人弟子的居处。龙小云进了房间,把行李收拾一番,便出了屋子。梅思影看着他的背影,走到李寻欢房间门口,却见他也踱步出来。
      “寻欢,你这是去哪里?”梅思影不禁问。
      “梅姑娘,我去找些酒喝。”李寻欢微笑道。

      龙小云沿着长廊走到院子里,见着一个正在扫落叶的僮仆,便和善一笑,递过去几两碎银,道:“这位小哥,这些银子给你买酒喝。”
      那僮仆道谢连连。
      龙小云又道:“小哥,你可知道这东西院里都住的什么人吗?”
      僮仆道:“回大老爷话,西院最尽头住的是嵩阳铁剑郭大侠,往东是蜀中凤凰堂,再者是金峰帮,青海盐帮,五台山挂月峰的逍遥剑派,再者是冷月宫,还有些个小的也不认得。东院这边是玄虚观,万龙刀堂,兴云庄,小李飞刀,神风镖局……”
      龙小云灿然一笑,“多谢了。”

      午后的阳光温吞地漫上走廊的青石板,枫叶透过阳光显出细腻剔透的纹路,山风习习,掌面大小的红叶便忽悠悠落入池水中,荡起一圈圈涟漪,湖面上画廊的倒影须臾间模糊起来,片刻后又清晰如故。
      李寻欢穿着浅草色的长衫,墨色的衣带随意系在腰间。清风徐徐,广袖飞扬。
      洒扫的小厮看愣了一般盯着来人。
      “小兄弟,在下想打听一下,嵩阳铁剑可是住在东院厢房?”李寻欢躬身问道。
      “在、在,郭大侠在最尽头的房间。”小厮傻笑连连。
      “多谢。”拱手一揖,翩然而过。
      午后的长廊静谧的很,迎面,走过来一个按剑的年轻男子。男子面上始终挂着笑,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李寻欢脸上时,这笑容却瞬间被生生截断。
      “李寻欢。”男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削薄的如同一片利刃。
      “是你。”李寻欢负手道,随即淡淡一笑,“杨孤鸿,我欠你个人情。”
      杨孤鸿这下不但笑不出,更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你并不欠我什么!”
      “你忘了,上次在兴云庄,你本可以杀我,却放了我。”李寻欢道。
      杨孤鸿闻言竟一时语塞。素来江湖上关于李寻欢传言很多,有人把他说的像个神仙,有人说他像个恶鬼,怎么都是太过。上次他见李寻欢,只觉他虚弱的仿佛就要羽化归仙,身上没了一丁点人气儿;这次气色好了些,杨孤鸿才发现他原来是个挺有人情味儿的人。
      这样的人,一点都不像个会把自己未过门的娘子送给兄弟的人。看上去也挺普通的,既不是大善人,也不是大骗子。
      杨孤鸿道:“李寻欢,你不欠我什么。因为你本可以用飞刀杀了我,却只是用了草叶子给我警告。”
      李寻欢微微讶然,想起了那件事,却苦笑道:“杨孤鸿,我那时已经没有飞刀了,只是本能的随手拿了个东西丢出去。我根本杀不了你的。”
      杨孤鸿气息一滞,“你……就算如此,你又何必告诉我?”
      李寻欢叹道:“我不愿骗你。你没有杀我,我很感激你。我这条命确实还不能丢,因为我有必须得去做的事情。所以,算我欠你的。”
      他已走了过去。杨孤鸿却突然道:“李寻欢,你这几天多加小心。”
      李寻欢侧过头望他。
      杨孤鸿却已经远去了。

      走廊曲折回转,尽头是一处亭子。红叶纷纷飞落。
      李寻欢遥遥望见亭中两个人影,适然一笑,穿过纷落飘舞的红叶走了过去。
      “梅大先生。”李寻欢先一揖道。
      “李探花!”梅大回礼一番,大笑道。
      李寻欢转而望着郭嵩阳,“还是郭兄面子大,多谢了。”
      郭嵩阳一摆手道:“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方,江怜月也不好太不给聚贤山庄面子。我不过是借个势,请梅大先生为我看看病罢了,她总不好扣着不放吧。”
      “梅大先生,都是因为我,您受苦了。”李寻欢拜道。
      “李探花言重了,其实老夫本就与江怜月有些恩怨。”梅大道,“听郭大侠说龙小云恢复记忆了?”
