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商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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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年六月，西西里岛。
陶尔米纳的乡间酒馆在白天总是十分冷清。冬春季节的潮气褪去以后，这儿桌椅廉价的木材呈现出一种过度干渴的状态，细小的裂纹令它们看上去死气沉沉。老板法比奥正站在吧台后头擦酒具，他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时不时瞄一眼坐在他跟前肆无忌惮地抽着烟的红头发男人，再看看不远处的一张小圆桌边坐着的一个金发青年和一位年轻的神父。
这三个人包下了这间酒馆，时间是一整个上午。法比奥从他们的谈话中还听出他们有意愿要买下这间酒馆——这对自己来说是一条出路，法比奥明白。毕竟自从切尔涅家族洗劫了附近好几个村落开始，这儿的生意就惨淡下来了。可法比奥对这间酒馆还是有感情，如果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事实上他不愿意把它卖出去。
当然，值得庆幸的是这三个青年今天并不是来买酒馆的。他们应该是在等什么人，尽管从三个小时以前他们就开始在这里等待了。法比奥想再问问他们买酒馆的事，但那位看起来很好打交道的金发青年和神父坐得比较远，他跟前就只有个脸上纹着张牙舞爪的火焰刺青的男人，他总拧着眉头，瞧上去凶悍得叫法比奥不敢开口。
而一向懂得体贴他人的乔托•彭格列此时已经顾不了这些。他接连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疲困得笑容都有点儿勉强。“这次真是多亏你了，纳克尔。”乔托忍住了要趴到桌上睡会儿的冲动，叹了口气小声地对纳克尔说着，“不然我直到现在都还联系不到阿诺德。”
乔托是在一个星期以前从纳克尔那里得知他能联系到阿诺德的。除此之外，乔托总算在纳克尔的口中求证到了圣诞节那天麦克那番话的真伪：原来阿诺德和茜拉•维多确实是十岁时就生活在一起了，并且关系匪浅。“我以为你们都知道，”纳克尔当时的表情相当吃惊，“茜拉都替阿诺德办事十几年了。”
“其实就算他没回来西西里，”这位讲道时嗓门总是特别洪亮的神父注意到他的疲倦，也细心地压低了声音，拉回了乔托的思绪：“你们找到了茜拉也能联系到他的。”
提到茜拉•维多的名字，乔托只能摇摇头无奈地一笑：“如果茜拉小姐愿意的话。”
纳克尔愣了愣，一手托着下巴思考了几秒，接着表示同意地点了点头，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不过我觉得阿诺德今天不会亲自过来，他好像……”
他还没有说完，酒馆半敞的大门就被叩响，一个金头发的女人探了脑袋进来，翡翠色的眼仁一转就看向了他们，一点也不遮掩眼底的笑意：“我有来错地方吗？你们到得可真早。”
“茜拉？”
“茜拉小姐？”
除了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的G跟根本不认识她的酒馆老板法比奥，乔托和纳克尔都对她的出现感到有些惊讶。“别惊讶，我是代替阿诺德先生来的。”茜拉•维多则是若无其事地走进了酒馆，顺手关上门以后来到乔托他们那张圆桌边坐下，清了清嗓子扮出面无表情的脸：“这是阿诺德先生的原话：‘我很忙，你们的事全权交给茜拉•维多处理，有问题找她谈’。”
她的模仿真是惟妙惟肖，乔托的脑海里顿时间就浮现出了阿诺德神情寡淡的脸，他甚至可以想象他说这句话时头也不抬的模样。尽管这都在自己的预料之内，乔托也还是为茜拉的出现感到头疼，因为事实上他宁可跟阿诺德派来的一个陌生人来谈，都不愿意和茜拉•维多这个说话喜欢绕十个弯的女人谈。
因此乔托试图笑着和她说明白：“不，可是——茜拉小姐，我们想找阿诺德谈的是……”
“阿诺德先生之所以会这样决定，”金发碧眼的女人打断他，一反往常地没有狡黠地笑着，而是换上了一副正经的表情，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是因为他认为，你们跟他之间，现在只在一件事上有可能合作。”
乔托不由自主地收起了嘴边的笑容。他看着她的眼睛，即使还不习惯她这种说话方式，也能够明白阿诺德派她来跟他们商谈的原因了。乔托深吸一口气，不需要多做思考就能想到答案：“是生意吗？”
