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明暗的交界处 ...
-
科扎特站在托尔托里奇中心广场的一角。他在等待带着安吉拉和安迪去买小吃的同伴卡列琳跟拉吉。人群中出现骚乱时,科扎特恰好就在事发地附近。
一个男人将舞伴带到了一条小巷中,没有经过对方的同意就开始亲吻她的脖子,甚至动手撕开了她衣裙的领口去吻她的胸脯——女人下意识地推拒挣扎起来,扭打的过程中不小心拽下了男人的面具,她才瞧清他竟然是黑手党切尔涅家族的一个小弟埃德蒙多。
“放开!放开我!”女人因此拼了命地抵抗,惹恼了埃德蒙多。他抡起拳头揍她,一拳就让她纤瘦的身子跌出了巷子,衣衫不整地趴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这儿的乱子,有妇女连忙走上前扶起女人,她的头发被扯得凌乱,面具也早就掉了下来,人们认出她是镇上的一名寡妇乔凡娜。
“上帝啊……”科扎特听见帮忙扶她起来的妇女中有个中年妇人这么喃喃,他看不见她面具下的脸,却听出来这正是他的寡妇婶婶莉莉的嗓音。
居住在镇上的人们几乎都知道,乔凡娜的丈夫就是在切尔涅家族的枪口下死去的。埃德蒙多朝她啐了一口,还想再走上去踹她几脚,马上被赶来的镇民们拦住。他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还是因为愤怒,冲着乔凡娜破口大骂:“真是个婊/子!”
“你这个该死的畜生!”乔凡娜还没站稳就要朝他扑过去厮打,扶着她的妇女们都惊呼起来,忙手忙脚地要拦着她。这时又有几个男人走了过来,他们扯开架住埃德蒙多的男人们,纷纷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张切尔涅家族的面孔。
“出了什么事,埃德蒙多?”有人问道。
“我要教训这个女人……”埃德蒙多显然是喝高了,他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眼神迷蒙地从裤兜里掏出了枪来,嘴里骂骂咧咧地给枪上膛!科扎特的婶婶莉莉被这一幕吓坏了,她上前两步张开双臂试着劝他冷静下来:“噢,请等等,埃德蒙多先生……听我说,这事没必要动枪……”
两个机灵的妇女趁着这个时候推搡着乔凡娜,想让她尽快钻进人群中逃走。乔凡娜并不领情,她两眼发红,像是被埃德蒙多的行为激怒了,一边挣开女人们的胳膊一边对他咆哮:“狗/娘养的东西!魔鬼!你们迟早会下地狱的!”
“靠,那婊/子在骂谁?”
“骂我们呢!喂埃德蒙多,你还不给她点颜色瞧瞧!”
“滚开!老女人!”埃德蒙多的脸已经红成了猪肝色,他在扯着嗓子怒吼,使劲一挥手里的枪警告莉莉:“快给我滚开!”
科扎特迈开脚步,不发一言地拨开人群往莉莉那儿走去。他的手揣在裤兜里,紧紧地握住了里头的手枪。在人群的遮掩下他边走边给枪上了膛,然后重新将枪小心地藏进了兜中。
他看见他的婶婶在摇头,她没有挪动一步,可埃德蒙多的同伴们已经走上去架开了她,她的头摇得更加厉害了:“不,不……你们不能这么做,你们不能……”
“砰!”
枪声伴随着尖叫声响起,刚好有一朵烟花在夜空炸裂,于是枪声和尖叫都融进了背景中,科扎特这才注意到原来叫人兴奋的声音和叫人恐惧的声音都这么相近。他来到了莉莉身旁,抬起左手捉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了身后。他的食指搭上了扳机。
埃德蒙多的准头不好,他的那颗子弹打到了乔凡娜的脚边,而没有正中她的膝盖。
乔凡娜越发歇斯底里地惊叫起来,她扑到了埃德蒙多跟前,疯狂地抓咬他的脸!埃德蒙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痛嚎出声时手里的枪已经被她抓掉,“该死的!快帮我弄开她!”
他身后一个高个子的同伴伸手一拎就将乔凡娜甩了出去,她瘦小的身子就像玩偶一般被抛了起来,撞在了巷子口的拐角。“扑通”一声摔下来后,她的脑下飞快地溢出了鲜血!