      李寻欢道:“是,多亏了诗音的一位好友。梅大先生,你可听说过一位叫梅思影的大夫?”
      梅大略作思忖,只摇头道:“不知她师出何门,未曾听过。”
      郭嵩阳给李寻欢斟满了一碗酒,他轻轻嘬了一口,甘甜醇香,是桂花酿。
      梅大叹道:“李探花,上一次你冒险去冷月宫救我,还受了伤,我却不肯走,实在是对不住你。”
      见梅大有意开这话头,李寻欢便放下酒碗,温言道:“梅大先生可是有什么苦衷?”
      “对,您方才还说了与江怜月有些恩怨?”郭嵩阳问。
      “我对她有亏欠,”梅大的眉头紧缩,摇了摇头,“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你们可知道,江怜月是什么人的女儿?”梅大道,“她是快活王的后人。”
      两人俱是一惊。郭嵩阳道:“竟是那个江湖枭雄的后人,怪不得有如此见识,这般野心。”
      “她母亲江姬是快活王的宠姬,后来遭云梦仙子嫉恨诽谤,她们娘俩被赶出了快活城。当时江姬病重,江怜月来求我,可云梦仙子是我师父,她不准我救治。后来,我还是遵了师命,江姬就撒手人寰。这事我懊悔了三十多年啊,可是错已铸成,怎么也无法弥补了。”
      “江怜月十分怨恨我,这也不能怪她。那日她不肯放我走,我也实在不能不听从。李探花,却是害你白白受了罪,老夫实在对不住——”梅大起身要谢罪。
      “梅大先生,这不怪你。”李寻欢连忙托住梅大的手。
      郭嵩阳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江怜月与那王怜花,岂不是同父异母的姐弟?怜月、怜花,名字倒也像是一对姐弟。”
      “她对云梦仙子和王怜花也怨恨的很,这次来聚贤山庄,一半是冲着王怜花来的。”梅大道。
      “那另一半呢?”郭嵩阳不禁问。
      梅大看了默默喝酒的李寻欢一眼。
      “是因为我吧。”李寻欢挪开酒杯,道。
      “李探花,你实在要小心江怜月。她与龙啸云的关系非比寻常。”梅大道,“她曾是龙啸云的师父,但后来又成了他没有名分的的夫人。后来,龙啸云娶了林姑娘……”梅大暗暗瞟了李寻欢一眼,继续道,“龙啸云娶了林姑娘,江怜月也没有找上门。直到,九年前龙啸云死了,她才突然间成立了一个叫冷月宫的组织……”
      “李探花,江怜月把龙啸云的死算在了你头上。她成立冷月宫,就是为了找你报仇啊。”梅大道。
      李寻欢默默啜着桂花酿,十分苦涩。
      “龙啸云是咎由自取,与李寻欢何干!这女人未免太不讲道理。”郭嵩阳愠道。
      李寻欢放下了酒碗,起身望着远处苍苍云岚,叹道:“郭兄,她找我并没有错。”
      “寻欢……”郭嵩阳不禁急道。
      李寻欢却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我当初太自以为是,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害的三个人痛苦了半辈子。而如今我才知道,原来痛苦的不只是三个人。我不仅没有问过诗音的意愿,也没有考虑大哥的情况,连他有位原配夫人都不知道。我考虑的只是自己,只是自己要报答龙大哥,要讲义气……”
      “梅大先生,多谢你今日将这些告诉我。”李寻欢的双眼依旧如秋日湖水一般温柔,“她的确,该找我报仇的。”
      “寻欢!”郭嵩阳一时又恼又急,眼看着李寻欢又开始钻牛角尖,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和梅大两人面面相觑,只能任他独自萧然离去。

      李寻欢心事重重,拎着自己的鹿皮酒囊喝酒,任傍晚的山风吹乱他的长发。
      恍惚间,突然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大哥哥!”
      李寻欢转过头,见假山旁的石桌凳上坐着一个支颐看他的小姑娘。这小姑娘眼睛大大的,长得像根水灵灵的小葱,穿了件明黄色的裙子。
      “小丫头,是你叫我吗?”李寻欢走下台阶,来到假山前。
      “嗯!”小姑娘用力点点头,“大哥哥,我叫玲玲,你可不可以请我喝酒?”