茜拉•维多笑了一下，“很高兴你能明白，乔托。”
乔托感觉得到纳克尔看了看自己，目光变得无可奈何。然而这都在乔托的意料之中。他从不怀疑阿诺德几乎知道他做的所有事情，包括乔托在四月底组建的居民自卫队，以及他从五月中旬开始就一直在反复考虑的一桩生意。自卫队的建设需要资金，乔托不能再继续单纯地把父母留下来的工厂交给赛弗诺拉管理来坐享其成，而是必须利用手头可用的资金来赚取更多的利益，否则要不是科扎特的经济支援，他们连现有的武器都拼凑不齐。
“好吧，从生意开始也好。”不得不妥协下来，乔托平静地正视着金发女人，“那么今天你想谈什么呢，茜拉？”
纳克尔摇摇头，端起手边盛着水的酒杯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冲着吧台那边的G招招手，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以后都站起身来，纳克尔坐到了G刚才坐的位置那儿，而G则来到了桌边，警告地扫了一眼茜拉•维多。
她也看看他，飞快地扮了个鬼脸，再正儿八经地看向乔托。
“既然先生把这件事交给了我，就请允许我说一些不那么好听的话。”她板起脸试着让自己看上去更加严肃，“乔托，就像你说的，你的确没有生意头脑。”
关于这个问题，乔托早就有自知之明。他翘起嘴角笑得一点也不尴尬：“这一点我可没法反驳。”
茜拉扁了扁嘴，从衣兜里抽出一卷牛皮地图在桌面摊开，利索地抹平了它。
“据我所知，你有计划要接管这些地区的酒馆和港口旅馆。”她指了指地图上用红色墨水标记的西西里岛的几个地区，“都是受到政府保护的重要沿海地区，看得出来你考虑过安全性的问题，尽量避免了与黑手党家族的冲突，尤其是切尔涅家族。”
乔托点点头，安静地等待她的下文。
“但是别忘了两个月前的春收化妆舞会，在托尔托里奇发生的事应该足够让你印象深刻了。”果然，她话锋一转，食指点了点地图上的墨西拿港口，再收回手，十指交叠托住下巴：“老实告诉你，上个月长官已经见过了卢多维克•切尔涅，为的就是那次在托尔托里奇的洗劫案。”
这句话令乔托眼神微动。有了上回汤姆的牺牲，乔托不会再对弥涅耳瓦正在与切尔涅家族打交道的事实反应过激。他可以想象弥涅耳瓦和卢多维克同坐一桌的情形，也大致猜得到他们交谈的内容和最后的讨论结果。
“你是说，”可G不像乔托那么清楚，他挑了挑眉，指间还夹着烟卷，缓缓吐了口烟：“布鲁尼公爵打算给那件事讨一个交代？”
“原本是这样。要知道，再怎么说墨西拿都是她的地盘，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不可能无动于衷。”茜拉•维多仔细观察着乔托的表情，没有因为G的问题而挪开半点视线，“可你们得想想，为什么她私底下找到切尔涅家族的老大谈过以后，这事儿直到现在都没有半点要公开审理的迹象。”
“我听科扎特提起过，”乔托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很平静，就好像完全不把弥涅耳瓦•布鲁尼对此事的态度放在心上，“关于西西里岛开发石油的工程。”
这就是乔托认定弥涅耳瓦不会对切尔涅家族的恶行公开审理的原因。他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地跟她提起这回事，所以在化妆舞会那晚过后，乔托再见到弥涅耳瓦时两人都对此事闭口不提，他甚至都没有问她当时为什么会突然消失。
其实G有怀疑过弥涅耳瓦一早就知道切尔涅家族在那晚会洗劫托尔托里奇，虽然不论乔托怎么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推测他都不回答。单从弥涅耳瓦忽然在托尔托里奇广场消失这一点来看，G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乔托确信那次的血案完全在弥涅耳瓦的意料之外。因为他相信，如果她真的知道待在托尔托里奇会有危险，一定会找借口跟乔托一起离开，而不是丢下他一个人。
“嗯哼，没错，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茜拉•维多终于收起了她那叫人不舒服的打量的目光，耸了耸肩。
“布鲁尼想开发地中海的石油，而切尔涅家族入了股。所以短期内……只要切尔涅家族的动作不大，布鲁尼就会为他们提供保护。至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做得到的。因此你们经营的旅馆很可能最基本的安全都保证不了，这样不出两年，你就该等着破产了，乔托。”
