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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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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修总是早起,早起后洗澡,换上白长衫,然后仪容齐整地坐在院子中喝茶。这时福伯会把当天的报纸递给他,他看到一半时,浦老爷和大太太就互相挽靠着下楼来了。等到吃完早饭,父子两个便一同去公司。
今天比以往更早些,小汽车开到公司时,大半的员工都未来。浦老爷刚走进电梯,就见到财务室的吴秘书匆匆跑下来。那吴秘书见到他们也是一惊,只是当面撞见,只好过来问好。浦老爷见他神色尴尬,就问他:“你是大清早赶来做贼了?”吴秘书含糊地应了一句。毓修站在后面笑道:“你拿着钥匙做什么?”浦老爷一瞥,正是保险柜的钥匙,立刻问:“谁来取钱?”
话未说完,只见承佑哼着小调从楼上走下来。一派神清气爽的模样,大概惦念着自己的事情,周围的人都没瞧进眼里。直到浦老爷咳嗽一声,他方掉过头来,顿时只觉乌云盖日,举步艰难。
毓修的半边身子还浸在晨曦中,微笑道:“爸,你瞧三哥比我们都勤快呢。”浦老爷暗沉的脸,盯着承佑:“又来拿钱啊?也难为你大清早就赶来了。”承佑被当场撞破,又见毓修面含讥诮,心中恼怒,转身就要走。哪知浦老爷敲着拐杖:“你回来!”
他只好跟着他们进了六楼的办公室,正好墙角的大钟敲着八点正。毓修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对面的大楼正在施工,卡车隆隆地来回。他回头说:“爸,这里附近可以消遣的地方太多,要留住客流,只有靠我们自己变花样。”浦老爷点头,与他一同察看平铺在长桌上的图纸。
半年前,毓修要将百货公司加盖到七楼,增开酒店和电影院。只是当时资金尚未筹足,浦老爷也有犹豫。半年以来,临近的永安公司占据天时地利,夺取自家的不少生意。毓修又说:“我们的公司不设在路口,所以要造得够高够亮,夺人眼球,才有留人的资本。”浦老爷考虑了许久,终于答应。毓修立刻遣人去做图纸,规定七楼不做百货业,而是造餐馆和咖啡馆。他又想起当下电影风靡,不如附设电影院,连同餐馆一同出售联票,这样既可赚钱又可控制客流。
浦老爷持着十分满意。图纸画得十分细致,面面俱到;另有经费清单,各家供应商提的价钱。他微笑道:“很好。只是再叫马兰来,他会趁机抬加钱么?”毓修慢慢卷起图纸,笑道:“造房子也是门艺术。一座房子叫两个人来造,我怕造成后会怪怪的。”他转去一边坐着的承佑:“对不对,三哥?”
承佑不耐烦地叫着:“吵死了,把窗关上好不好!”
毓修真的走去关窗,又说:“马兰是三哥介绍的,三哥的鉴赏力也是一流。我当然要请教你们。”
“问我?哼——好好的公司,弄什么花样?要吃要玩,附近没有么?搞这么多事干嘛?谁会逛好商店再特地跑去七楼看电影?有人只想着赚钱,只怕最后赔钱拆房子。”
浦老爷一扬手就打过去:“你懂什么!不来管事情倒罢了,还来泼冷水。”
毓修笑道:“三哥精通吃喝玩乐,正好我们要造这么个地方。到时候还要三哥来监工,好符合你们的品味。”
承佑被他一激,立刻说:“我才不要管!”说完后又后悔,心想如此大的一件工作,若是自己能做好,势必能为母亲赢回些面子。只恨毓修狡诈,有他参合的事,自己要留许多心眼。再者他也不擅长经营,若是输给自己的弟弟,颜面何存?所以只要有毓修在,他从来不问公司的事。
哪知浦老爷开口:“毓修说的没错。等到秋天开工的时候,你每天都要来上班。已经那么大年纪了,该好好学做事。”
承佑只好答是。
浦老爷又说:“过几天去把老婆接回来,我已经和他们家打过电话了。还有那个施小姐——”他见儿子猛得抬头,原本颓靡的眼神有些像野兽,“那个施小姐,你要是再不懂事,我就把她送走了。”
承佑跳起来:“你别来管我的事!”他警惕地看着父亲,估量他到底知道多少。
“哼——”浦老爷中指上有一颗祖母绿,每每他摸摸那戒指,就是生气了,“你丈人提的那个职位,你为什么不去?”承佑未开口,他已抬高了声音:“不去倒算了,把媳妇气走了,又肆无忌惮招惹其他女人。你知道他们爱面子,就检点一些。这下谁还会来提拔你?一把年纪,整天游手好闲。还有你买的那些东西,一堆一堆,房子里都摆不下。真是玩物丧志。”
承佑本来不在意这些话,只是毓修在侧,面上难堪,就打断道:“你别说了好不好?”