      李寻欢微笑了,“小丫头是不可以喝酒的。”
      “为什么呀?”玲玲一下子露出失望的表情,“大哥哥伤心,所以就喝酒,玲玲也伤心,为什么不可以喝?”
      李寻欢的表情有些苦涩,他的心事难道连小丫头都能看出来了么。
      “玲玲,你伤心什么,是不是爹娘责骂你了?”李寻欢敛起了忧思,温和地笑着问。
      “不是的,是主人让玲玲做不想做的事。”玲玲委屈道,“大哥哥,你为什么伤心啊?”
      “我没有伤心。”李寻欢好笑道。
      “你有,”玲玲却说,“你虽然在笑着,可是你的眼睛在哭。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因为眼睛里住着灵魂。”
      李寻欢心头一颤。
      “大哥哥,你是不是因为想念你喜欢的人了,所以才伤心?”玲玲追问道。
      李寻欢抿住了唇,微微,摇了摇头。
      “大哥哥,你又骗人。你一定很想见她吧?”玲玲道。
      “我见不到她了。”李寻欢轻声说。
      玲玲却笑了,“大哥哥,你一定可以见到她的,我可以带她来见你!”
      李寻欢一怔,看着玲玲认真的表情,淡淡笑道:“小丫头,你为何敢这么说,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我知道。”玲玲道。
      “哦?”李寻欢摇了摇酒壶,已准备离开。
      “她是林诗音!”
      李寻欢的身体如触电一般骤然一颤,他蓦地回头,紧紧盯着一脸狡黠的小姑娘。此刻他的脸竟苍白的如同一方手帕。
      “她已经去世了。”许久,李寻欢才轻声道。
      “她没有。”小姑娘却道。
      “我亲手为她封的棺……”李寻欢的话却被玲玲打断:
      “我的主人为了找《怜花宝鉴》,去挖了林诗音的墓,棺材里是空的。”
      李寻欢苍白的如同一尊蜡像,连嘴唇都毫无血色。他的酒囊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
      体迅飞鹄,他已站在玲玲面前,冷冷道:“你的主人是谁?”
      玲玲仿佛被吓坏了,颤抖起来:“大哥哥,你、你不要生气,这些话是我的主人让我和你说的……你、你不要杀我……”
      “我问你,你的主人是谁?”李寻欢只是重复。
      “大哥哥,求你不要问,我不能说。我很怕他,他会杀了我的,杀了我的……”玲玲小鹿般的眼睛直直盯着李寻欢的双眸,满是惊惧恳求之色。
      李寻欢这时也已经回过了神,别过了脸,退了几步。
      “对不起,吓到你了。你只是个传话的孩子,我本不该这样吓你。”李寻欢的声音因为悲伤而微微颤抖。
      “大哥哥,你今晚来,我就能让你见到她!”玲玲见李寻欢神色黯然,急忙道。
      李寻欢却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去。
      “大哥哥,你不信吗?只要你今晚出来,我一定能让你见到她!”玲玲焦急地跑过去拖住李寻欢的背,李寻欢能感觉到她的双手不停的颤栗。
      “好,我相信你。”李寻欢说。
      “真的,太好了,”玲玲破涕为笑,“晚宴的时候我给你暗号,你就来这里找我!”

      最后一抹镶金的流云黯淡下去,天空变成了绛紫色,犹如墨迹在宣纸上渐渐晕开弥漫,山中的夜幕降临了。
      大红的灯笼悬挂在廊下,晚宴开始。华丽的正厅一片喜庆,宾客坐定,庄主方款款而来。峨冠博带,气宇轩昂。正值壮年的司马超群往来招呼,极尽地主之谊。
      梅思影的目光碰到隔了几桌的那群人,眉头一紧。龙小云随着她目光看去,见是冷月宫,从容一笑。他一边喝酒,一边四顾,江怜月似乎与司马超群关系不一般,与他同坐一桌。稍远一点有金峰帮的金盛等人,倒是没见着玄虚观的灵钟子。
      酒过三盏,金盛皱眉起身而去,酒席上进进出出的人不少,龙小云只扫了一眼,不甚留意。行到了第六盏,金盛还未回,李寻欢起身去更衣。龙小云眉宇微皱地望着窗外,方才似乎听得了几声猫叫?
