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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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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老爷在二十多年前从德国人手中买下祁齐路上的一处地皮,当时的景象是杂草斜生,凉风扑面。他立在几千平米的花园中央,那座欧式风格的灰色红瓦建筑物并未获得他的好感,反而叫他怀念起家乡那条湿滑凹凸的青石路,还有腾腾冒着酒酿气的蒸锅。隔天来了一个管家,浦老爷告诉他要把这里的房子先拆了,然后造一片白墙黑瓦的大宅子。管家十分为难,不知道究竟是先拆好还是先问清楚白墙黑瓦到底怎么个造法。
后来浦老爷带着长子来到新屋。这位大少爷面容谦和,细边眼镜后的一对眸子却熠熠有神。他把整栋楼的上下里外都看了一遍,对浦老爷说:“爸,这是个好地方。”浦老爷并不相信,不过既然儿子十分看中,他便打消了拆房子的念头。
于是二十来个佣人被雇了进来。浦少爷并未叫人把这栋楼大肆翻新,只是把吊顶重新漆成乳白色,又从英国订了各色墙纸回来,然后兴致勃勃地开始装裱新居。一次男仆砸坏了大厅里的一盏壁灯,怀仁大发脾气,当天就把他辞掉了。后来佣人们越发小心翼翼,沉沉的柚木家具被抬得老高,生怕刮花地板。橱窗上的彩色玻璃更需要留心,少东家还老是亲自爬上去用拂尘擦拭。等到某天晚上,火苗折射在微亮的黄铜壁炉上跳跃,怀仁把吊灯壁灯一并打开,浦老爷坐在西周晕黄柔和的光线里,暗紫的琉璃橱窗流动着父子俩的笑容。他啜一口茶,暗自庆幸没有拆掉这座房子。
怀仁又请了几个英国人回家,将房前的门廊加宽,除了主楼和两侧的副楼,又造了一个汽车间和一栋佣人楼。花园里运进了香樟树,花池重新换新水,残枝枯叶都被清除干净,三条通门小径彻底铺平,等到一切完工,浦家的老老少少就搬进来了。
那是浦老爷风生水起的几年,成家与立业,还有一个才气卓然的儿子。他倾尽心力培养他,传承他的家业,兴旺浦氏家族。岂知在迁入新屋后没几年,怀仁便带着一个女子,离开了这个他亲手营造过的家庭,并且一去不回。浦老爷曾经暴怒地用手杖敲损了地板,吼道:“你要她是吧?那就永远不要回来!”他真的没有回来。
花枝带棠希走到二楼,东面的第二间还开着门,里面的行李箱尚未打开。她将窗帘全部拉开,背靠阳光笑道:“等一下我帮你理行李。”棠希昨晚太过疲倦,此刻趁着日光,才将屋里的东西瞧得清楚。镂花的四条红木床柱,四面白色的帷幔,与落地窗前的窗帘一同慢慢舞动。她知道父亲喜欢红木制家具,喜欢铺着虎皮的摇椅,喜欢到处挂油画,但不喜欢在房间里摆钟——他们在广州的家,也是如此摆设。
花枝说:“大伯走后,这间房间一直锁着。大太太知道你要回来,特地打扫过了。除了一些日用品换掉了,其它都没变。”棠希看见梳妆盒中的胭脂首饰都换成崭新的,分门别类收拾得十分整洁,就笑道:“多谢你。”花枝拉起她的手:“我们去别去瞧瞧。”
棠希走出来后,就问道:“隔壁这间是谁的?”推开了门,里面的装饰十分简朴,一面是书架,另外两面都临窗。花枝说:“这是四叔的书房。因为两面都有窗户,很亮敞,所以当书房用。楼下也有一间,不过那是老爷用的。”棠希便在屋里踱来踱去。花枝又说:“三太太和三少爷的房间都在西边。二楼中间连晒台的大屋子是老爷和大太太的。另外二少爷和我住在后院,我的房间就在爹那间隔壁。”她见棠希坐在书桌后面,正托着下巴笑吟吟地望她,就问道:“怎么了?”
“你为什么总叫他们太太、少爷?”她仰着脸问她。
花枝为难地回答:“那叫什么?”
棠希亦是支着脑袋,想了一会说道:“那你今后别叫我孙小姐行吗?”父亲说过但凡大家族里,众多人口济济一堂,难免钩心斗角。人越多,越要讲究辈分名次。花枝只是从前收养的女婴,想来在这里生存成长不易。她既然如此称呼,应该是家中老少一致默认的。
“我若直接叫你的名字,长辈们听到会不高兴的。”她果然如是说。
棠希只好点点头。她发觉桌上一排文件夹,摆得整整齐齐,只有最后一份上压了一个墨绿纸镇。右边放了一个漆黑的雕花长笔筒,插了两只自来水笔,一银一红,摆在一起很好看。还有个电话机,有点旧的灰土烟缸,两个铜制的相架子。棠希拿起其中一副,好奇问道:“里边的男人就是四叔嘛?”