她用简单地几句话就推翻了乔托想要经营旅馆的考虑，然后环顾了一眼这间酒馆，对吧台那边刚好正望过来的老板法比奥眯眼一笑，才重新把目光挪向乔托：“再说到酒馆。我相信你在做这个考虑之前没有跟西蒙先生商量过，他很有生意头脑，一定会劝你不要这么做。”
顿了顿，她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搭在桌面上，不自觉地敲了敲那张牛皮地图。
“虽然卢多维克•切尔涅是靠卖咖啡豆发家的，但不要忘了他现在卖的不仅是咖啡豆。假设你们现在能去西西里岛的任何一个港口问问，就会知道从外头送来西西里岛的每一批酒都属于卢多维克•切尔涅。”她说完，忽然坐直了身子，故意动作夸张地摊开双臂，然后捂住额头，瞪圆了眼故作惊讶：“他们垄断了酒，而你们要经营酒馆——嘿，这是在想方设法让他们骑在你们头上么？”
G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有冲动要掏出枪崩了这个女人的脑袋，哪怕她说的都是事实。不过冲动毕竟只是冲动，他早就不是还没成年的小鬼了，知道该怎样控制自己的情绪。
至于乔托，他的态度更好。从茜拉为他们分析开始，乔托就在认真地听着，同时进行反思。他只在最后被她夸张的举动逗笑了一下，点头表示赞同，语气诚恳：“是我考虑的不够全面。”
“幸运的是这还只是个考虑。”她笑起来，“你做事确实足够稳重。”
“在说出这些话以前，”不等乔托出声，G就在一旁提醒她，“你最好是有自己的主意了。”
“哦，当然。”摊了摊手，茜拉弯着眼笑得神秘：“还记得是因为谁走了，切尔涅家族才开始猖狂起来的吗？”
“多玛佐家族。”乔托下意识地说出答案，紧接着便意识到了什么，眨眨眼显得有些惊讶：“你的意思是……海鲜？”
G听完，一不小心掐灭了烟头。
而他们面前这个金发碧眼的女人两手撑脸愉快地笑着，“蛤蜊卖海鲜，不觉得很合适么？”
她的口吻就像在开玩笑，红发男人听了忍不住按住疼痛的太阳穴，他这几天休息的时间不比乔托多，咬咬牙快要失去耐性：“你讲话给我正经一点。”
“我很正经！”茜拉•维多不可置信地稍稍抬高了音量，视线在乔托和G之间兜兜转转，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天，你们难道在小看海鲜？你们究竟知不知道西西里的海鲜市场有多大！光是墨西拿的零售商数量就得让你们的下巴掉到地上了！”
这种反应可不像是装出来的。乔托转头跟G对视了一眼，最后点头向她保证：“我会好好考虑。”“记得问问西蒙先生的意见，”她马上就恢复了平淡的神情，站起身捋了捋裙摆准备离开，“在这方面我很看好他，至少他入股石油开发工程的事已经足以证明他很有远见了。另外……”又从兜里掏出了一个束口的小布袋，她意味深长地笑着将它递向乔托：“这是要还给你的东西。”
乔托在第一时间认出了那是化妆舞会那晚她从他这里偷走的装着指环的袋子。他接过小布袋，在右手指尖碰触到袋子的瞬间感觉到一阵细微的麻意自指尖飞快地扩散开来，传过手臂，直抵心脏。他觉得心脏的跳动好像忽然之间就传到了手心，在他握住小布袋、清楚地感受到里头指环的戒托硌到掌心的那一刻，促使他条件反射地紧紧握住了它们。
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特别的感觉，乔托头一次触碰这几枚指环时并没有感受到。他前一秒还在思索茜拉偷走指环又还给他的原因，然而就在他因为这种奇妙的感觉而愣神的半秒钟内，他懂了她的用意。
抬头回了她一个饱含谢意的诚挚笑容，乔托凝视着茜拉•维多的眼睛，像是在感谢她把失物物归原主：“谢谢。”
他早该想到的。乔托想着。谢匹菈怎么可能会送给他一套对他来说毫无用处的指环呢？问题不在他身上，而在那套指环上。
G皱眉狐疑地瞧了乔托和茜拉一眼，目光最后落在那个小布袋上头，却很快见它被乔托收进了裤兜里。这时茜拉已经朝吧台那儿的纳克尔挥手道别，转身离开以前看了看乔托。
“最后，阿诺德先生还有一句话要我转达给‘你们’。”她特意加重了某个词汇的发音，再一次学着某人说话时的神态及语调，侧过身凉凉地瞥了眼乔托：“‘除非你们有更长远的计划，否则一切进一步的合作都免谈’。”
乔托先是一愣，接着就会意地微笑，那双金褐色的眼睛里光芒却暗了下去。
“好的，”他说，“‘我们’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