      李寻欢出了正厅,沿着走廊,下了石阶来到假山前,那里果然有一抹小小的身影。
      李寻欢走到她面前,道:“玲玲。”
      “大哥哥,你果然有信用。”玲玲嘻嘻笑道,“来,我带你去个更隐秘的地方。”
      李寻欢跟着她一直走到小孤岛中的假山群里,四周是一汪池水。
      “已经够偏僻了,不管你要干什么都没人找得到了。”李寻欢调侃道。
      玲玲回头打量着他,“你不问问林诗音在哪?”
      “本就没什么林诗音吧,你撒谎的技术并不高明。”李寻欢用袖子掸净一块青石,坐了下去,伸直了两条长腿,舒了口气。
      玲玲也跟着蹲在他身边,“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出来?”
      “我如果不来,你的主人会责罚你吧?”李寻欢看着她问。
      “哪又怎样?”玲玲诧异道。
      “你不是很怕他么。”李寻欢道。
      玲玲半响没有说话,她只是在池水倒映出的灯光中细细凝视着李寻欢,许久才道:“你肯来,就因为怕我受罚,怕我害怕?”
      “你提到他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我一直认为,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每天应该快快乐乐的才对。我不想让你露出那种眼神。”李寻欢眺望着池塘对岸的宴席通明的灯火,不管怎么说,司马超群的酒还是很不错的,李寻欢此刻觉得自己中途溜出来有些可惜,不过值得庆幸的事他腰间的酒囊还是满的。
      于是他拔下塞子,痛快地喝了一口。
      “或许我的害怕,也都是装的呢。”玲玲却不依不饶。
      “一个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这不是你告诉我的么。”李寻欢看着她。
      “对,因为里面住着灵魂。”她笑了,又突然流下了眼泪。
      李寻欢从怀里掏出干净的帕子递给她,她依偎在李寻欢肩头,两人坐了许久。

      酒行到第七盏的时候,金盛回来了。他换了一件镶有金丝云纹的鹅黄色衣服,皱着眉坐回原位,与左右应酬几句,就重新开始喝酒。
      许多江湖人士轮番对司马超群说了些贺辞,龙小云也已经客气的祝贺了一番。宴席气氛不错,没人提两日后的决斗。龙小云从第六盏开始就不再喝酒,只是装装样子浅浅饮几口,他希望时刻保持清醒。瞟着身边空着的位子,他心里不禁揣摩起来,这李寻欢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虽然这些江湖人士面上看去不动声色,其实有谁不偷偷关注着李寻欢,小李飞刀的一举一动,都让这些人如惊弓之鸟。他离席这么久,恐怕那些人此刻心里都和自己一样揣度呢吧。结果,直到最后一盏酒行过了,李寻欢也没有回来。
      又说了些场面话,宾客们便渐渐各自散去。

      龙小云走进东院。他的房间在比较远的地方,路过了玄虚观掌门的房间,扫见里面没点灯,心里不禁寻思这老道人哪里去了。
      然他刚走过去没几步,就只听身后开门声,紧连着就是一声哀嚎“师父——”
      龙小云连忙回头,后面的几个武林中人也都匆匆朝发出哀嚎声的玄虚观掌门灵钟子的房间跑去。龙小云抬起下巴,越过攒动的人头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道士扑到在趴在地上的灵钟子身上嚎啕大哭,他想起来了,这就是在往西山路上那个背后偷袭金盛的玄虚观大弟子云来道人。
      此刻灵钟子正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颈下一滩红色。这一阵喧哗引来了司马超群和西院的那些江湖诸人。司马超群一来便连忙主持大局,众人这才安静了些。江怜月站在司马超群身旁,目光冷冷地看遍众人,到了龙小云脸上,那眼梢满是讥讽轻蔑。龙小云回敬了她一个荣辱不惊的浅笑。
      “云来道长,这是怎么回事?”司马超群先问。
      “司马庄主……我师父因为行路疲劳,染上了点风寒,就没有赴宴,一直在房间休息……师父让贫道代他道贺您……我刚刚回来……一推开门……师父他、他就……就是这样子了……”云来哭诉道。
      “云来道长,请节哀。在我聚贤山庄居然发生这种事,我司马超群向玄虚观各位道长和诸位武林同道发誓,我一定查出凶手,为灵钟子道长报仇!”司马超群安定人心地说。
      他话音未落,人群中挤出来一个白须老者,直奔灵虚子而去。众人拦他不及,只见他已跪在地上扒开灵钟子衣服鼓捣起来。
      “你做什么!”云来顿时怒不可遏吼道。
      司马超群却反而伸手制止他,“云来道长,这位是神医梅大先生,他这是在为尊师检验,还望见谅。”
      梅大一边检查尸体,一边道:“你们看他写了个什么字?”