相框里的男子表情很含蓄,狭长的眼睛似笑非笑,五官同坐在前方的女子有七分相似。花枝道:“是的。前面那个就是四太太。一年前去世,前几天是她的忌日,四叔去苏州看她了。”
另一副相架则是四太太的全身照,大概是十分年轻的时候照的,穿着过膝蓝布裙,表情天真烂漫。背景则是滔滔大海,越发衬出女子的纤弱。
棠希瞧了好久:“这是哪里啊?我好像没去过。”她自幼随同浦怀仁到处旅行,名胜古迹都能看出个大概,只是对照片中的景色毫无印象。
花枝抽出她手中的相框,悄笑道:“四叔不喜欢人乱动他的东西,尤其是四太太的东西。他若在这里,你可别乱翻,他会生气的。”
棠希听了,忙把手上转动的钢笔插回笔筒去。花枝亦将相框放回原处,又将被棠希碰歪的纸镇摆正了,这才拉着她悄悄离去,还笑道:“放心,他看不出来的。”二人刚走出门口,花枝又回头道:“好像要下雨了,我们把窗户都关了再走。”
果然黄昏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没一会天就黑透了,整个院落乌沉沉的,悄无人际。福伯算着所人有都进屋了,就走去大门口锁门。那些雨劈劈啪啪地落在白漆栅栏上,溅得长廊又湿又滑。他原本是小心翼翼地走着,没料到在幽黑的拐角突然走出一模糊人影,夹着凉风在颈后一阵划过,差点给吓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那人影略动了下,福伯才舒出一口气:“四少爷,你怎么回来了?”他忙忙地迎出去,看见毓修披着油布站在雨里,湿漉漉的几根头发还搭在额上。
“哦哟,快进来。”他见毓修还自己提着箱子,箱子四角一同滴着水,裤角上也是水。“您怎么今晚就回来了?怎么不叫家里去车接呢?”
毓修在雨里站久了,一脚踩到门廊上,便是湿嗒嗒的一串泥印。他自己看见了,收回脚后道:“去我房里拿双鞋来。”福伯三步并两步地去了又回来,他已解开油布,一个斜靠在煤油灯下。那灰色壁上的油灯昏昏暗暗,晕黄的一团,照不清楚人的脸,只在地上拉出一条长影。
福伯看着他:“四少爷很累吧?”
“嗯。晚上有班火车,我就回来了。这些天没睡好,回来可以好好睡一觉。”他换好便鞋,便站起来往里屋走。
福伯连忙提起箱子跟在后头,悉数回报:“老爷这些天都在公司,大概四少爷不在,许多事情他要自己监督着。今天傍晚才回来,一回来就有些不高兴,还把三爷骂了一通,连三太太都说了几句。”
毓修说:“为什么不高兴?”
“估计是昨天孙小姐回家,一家人都不在。老爷觉得冷落了孙小姐,心里不高兴。”
“哦。”毓修笑笑,“这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他们走到门口,大厅的灯打得通亮,越过玻璃留射在门廊上,西周不再是乌沉一片。房里应该很热闹,隐隐有股熏香扑面,参合了压低后的笑语声。
福伯朝坐在正中长沙发上,带着黑框眼镜的老人道:“老爷,四少爷提前回来了。”
浦老爷和棠希正在翻看几所女校的照片,门口多了两人,便一起望过来。正好花枝端着茶盘从侧门而出,见到毓修先“咦——”了一声,尔后粲然笑道:“四叔回家了。”
毓修从她的茶盘里拿起杯子,亦朝她微笑道:“我想念花枝的厨艺了,所以赶着回来。”
浦老爷见他提前回来,也是心情愉快。正好棠希靠在他身边,就朝她笑着说:“这是你四叔。你没见过他吧?”
棠希的手上还握着一叠相片。她想起楼上书房里的两副相架,照片里的男子还年轻,而面前的却是她的叔叔了。她的两颊露出一对浅浅漩涡,朝他点头:“四叔你好。”
毓修坐到左手沙发上。浦老爷看他头发上还沾着雨水,便侧一侧头找佣人。花枝早已拿了两条干毛巾出来,又说:“我叫人去做晚饭了。”毓修边擦头边朝她歉意道:“又要麻烦你了。”
浦老爷问他:“苏州那边都好?”
毓修答道:“都办妥了。染料厂和织厂都没问题,可以赶上年底进货。”
浦老爷看着他:“我是说你母亲。”
毓修一顿,接着说:“母亲也很好。那里很安静。”他朝棠希看了一会,尔后向浦老爷问道:“大哥在南边孤零零的。要不要夏天前把他接回家来?”
“不用。怀仁的事叫他妹子去做吧。这些天你也累了,留在家里休息一下。”
毓修便不说什么。没过多久,花枝端了一大盘子的宵夜上来。毓修捡了一碗面条吃起来。棠希见一桌点心酥香沁鼻,便也蹲到茶桌后面,拿着筷子挑些喜欢的来嚼。
花枝朝那叠照片努努嘴,问她:“学校选好了没有?”
棠希摇摇头:“我还不想上学呢。”
坐在后面的浦老爷摘掉眼镜,捏着自己的鼻梁骨,对棠希道:“我的儿孙个个都要去学校。当年你父亲像你这么大时,已经一个人留洋去了。他自己随心随意,也不懂教女儿;如今你回来了,日子可不能过得似从前那般懒散。”
哪知棠希却回头说:“爸一直在教我,比谁教得都好。我们的生活很自由。”
浦老爷皱皱眉,他凝视着孙女的眼睛,真的和怀仁一摸一样。
棠希放了筷子,哗啦啦地翻起照片。她朝还在吃面的毓修问道:“四叔,你说去哪间学校好呢?”
四叔先望了望她身后,尔后对她含笑道:“这些学校都好,你自己挑一个。”
他又望向她身后。浦老爷说:“棠希上学的事情,你去办一下手续吧。另外明天早些去公司,有许多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