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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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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是熟悉的万梅山庄。漫山遍野的朱砂梅开得正盛,殷红的花瓣层层叠叠,缀满枝头,风一吹,便有细碎的花瓣簌簌飘落,如同一场温柔的红雪。而枝头又覆着一层新雪,洁白与嫣红交缠,在淡淡的天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美得如同仙人勾勒的幻境。可这份极致的静美中,却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像冰针般钻进骨髓 —— 西门吹雪的双臂环抱着一具冰冷的躯体,那是叶孤城。叶孤城身上的白衣还沾着未干的血迹,暗红的血渍在雪白的衣料上晕开,像极了枝头盛放的梅花,却带着令人心悸的死寂。他眉心处的剑伤早已凝固,结痂的边缘泛着青白色,曾经锐利如鹰隼、能看透人心的眼眸,此刻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再也不会睁开,再也不会映出与他对峙时的锋芒。
当他怀中触到叶孤城冰冷的躯体,指尖传来的僵硬与凉意,瞬间穿透了万梅山庄的漫天风雪 —— 那不是冬日里寒风的冷,而是生命彻底流逝后,再也无法回暖的死寂。叶孤城的肩膀还保持着握剑时的紧绷弧度,可皮肤下的肌肉早已失去弹性,连平日里因常年练剑而泛着薄茧的指尖,都变得冰凉光滑。此刻西门吹雪的情绪是凝滞的,如同他握剑时的沉稳,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依旧是那个站在紫禁之巅、眼中只有剑道的孤高剑客。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指节正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叶孤城的衣料里,将那份不易察觉的震颤,死死藏在衣料与尸体的缝隙间,不让任何人窥见。紫禁之巅的画面还在脑海中清晰闪烁:呼啸的风卷着云絮掠过屋檐,两人的剑光在阳光下交织成银亮的弧光,叶孤城的剑快如闪电,却总在与他的剑相触时留三分余地。可眼前的人已没了气息,胸膛不再起伏,连最轻微的呼吸声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冰冷的重量压在他臂弯里。这份 “胜” 与 “失” 的对冲,像一把钝剑,轻轻抵在他心口,没有剧痛,却有绵长的闷胀,让他第一次对毕生追求的 “剑道极致”,生出了几分茫然:赢了天下第一的名号,又如何?从此江湖再无一个人,能与他在梅树下论剑,能在华山巅对峙三日而不落下风,能让他握着剑时,感受到棋逢对手的热血。
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带着紫禁之巅的风、漫天翻涌的云、两人交错时飞溅的剑光,还有叶孤城最后那句带着遗憾与释然的话,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时叶孤城的剑已被他挑飞,胸口的伤口正汩汩流血,却依旧挺直着脊背,望着天边的云,轻声说:“西门吹雪,你本不该赢。” 那语气里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却像一根细刺,深深扎进他心底。西门吹雪抱着叶孤城的尸体,一步步走过万梅山庄的青石板路。石板路被雪覆盖,踩上去发出 “咯吱咯吱” 的轻响,在寂静的山庄里格外清晰。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发间,甚至钻进衣领,带来冰凉的触感,他却浑然不觉,目光只落在前方延伸的石板路上,仿佛要顺着这条路,走回过去与叶孤城论剑的时光。往日里本就冷清的山庄,此刻更显寂寥,仆役们早已识趣地退下,只留寒风卷着梅花瓣,在他脚边轻轻打转,像是在无声地陪伴,又像是在为这孤独的身影送行。