      众人这才发觉灵钟子的右手下压着个字,凑过去一看,竟是个“金”字!
      玄虚观的小道士们霎时间齐齐抽出剑来,剑尖俱指金峰帮帮主金盛,金盛虽有些失色,却还算沉稳,只是看着司马超群,并未拔出兵器。
      “诸位道长冷静点,此事非同小可,万不可冲动。”司马超群道,“梅大先生?”
      梅大头也不抬道:“灵钟子道长的喉咙被一种薄而窄的利器一击贯穿,其他地方没有伤口。按尸体的僵硬的程度看,他应该是在两个时辰前遭人杀害的。”
      “两个时辰前,那就是戌时三刻。”司马超群道。
      “那正是行第七盏酒的时候。”人群里有人道。
      “那个时候离席的有谁?”云来道人扫视众人。
      “云来道长,中间进出宴席的人多了,总不能都当做嫌疑人吧,”这时江怜月却悠悠道,“要知道,进出宴席的人虽多,却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本事,能一招便取了灵钟子道长性命的。”
      这话说到了众人心坎上,诚如斯言,灵钟子道人的身上只见这一处伤痕,房间里也不见打斗的痕迹,凶手定是用极快的手法让灵钟子一击毙命的。
      “凶手出手一定很快,”云来道人冷冷地看了一圈,“据我所知,这里以快剑著称的,只有金帮主,笑面杀神,和司马庄主。”
      司马超群不介意的一笑,“在下宴席中一直在向各位朋友敬酒,中途更衣也从未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贫道只是说庄主的剑法快,并没有怀疑的意思。”云来道,却死死盯着金盛。
      杨孤鸿耸耸肩膀,“在下连茅厕都没去过。”中途未曾离场,自然排除了嫌疑。
      云来道:“贫道恰与金帮主同桌,如果没记错,金帮主离席有半个多时辰,回来的时候恰是第七盏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吧。”
      金盛的面色愈发难看,怒道:“道士!我金盛若是杀了人,绝不会不敢承认,我没杀人,也绝不会让你随便污蔑!”
      “金帮主那半个时辰的时间,去了何处?”司马超群问。
      “我去换衣服,”金盛道,“这个叫云来的道士把酒泼到了我衣服上!”
      “是金帮主不小心撞翻了贫道的酒杯。”云来道人反驳道。
      “好了,先不论这个,金帮主可有人作证?”司马超群没有让这二人在这种琐事上继续争吵,又问道。
      “我在自己房间,换了衣服醒了会儿酒,没人作证。”金盛道,“难道司马庄主也怀疑在下?”