被枪声吓退的人们再次爆发出了惊叫,有人想要跑上去查看乔凡娜的伤势,却见埃德蒙多拾起枪瞄准了她的脑袋——“老天!快住手!”就在科扎特把枪掏出一半的时候,托尔托里奇的镇长巴多里奥总算赶到,两条细腿支撑着他发福的身子一晃一晃地向埃德蒙多走去:“别这样,埃德蒙多——一切都好商量,请别在这儿开枪伤害我的镇民……”
科扎特微微低下了头,将拿出一半的枪收回了裤兜里。通常在镇长出面的情况下,闹事的黑手党都不会再有大动作。但令人意外的事总会在人们松口气时发生:埃德蒙多忽然把枪口对准了巴多里奥,大骂一声“闭嘴”就扣下了扳机!
人们还没有从子弹出膛的声响中回过神来,抬头便见他们的镇长巴多里奥还站在原地,脸上有些紧张却试图镇静的表情凝固下来,身体略微前倾着,保持着想要向前迈进一步的动作。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平时爱笑,很少皱着眉头,除了眼角的鱼尾纹以外,不像其他老人一样满脸的皱纹。而此刻,他的前额正中心多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色窟窿。
下一秒,他的身子后仰,直直地倒向了地面。
“巴多里奥!”
“我的老天……”
目睹了这一幕的人们或是惊痛地大叫,或是倒吸一口气摇摇头后退,不少妇女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爷爷!”巴多里奥刚成年不久的孙子贝尼托尖叫着挤出了人群,他愤怒地哭喊着扑向埃德蒙多和他的同伴,谁也拦不住:“你们都干了什——”
“砰!”
又是一下枪响,他的声音永远地停止了。
片刻的沉寂过后,广场上的人们开始了骚乱!他们恐慌地四处逃窜,相互推搡之中甚至有人被踩在了脚下,然而人们只顾着尖叫或寻找武器,场面顿时变得混乱不堪!“都给我安静!安静!”埃德蒙多拿枪指着头顶放了一记空枪,他把街口摆着的一个木箱踹到了脚边,跳上去好让自己的声音能在高处显得更加嘹亮而具有威慑力:“听着——都回去你们的房子里!把所有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人们终于明白,这是一场阴谋。
“你们简直是做梦!”
“快滚出托尔托里奇!”
男人们愤怒地大吼,他们抄起了手边一切能当作武器的东西一涌而上,也有赤手空拳的,直接扑上前与他们肉搏!混杂在人群中伺机而动的切尔涅家族人手见状也行动起来,他们手上都有枪,动手就拉枪栓冲着那些反抗的人开枪,一连串比烟花还嘈杂的枪声便响彻了托尔托里奇中心广场!
科扎特拔出枪扣动扳机,子弹击中站在高处的埃德蒙多,瞬间贯穿了他的头颅!
“科扎特!”这一发子弹惊动切尔涅家族的同时也叫他背后的莉莉大吃一惊,她甚至不知道科扎特随身携带着枪。科扎特来不及跟她解释,他扯下面具,抽出塞在裤兜里的帽子扣到莉莉的脑袋上,低声交代她:“找间屋子藏起来。”说完,他挤向前方,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拥堵的人群中。
已有镇民从家中取来了猎/枪,这场单方面的洗劫于是演变成了平民与黑手党的血战!早已潜伏在小镇各处的黑手党们听见动静就开始了行动,他们掏枪就近抢劫,扯开依偎在角落的男女,强/暴女人,枪杀一切反抗的镇民。一间间屋子被破门而入,他们揣着枪翻箱倒柜,将枪口抵在哆嗦地跪着求饶的镇民脑门上,像是在以此为乐趣,猖狂地大笑后用力扳动扳机在枪声中寻找快.感!