回到山庄主楼,温暖的炭火在铜炉里燃烧,映得房间里一片暖红,却驱不散西门吹雪周身的寒意。他将叶孤城的尸体轻轻放在铺着素白绸缎的榻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人。榻边的小几上,还放着两人上次论剑时未喝完的茶,茶早已凉透,杯壁上凝着水珠。他亲自去后院的井中打水,用炭火将水焐到与人体相近的温度,又取来干净的细白布,拧干后,动作缓慢而轻柔地擦拭着叶孤城身上的血迹与尘土。白布擦过叶孤城眉心的剑伤时,他的手腕忽然顿了顿 —— 那道伤是他亲手留下的,剑痕边缘还凝着暗红的血痂,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刻在叶孤城的脸上,也刻在他的心里。他又擦到叶孤城心口的伤口,那里的血渍更重,白布一沾便染上暗红,他换了一块又一块布,直到伤口周围的衣料恢复干净。西门吹雪一生握剑斩敌,动作向来果决利落,从未有过如此迟疑的时刻,连擦拭尸体的动作,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仿佛眼前的人不是冰冷的尸体,而是一件易碎的琉璃,稍一用力便会碎裂。他知道,叶孤城是他一生的对手,更是他唯一的知己,这世间唯有叶孤城,能懂他对剑道的执着,能懂他孤高背后的寂寞。
当他为叶孤城擦拭血迹时,情绪终于有了裂痕,那道藏在沉稳下的脆弱,顺着指尖的动作一点点泄了出来。他想起叶孤城曾说,万梅山庄的梅花是天下最美的花,因为它有傲骨,像剑客的魂。那时他还反驳,说剑比花更有魂,两人便为此争论不休,最后干脆以剑定输赢,输的人要为赢的人沏一年的茶。如今茶还在,人却没了。这时的情感,是寂寥裹着深切的怀念,如同空荡的山庄般,只剩下风雪穿过回廊的 “呜呜” 声,在房间里无声回响。他从未向人展露过脆弱,在任何人面前,他都是那个冷漠、孤高、只认剑道的西门吹雪。可此刻,当寒风卷着一片梅花瓣,轻轻落在叶孤城冰冷的衣襟上时,他的眼眶忽然发烫,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 这朵梅花,像是在为他的孤独送行,替他诉说着那份无人能懂的落寞,那份失去对手后的空洞。
往日握剑斩敌时的果决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珍视:布帛擦过叶孤城脸颊时,力道轻得像怕碰碎琉璃,连他脸上细小的绒毛都不敢蹭掉;清理白衣上的血渍时,手指顺着衣纹的走向慢慢蹭,连一根丝线都不愿扯断,仿佛这白衣还是叶孤城活着时穿的那般,要好好护着。他甚至仔细梳理了叶孤城散乱的发丝,将每一缕都轻轻拢到耳后,露出叶孤城清俊却苍白的脸庞。
梳理完毕,他从衣柜里取出一身崭新的白衣。那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布料是叶孤城最喜欢的杭绸,柔软顺滑,衣摆处用银线绣着淡淡的梅枝暗纹,是他特意让绣娘按照叶孤城的喜好绣的。他拿起白衣,轻轻为叶孤城换上。穿衣时,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叶孤城冰冷的指尖,那一瞬间,仿佛有电流穿过,决战时的画面猛然重现:那时两人的剑正胶着,叶孤城的剑突然偏了半寸,他的剑顺势刺入对方胸口,剑尖穿透衣料的瞬间,他看到叶孤城眼中没有痛意,只有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还有那句落在风里的 “你本不该赢”。此刻的他,心中涌起的是难以言喻的沉重,像压了一块浸了水的棉絮,连呼吸都带着闷痛。这份沉重里,混杂着对故人的惋惜 —— 惋惜叶孤城这般绝代剑客,最终落得如此下场;更有对自己的叩问 —— 赢了剑道,却永远失去了唯一的知己,这份胜利,到底值不值得?他俯身,对着叶孤城冰冷的脸庞,低声呢喃:“叶孤城,你本不该输。” 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在空荡的房间里反复回荡,像在寻求一个永远得不到的答案,又像在对故人诉说迟来的歉意。
收敛完毕,西门吹雪重新抱起叶孤城的尸体,朝着山庄后山走去。后山有一片开阔的空地,正对着漫山的梅花,春天时这里会开满野花,冬天则被白雪覆盖,是他早就选好的地方 —— 他知道叶孤城喜欢热闹,却也偏爱清静,这里既能看到漫山的梅花,又不会被人打扰,最适合安放这位绝代剑客。他没有叫仆役帮忙,而是亲自握着残雪剑,挥剑挖开冻土。残雪剑锋利无比,可冻土坚硬,每一剑劈下去,都发出沉闷的 “咚咚” 声,震得他手臂发麻。他的动作沉稳而有力,每一下都带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像是在宣泄心中的压抑,又像是在与故人做最后的告别。雪花落在他的发间,很快融化成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冻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滚烫的温度,才惊觉那不是雪水,而是自己的泪水 —— 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落泪,却只能借着风雪的掩护,悄悄抹去痕迹,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脆弱。