      司马超群道:“在下只是想把事情问清楚,还灵钟道长一个公道。”
      神风镖局的总镖头突然冷笑道:“司马庄主不要再和稀泥了,事情不是已经很清楚了么,金盛偷了玄虚观的镇观之宝,怕灵钟道长继续追究,干脆就杀了他。灵钟道长今日身体虚弱,他正是利用这个时机下手。动机、时间和血书的证据俱备,凶手就是金盛!”神风镖局的总镖头素来与灵钟道人交好,此刻沉不住气了。
      金盛脸色青白,大吼道:“你们怎么肯定灵钟子是被人用快剑杀死的?为什么不是刀?这天下最快的兵器,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他刚吼完,全场都寂静下来。
      天下最快的兵器是什么,江湖上没有人会说出第二个名字。
      “是我的飞刀么?”突然一个柔和的声音飘进了尴尬沉默的人群中,所有人都像打了个激灵一般齐刷刷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从室内到门外沿廊的阑干,众人自动错出了一条笔直的通道。一抹修长的身影倚在朱红色的阑干旁,灯光中其华灼灼,酒醉里玉山颓倒。
      龙小云皱着眉望着男人,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众人的讨论他听到了多少。此刻李寻欢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灵钟子房间角落里的炉子,众人进来的那刻,炉火就已经是熄灭的了。龙小云心里叹了口气,思忖这李寻欢八成是喝醉了。
      “李寻欢,你离席的时候是戌时二刻,就是行第六盏酒的那时候,之后一直没有回来。”人群中一人这么说,其他人紧跟着都附和起来。
      龙小云心里好笑,果然不出他所料,所有人都装作不注意李寻欢,其实根本就是一刻不停地盯着他,连他离席出去的时刻都能脱口而出。
      这下矛头都指向了你,看你怎么办,李寻欢,龙小云冷眼旁观。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一出手便要人的命。房间里没有打斗的痕迹,灵钟道长身上只有这一处伤口,离席的时间又恰是道长被害的时间。李寻欢,你有什么可说的?”江怜月突然道,她的目光中杀气一闪而过。
      “李探花,你这段时间在何处?”司马超群问。
      “我在池塘边喝酒。”李寻欢依旧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心不在焉地回答。
      “可有证人?”司马超群又问。
      人群中晃动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李寻欢望到了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她在看他,他的唇微微动了动,却一言不发。
      “李探花?”司马超群又耐着性子再次问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那位玲玲姑娘和在下一起。”既然自己帮了她一次,就别再吝惜,帮到最后吧,李寻欢喟然,帮她为自己制造杀人时间,帮她对自己落井下石。
      玲玲立即道:“我、我可以为他,为他作证!”
      “你一直和他在一起吗?”江怜月问。
      “嗯。”玲玲战战兢兢地点头。
      “你们在做什么?”江怜月又问。
      “……喝酒……”玲玲低声说。
      “喝酒能喝这么长时间?”江怜月说。
      “这……”玲玲显得极为无措。
      “你为何要和他喝酒?”江怜月说。
      “我……”玲玲踟蹰着。
      “你喜欢他?”江怜月问,有人开始讥笑。
      “不是……”玲玲又否认。
      “小姑娘,你的话遮遮掩掩,你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就在这里说出来,司马庄主和诸位江湖豪杰会为你做主的。”江怜月谆谆善诱。
      “我……”玲玲突然落下两行泪水,指着李寻欢道,“我根本没有和他在一起,是刚刚他抓住我,让我给他作证的!如果我不答应,他就要杀了我!”
      饶是龙小云听了这话都不禁一惊,再看李寻欢,他却依然如局外人一般半句也不辩解,龙小云都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不可能……”龙小云耳边传来女子的喃喃低语,他见身边梅思影脸色发白,摇摇晃晃,连忙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突然间玄虚观的一个小道士失声道:“金帮主不是凶手!”
      众人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到这小道士身上,只见他指着地上的血字,颤声道:“大师兄,你刚刚注意了吗、注意了吗……师父他……”
      他话未说完,云来脸色大变。
      “云来道长,你们在说什么?”司马超群疑问道。
      “我师父虽然用右手持剑,可是……他无论用箸还是拿笔……都是左手。”云来道。
      司马超群也骤然醒悟,“方才这血字是按在灵钟道长的右手之下!”
      “也就是说……有人想陷害金帮主,却不知灵钟道长用左手写字。”江怜月不失时机地说。
      “这个人在宴席中看到金帮主离席了,之后自己也离席,一刀杀了灵钟子道人,再血书嫁祸给金帮主。”神风镖局的总镖头道。李寻欢恰恰就是在金盛离开之后离席的。
      李寻欢,你打算怎么办?龙小云渐渐失去了先前看热闹的好心情,看着一句都不辩解的李寻欢。
      “报——”一个庄客突然进来,在司马超群面前躬身托起一方白帕,帕子上是把染血的三尺七寸长的小刀。
      “小的在池塘边找到的。”庄客道。
      “李寻欢,你还有什么话说!连凶器都找到了!”云来道人杀气逼人地吼向李寻欢。
      “我无话可说。”李寻欢淡淡道。
      “寻欢!”梅思影一下子挣开龙小云,扑过去挡在李寻欢和众人之间,“寻欢,我知道你一定是遭人陷害的,你向他们解释清楚啊!你们!你们凭一个小女孩的说辞,一把捡来的飞刀就要说李寻欢是凶手吗?你们是疯了还是傻了!如此是非不分!我告诉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大侠,李寻欢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他绝不会做!”