毓修在一旁说:“三哥去把嫂子接回来就好了。”
承佑冷笑道:“干嘛要我去接她?不回来最好!”又见浦老爷沉下脸,他无奈道:“爸,你也看到了,她是怎么对我的?成天摆一副臭脸。我对她够迁就的了,她老是得罪进尺。现在走了最好,反正家里也没人在乎她。”
浦老爷说:“这我不管。反正她既然嫁进我们家,我们就不能亏待她。还有,你别想可以离婚,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趁早打消这念头。”
承佑就索性躺倒去沙发上,两眼一闭:“反正我不去理她!要接叫毓修去接好了。”
浦老爷见他这番作为,就怒道:“自己惹下的祸就叫别人收拾,你还有没有出息?我告诉你,不去和亲家道歉,你也别回来。还有以后也别问我要钱了,你这么能干,就自生自灭去!”
承佑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脑中还残留父亲的话,一遍一遍,像倒放胶片上的图画那样。他最恨父亲拿钱来威逼,只要一提压钱,他就不得不服软。只可惜从小未曾学会一技之长,倒有许多人宠惯他,尤其是大哥出走以后。现在说他游手好闲,说他玩物丧志。可他能做什么?若是寻一份写字楼的工作,先不说同事怎么看他,家里的那些女人早在背后笑掉大牙了;自家的公司他更不用做事了,反正他是三少爷,只要坐在那里就好了,其它事毓修都会做好;下工厂他嫌太脏,谈生意他会骂人,做账本他更是要打瞌睡。最后耐不住寂寞回到家,母亲一脸恨铁不成刚的沮丧,其他人各怀鬼胎暗自偷笑。这个家真像一张网,他想不如找到施筱筱,像大哥那样远走他乡,或许还能创一份事业。
他越想越激动,走到施筱筱的住处,已出了一身汗。房东见他站在门口一直敲门,就告诉他施小姐已经退房了。承佑大惊:“她去哪里了?”他原是鼓着雄心壮志来的,如今施筱筱离开了,走得半点痕迹也不留,他的雄心好似漏了气的皮球,整个人干瘪地靠在门廊上。忽而又愤愤地骂了一声,仿佛要将心中的郁结不快都吐出来一般,重重地踩着楼梯走了。
四处也找不到施筱筱。戏院的刘主事告诉他,施筱筱这一班人今天一早启程北上。承佑想,走得那么急,必定是她师傅逼她回去的。他索然无味,施筱筱一走,反而叫他加倍思念起她来。环顾四周,有哪个女人似她那般千娇百媚,风情万种。刘主事请他喝酒,又介绍新的名媛给他认识。他心里想着施筱筱,其他女人当然都是庸脂俗粉了。于是呆呆坐了一会,就一人耷拉着脑袋回来了。
门口的福伯见太阳还未落山,三少爷就回家了,不禁连连称奇。承佑走进院子,瞅见花枝正踮着脚拉绳子,整个身子拔得长长的。绳子上的几件丝绒长衫给风轻轻吹了起来,她亦是一身白衫,好像也要被吹起来一般。他不禁支着脖子想:花枝的身段也不错,不知她和筱筱比起来,谁的腰更细一些。这么一想,自然心猿意马,直等到另一个粗胖的丫头提着铅桶出来,他方才闷闷地走了。
三太太见他这么早就回家,只当是老爷回来了,他不敢放肆。吃晚饭时,浦老爷和毓修长篇大论,如何新建新楼层,如何分配空地,他亦是不插嘴。等到棠希挪开椅子上楼,他见准了时机,只说自己吃饱了,一人扬长而去。
承佑的房间在二楼东面,虽不是最大的一间,却是最舒适的一间。整套卧室,连着衣帽间和卫生间,家里最好的家具也放在这里。两面开窗,通风又亮敞。当时原是做浦怀仁的卧室,谁知承佑一进门就上窜下跳,然后嚷嚷喜欢这间。怀仁见弟弟调皮可爱,就抱起他笑道:“唷,小家伙真有眼力呢。”那时承佑还不到七岁,仗着大哥的宠爱,公然霸占大哥的卧房。怀仁自然让给他,没过多久,连整个家都让给了他。
这间房布置得十分考究,承佑的生活一直考究。他很少让佣人进来,最常进来打扫收拾的是花枝。花枝知道什么可以碰,什么即使再乱再脏也不能动。花枝总是干干净净,比那些丫头好多了。他喜欢干净的人,尤其是女人。
“三少爷,你晚上没吃什么。三太太叫我来问你,是不是要吃夜宵。”正在想她,她就来了。
他见她还穿着下午的白长衫,又在腰间系了一条墨绿围裙,清清楚楚地把腰身呈出来,多像院子里那支纤细的白兰。
“三少爷?”花枝见他神色怪异,又提醒他。
他含笑道:“你进来一下,我教你怎么裱画。”
他的房间已经很乱了。这几天棠希回来,花枝分身不暇,其他人也不敢乱动,所以任由衣裤乱挂,桌椅积灰。
花枝有些不好意思:“明天一早我来打扫一下。”她随手拿起一块湿布将桌子抹了抹,把杂物堆在一旁,又弯腰去捡地上的裤子袜子。
承佑站在她身后,两手插在裤袋里。他问她:“你来我们家多久了?嗯——你多大了啊,花枝?”