蒙托庄园为节日准备的烟火依然在天际绽放,庄园城堡内欢笑声没有停止,五彩的火星陨落,仿佛就这么点燃了托尔托里奇夜晚熊熊的火光。大多数妇女都带着孩子躲进了地窖中,她们妄图把灾难隔绝在地窖的木板门外,等待她们的却是大火燃起后足以令她们丧命的浓烟。
欢笑成了绝望的哭喊,甜蜜的情话成了最后的遗言,枪响与烟火的炮响交织,温热的鲜血沿着街头巷尾石板路间的缝隙缓缓爬行,在大火的烘烤中为小镇描上了一层滚烫的鲜红纹路。
乔托找到科扎特的时候,子弹已经快要用完。他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找来了手上那把猎/枪,只是当他回过神时,自己正对着一个要枪杀护着孩子的母亲的男人开枪。在那一刻,乔托并不是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记不清自己在找到科扎特以前杀了多少人,也记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纳克尔走散的。乔托唯一记得的,只有纳克尔在暴动前告诉他的那段话:“乔托,听我说,你得想办法找到镇长——今晚切尔涅家族打算洗劫托尔托里奇,他们要先杀了镇长,然后趁大家乱了手脚的时候放火打劫……”
“乔托!”科扎特猛地一拽乔托的胳膊,拉回了他的神智:“我们缺少火药!”
他一句话就让乔托麻木已久的大脑恢复了运转。两人正躲在一间小石屋的后院,混乱的枪声还在继续,身后的小石屋窗口冒出滚滚浓烟,屋子里头的家具被大火烧得劈啪作响。“巴多里奥……”乔托终于记起纳克尔要他找到镇长的原因:“巴多里奥家里有储备的火药,还有枪!”
“那我们现在……”
“我已经叫纳克尔带着基诺他们过去了,”乔托的脑袋回想起自己在骚乱发生的第一时间都做了些什么,他紊乱的呼吸平复了下来,“等他们拿到火药,会负责分派大家。”顿了顿,乔托合了合眼,感觉得到自己握着枪的手已慢慢不再发抖:“我们现在……先从切尔涅家族那里补给一些。”
科扎特看着他,接着点了点头。
他们分开行动,乔托赶向了小镇的南面。一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不清的尸体,还有女人抱着孩子想从火舌喷涌的屋子里逃出来,最终却只能探出半边烧得焦黑的身躯。每跨过一具镇民的尸体,乔托的脑核都会忍不住抽痛一下。
他的视野里只剩下了火色和血红。
乔托很快地杀死了两个黑手党,并从他们那儿收获了不少子弹。在翻找第二个人的衣兜时,他在对方胸前的口袋里找到了一枚十字架挂坠。乔托捏着那枚十字挂坠,动作有一瞬的停顿。它令他记起自己第一次杀人时的情形。那是在三年前,G的仇家找上门来,暗算了G以后差点儿轻而易举地杀死了他。当时乔托就握着G跌落在地的枪,感觉到后座力把双手震得发麻的同时,子弹已经埋进了那人的胸口。
在那之后,乔托整整三天都待在教堂里没有回家。他坐在忏悔室中,而G则坐在告解厅的长椅上,他们三天内没有对对方说过一句话。
现在乔托就蹲在一具尸体跟前,是他结束了对方的生命。乔托闻到空气中浓厚的腥臭味,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原本干净的白色衬衫上已沾满了血迹,就连黑色的马甲跟西装裤也被染上了几片血样的深色。他把十字挂坠攥进手心里,然后又将它扔进了血泊中。
乔托感到羞愧。既为这个已经死去的天主教徒,也为自己。
然而这一次,他知道他不会再去教堂忏悔。
火光漫天的同时,早在异样的嘈杂开始的时候,还在科扎特家的客厅里看着温蒂享用披萨的G就皱起了眉。“那是……什么声音?”杰奎琳扭头朝门口看,坐在茶几边的温蒂拿出了自己的手帕将双手擦净,不意外地见到G站起身:“你们先躲到地窖里去。”
红头发的姑娘听完仍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什么?等等,为什么……”“杰奎琳,”棕发女孩儿打断她,自顾自地站起来,理了理裙摆:“我们去后院。”
“喂,”她这幅把他的话当耳旁风的态度让G不悦地出声,他从兜里拿出了枪,蹙紧眉头紧盯着温蒂的脸:“不要让我说第二遍。”“如果他们放火,”女孩儿仰起脑袋没有丝毫畏惧地对上他的视线,蔚蓝的眼仁里映着他的脸,那火焰般的刺青就好像在她的眼中燃烧,她却神态自若:“地窖就不是个正确的选择了,加特林先生。”
G凝视着她,眉头比刚才皱得更紧了。他的考虑确实不够周全,但他不会相信温蒂?卡特?布鲁尼说出这番话不是别有目的。“您打算帮我吗?”果然,温蒂与他对视,脸色平静地告诉他:“是这样的话,我会记住您的两次恩情。”