      李寻欢一直波澜不惊的眸子这时乱了几分,好言劝道:“梅姑娘,你回到小云身边去。”
      “我不能……我不能看着你被人陷害……”梅思影噙着泪水,固执道。
      李寻欢对龙小云使了一个眼色,龙小云蹙眉道:“诸位,虽然李寻欢是我父亲的结拜兄弟,可是他做了什么我并不知晓。他若是真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我兴云庄绝不包庇,诸位英雄依江湖规矩办就是了。这女子无意与玄虚观作对,只不过被这位风流探花迷住了,她对我龙小云有恩,诸位卖给我个面子,不要和她一般见识。”龙小云话说的圆滑周道,既撇清了和李寻欢的关系,又帮梅思影圆了场。
      话音刚落,便有人哈哈笑道:“能说出这种话来,到底是龙啸云的儿子。”
      “小女子,李寻欢若是要走,你以为这些人能拦得住?他既然自己不肯走,你又操什么心!”
      “谁!是谁在说话!”众人爆发了惊愕的大叫。
      一抹绯红色的身影懒洋洋地走进灯笼的光晕中,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扫过众人怔住的面容,薄薄的唇微微上翘,就如同是一尊异教的神像,既仿佛慈悲为怀,又似乎藐视众生。
      梅思影看到他的第一眼,脸色就倏然全无血色——的确是他,是他来了!
      江怜月的脸色也显得十分苍白,她冷冷地沉声道:“王怜花。”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时间都震惊的说不出话。后天便是决斗之日,虽然所有人都知道王怜花会在中原出现,但却又都抱着一丝怀疑,毕竟这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甚至也有人根本不相信司马超群真的会和王怜花决斗,他们前来只是想搜集一些《怜花宝鉴》的消息罢了。
      而此刻,洛阳公子就这么毫无预料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而偏偏又是在这种即将下决定拿下小李飞刀的千钧一发的时刻 ,众人怎么不受震动。
      他真的是王怜花么?龙小云亦失去了平日万事了然于心的自信,忐忑地盯着红衣男子。
      司马超群拱手道:“没想到王公子这么早便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客气。”王怜花回了个礼。他和江怜月对望了一眼,目中有些惆怅。
      “你们方才不是已经认定李寻欢是凶手了么,怎么还不动手?”王怜花轻笑道。
      “王公子!李寻欢不是凶手!”梅思影惊叫道。她简直心灰意冷,难道王怜花来中原,真的打算要至李寻欢于死地吗?
      “小女子,江湖好汉都说他是,那他就是。”王怜花依旧笑眯眯地说,然而这话仔细听来却颇有嘲讽的意味。
      “王公子……”梅思影绝望地看着他。
      王怜花却不理睬,勾起嘴角打量着李寻欢。阿飞也是,梅思影也是,每个人都在他耳边念叨着这个男人,看上去不过是个年过四十的普通男子罢了。那双宁静安然的眼睛倒是挺讨人喜欢,可是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比起他遗世独立的王公子,这李寻欢根本算不得什么。王怜花满意地笑了。
      “要抓他就趁早,要是他改变主意,你们就抓不住了。”王怜花悠然道。
      李寻欢抬眸笑看着他,目光依旧十分柔和。王怜花被他这么一瞅,突然发觉这双眼睛真的很漂亮,竟好像是块碧绿清澄的翡翠。照他年轻时的性子,真像当下就把这一对翡翠挖下来。不过和沈浪一起混得久了,他现在已不大会干这种事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股脑蜂拥而上,把李寻欢浑身上下的穴道全点了个遍。梅思影被龙小云强扯了回去。司马超群道:“先将李寻欢押进庄里的地牢!”
      江怜月突然回头惊诧地看着司马超群,就仿佛他破坏了他们的约定似的。
      司马超群却不看她,只是吩咐庄客将李寻欢抬了下去。
      事情总算结束了,龙小云看着倒在他怀中的梅思影,疲惫地想。
      好戏才刚刚开始,怜花公子的余光瞥到房间角落里的炉子,心中一片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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