“三少爷,这只袜子破了。你还要不要?”她还蹲在地上,回过头,白腻的脖子上有几缕散发。
承佑看着她:“你拿去补一补,别留针脚。”他突然感到一丝悸动,即使施筱筱也从来不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他们大概会理所当然地扔掉,然后再买一双崭新的送给他。
于是当花枝站起来时,他不自觉地从后面搂住她。她同他抱过的女子不同,没有叫他欲念横生,不知是她的成功还是她的失败。
花枝愣了一秒,虽然放声大叫:“三少爷,你干什么?”她惊惶失措,在他怀里扭动,想要扳开紧紧箍住腰的两手。承佑在后笑道:“怎么,抱一下也不行嘛?”他一番调戏的口吻,两手越发收紧。花枝一脚踩上他的脚,拼命叫道:“你放开我!这是在家,你不要乱来!”
承佑原本未作它想。只是花枝拼命反抗,好似他是色魔一样,心里不由燃起一股怒火。一使劲就把她压去床上,嘴上还念念有词:“怎么?那老头子逼我就算了,连你也嫌弃我。你算什么,把你买回来就是叫你伺候少爷们的。”
花枝气红了脸,咬着下唇怒视他。
承佑又嘻嘻笑道:“你伺候那个瘸子有什么用。老头子不会把家业给他的,不如跟着我——”他见她襟口露出的一截粉色肌肤,不觉喉咙收紧。
花枝大惊,慌忙叫道:“你再不放手,我就把家里人都叫来。爷爷也在家呢——”哪知承佑早把头埋在她脖颈间,她吓得呜呜咽咽哭起来。
承佑见她哭得凄惨,心中越发恼怒,一手抓住她的下巴,戏谑道:“哟,你这是为谁守身如玉呢?”
花枝一手护着领口:“你下流!以为人人都跟你那么下流。”
承佑倒不生气,反而冷笑:“我们半斤八两。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老实告诉你,老头子挑儿媳妇是多么严格——你看我就知道了。老四虽然没结婚,但总会结的。到时候你怎么办,去给他做小老婆?就算他肯你会肯么?”他见花枝的脸上掠过一丝怔仲,不知是忧伤还是害怕,不由地心疼起来,就轻轻伏到她耳边说:“不如跟了我,我一定好好对你。”
花枝正苦无脱身的办法,突然见门口人影一闪,忙叫道:“棠希,救我!”
棠希正在四处闲逛,猛然看见这番场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等她缓过神来,才急急跑进来喊:“三叔,你干什么?快放开她!”她一边奋力拉开承佑,一边大声叫喊。没一会毓修就跑上来,接着浦老爷、大太太、三太太都惊动了。
棠希指着承佑的脸:“他不要脸,在欺负花枝。”
承佑朝她凶道:“臭丫头,谁要你多事!”他见花枝坐在一旁低头不语,就对众人道:“你们自己问她,我有对她怎么样了?”
棠希气得顶回去:“我亲眼看见的,你还不承认!”又拉着毓修,想让爷爷住持公正:“四叔也看见了,他把花枝——”
“好了。”毓修打断她,“爷爷知道怎么办的,你先消消气。”
众人见浦老爷未开口,都不敢贸然出声。只有三太太笑道:“孙小姐大喊大叫,我们当发生了什么事呢?既然是一场虚惊,大家都散去吧。”
棠希怎么甘心,只是众人皆安然自若,只有她好似战斗中的犀牛,两颊烧得通红。毓修轻轻地对她说:“你把花枝带下去吧,去院里坐一坐,劝她不要伤心。”大太太立刻接道:“是了,棠希。带上花枝,我们下楼去。”
棠希只好拉起花枝,悻悻然尾随大太太出去了。房门一关,浦老爷立刻说:“你过来!”
承佑知道大事不妙,只好慢慢挪过去,才刚走进,立刻被扇了一记巴掌。三太太见儿子白皙的脸上五根红指印,知道老爷是用足了力气,只好心疼地捂住他的脸,哭哭啼啼地求情。
浦老爷说:“你在外面弄了那么多事还不够,现在搞到自己家里来了!还叫自己的侄女撞见,我——”他一阵心绞痛,捂着胸口直喘气。
承佑慌忙地扶住他,大惊失色地叫着:“爸,你怎么了?”毓修示意他去开窗,自己也安慰道:“三哥知道错了,他不会乱来的,您别往心里去。”
浦老爷坐在椅子上,缓出一口气:“我现在给你两条路,要么去南京道歉,接老婆回来;要么你也别回来了,干脆跟你大哥一样。反正我丢了一个,也不差丢第二个。”
三天后,承佑真的收拾好行李走了,他没去南京,也未学怀仁一去不回。他说,大哥一人太孤单,他要去接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