挖好墓坑,他将早已准备好的楠木棺木轻轻放入坑中。棺木里铺着柔软的丝绸,还放了一束新鲜的梅花,是他早上刚从枝头摘下的。他最后看了眼叶孤城的脸,才缓缓盖严棺盖,用钉子将棺盖钉牢。填土时,他没有用铲子,而是蹲下身,用双手一捧一捧地将土洒在棺木上。动作慢得近乎刻意,每捧土落下,他都要停顿片刻,仿佛想多留故人片刻,哪怕对方早已无知无觉。土渐渐没过棺木,堆成一个小小的土丘,他才停下动作,坐在土丘旁,望着漫山的梅花,久久没有说话。
填土结束后,他没有立碑 —— 他知道叶孤城不喜虚名,不需要一块石碑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他只是起身,从旁边的梅枝上摘下一束开得最盛的朱砂梅,轻轻插在坟头。那是叶孤城生前最喜欢的品种,花瓣殷红,傲骨铮铮,正如他的人,哪怕身处绝境,也始终挺直着脊背,保持着剑客的尊严。做完这一切,西门吹雪静静地站在坟前,望着漫山的梅花,一站就是很久。寒风卷着花瓣落在坟头,像是在为这位绝代剑客送行,又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思念。
“此后,世间再无叶孤城。” 西门吹雪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落寞,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他一生孤高,视剑道为唯一信仰,认为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从未觉得孤独有何不妥。可此刻站在故人坟前,看着那堆新土,闻着空气中的梅花香,却第一次觉得,万梅山庄的梅花再美,也少了几分滋味 —— 没有了那个能与他并肩赏梅、论剑的人,再美的风景,也只是徒增寂寥。
梦境在此刻戛然而止,西门吹雪猛地睁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从一场窒息的噩梦中挣脱。那份复杂的情感还在他心中翻涌,像刚被搅乱的湖水,带着回忆的碎片与未散的情绪,久久无法平息。醒来后,他额间满是冷汗,连鬓角的发丝都被浸湿,指尖还残留着梦中触碰尸体的冰冷触感,那股死寂的凉意,仿佛还停留在指尖。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眉心,仿佛还能感受到叶孤城眉心那道剑伤的粗糙触感,还能看到那凝固的血痂。月光依旧透过破碎的窗户洒在身上,带来淡淡的凉意,身旁的郑彦还在浅眠,呼吸平稳而均匀,偶尔会轻轻蹙眉,似乎也在做着什么不安的梦。服务站外传来守夜队员的咳嗽声,还有风吹过藤蔓的 “沙沙” 声,一切都在提醒他,那只是一场梦,一场关于故人、关于过往的梦。
可他知道,梦境揭穿了心底的真相:叶孤城从未离开。那份对故人的珍视、对过往的遗憾、对失去对手的空洞,早已和他的剑道一样,刻进了骨血里,成了他一生都无法放下的执念。哪怕他平日里将这份执念藏得再深,在梦中,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它依旧会悄然浮现,提醒着他那段与叶孤城并肩的时光,有多珍贵。
他侧头望向身旁的郑彦,看着对方蹙起的眉头,心中竟泛起一丝莫名的复杂情绪。这西门吹雪沉默片刻,重新闭上眼睛,试图调整呼吸,将梦中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可脑海中却始终盘旋着万梅山庄的梅花、叶孤城冰冷的尸体、坟前那束殷红的朱砂梅,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让他再也无法专注调息。夜色渐深,月光依旧温柔地洒在服务站的地板上,映出两人静坐的身影,可西门吹雪的心中,却再也无法恢复平静,只剩下回忆的余潮,在心底轻轻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