她这是在提醒他,她已经知道他就是上次她被绑架时替她包扎伤口的男人。虽然在她叫出自己的真名时G就预料到了这一点,但他此时望着女孩儿,还是在怀疑她年纪的同时感到异常烦躁。
“你想怎么做?”他问她。
“门外那些徘徊在附近的都是监视我的人,”温蒂语气平平地陈述着事实,不顾一旁杰奎琳大吃一惊的反应,这么对他说:“您只要走出去朝他们开枪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就好了,我会跟杰奎琳坐上马车回家。”接着,她又补充:“当然,我也不介意您杀光他们。”
外边的动乱声越来越激烈。G动手给枪上了膛。
“那么,”他的目光还留在棕发女孩儿脸上,“我只做这些。在那之后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他不喜欢浪费时间,在这一点上,女孩儿似乎与他一样。
她看着他,在某个瞬间嘴边好像闪过了一点儿笑意:“好的。”
G收回视线,走向了大门。
这晚的大火烧红了漆黑的夜空,直到黎明最深沉的黑色逐渐褪去,天光爬满天幕,才一点一点压下了热辣的火光。晨光笼罩托尔托里奇的早晨,乔托伫立在残垣断瓦中,视野里尽是被毁坏的房屋。街道上横躺着烧毁的门窗,人们的尸体跟牲畜的尸骸躺在一块儿,还能活动的镇民灰头土脸地爬在废墟中,他们的手脚偶尔会够到一些瓶罐或是断裂的房梁发出碰撞声,除此之外仅有镇子外的墓地那儿能传来清晰可闻的动静,那是一部分镇民在为家人挖掘墓地。
四周很安静,就连轻轻的抽噎声也能惊动好不容易熟睡过去的孩子们。
乔托环视着小镇,双手还沾满了血渍,半握着拳垂在身侧。负责去通知警察的年轻人再也没有出现,乔托希望自己还能相信他是在路途中遇到了什么意外,可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法再继续自欺欺人。警察不会出现,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人们永远不能指望政府。而要改变现状,还需要一个时机。乔托一直在等待那个时机。现在,时机已经到了。他知道自己该做一个决定,却无法在短时间内从刚发生的一切中抽离。
他从小在托尔托里奇长大。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个人。然而一夜之间,他们当中数不清的人都永远离开了他。乔托曾认为只有战争和瘟疫能做到这些。可战争早已结束,最困难的瘟疫高发期也已经度过,死亡却片刻不停。
乔托的视线缓缓下挪,落在了脚边一朵被踩扁的小野花上。他弯腰,捡起了那朵花。花瓣摇摇欲坠,而花茎已被折断。身后的巷子里,被科扎特搂在怀里的安吉拉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发着抖低声地哭着。
科扎特沉默地搂紧了女孩儿。他头顶扣着那顶贝雷帽,那是他跟婶婶莉莉分开时交给她的。一个小时以前,他在莉莉的尸体旁找到了它。
乔托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狠狠敲在身侧的墙上。他背对着他们,却依然只能隐忍地闭上眼,没有落泪。“我很喜欢这里……”他听见自己的声线有些发颤,“虽然并不富裕,但是大家……”
就好像他对弥涅耳瓦说过的,即使是在困苦的时候,他所认识的居住在托尔托里奇的人们也能找到快乐的方法。他们还帮助比他们更加贫穷的人。这样的小镇却被国家遗弃,不论是政府还是警察都不再管用。
不仅是托尔托里奇,还有整个西西里。乔托明白,西西里人不能再继续忍耐了。
他也不会再看着他的故乡荒废下去。
“组自卫队吧,乔托。”科扎特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他轻轻抚摸着安吉拉的头发安抚她的情绪,一字一顿并不慌忙,帽檐下一双酒红色的眼睛目光平和。他只是在说出自己和乔托都心知肚明已久的答案,没有任何的迟疑跟胆怯。
——“要是没有人来帮助我们,那就由我们自己来守护城镇。”
乔托转身看向他。
朝阳爬向天空中更高的地方,倾斜的阳光滚进巷口,将小巷切割成了明暗两半。乔托就站在光亮与阴影的交界处,一只眼被阳光映得透亮,一只眼则在昏暗的光线里沉黯而深邃。他沾血的手还握着那朵花隐在暗处,破碎的花瓣无声中坠落,将最后的美丽给予了黑暗。
【卷一 恶魔拾果而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