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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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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希在浦家住久了,平日里渐渐无聊乏味起来。还未上学时,总由着宛俏带着她出去逛戏院走茶楼,累了就钻进花枝的屋子说笑。等到办妥了入学手续,她只好插班到女校去住宿。这样一个礼拜七天中,倒有五天半都不在家。大太太见她上学后,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也不谈学校的事情,生怕她在学校里被人欺侮。果然有一日她眼泪汪汪地来说:“我不去学校了好不好?”大太太连忙跑到学校,询问孙女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结果那里的老师和修女都莫名其妙,有些甚至记不起谁是浦棠希。大太太看到围坐一圈的女学生都安静守秩序,一派闺秀的娴静,不像会随意欺侮人,只好奇怪地回到家。棠希低着头喃喃道:“是我自己不想去了,不关其他人的事。”大太太规劝她:“爷爷叫你上学,自有他的道理。再者你待在家里也没事可做,难道要像你三叔那样,做个游手好闲的女公子?”
正好浦元俪在一旁,听到后就说:“妈,你乱说什么呢?我们棠希才不要像他。棠希是哥的骨肉。承佑哪里比得上?”大太太叹气道:“老爷常说富贵生蛆,就是担心你们这辈被娇宠坏了。你看几个兄弟姐妹,除了毓修,有哪个在做正经事的?老爷如今管教棠希,也是指望她成才。”元俪拉着棠希在身旁坐下,又抬起她的下颚一瞧,尔后笑道:“我看棠希是跟不上功课,不如叫建新来教教她。女孩子成才有什么用?不如找个好婆家,有了夫家做靠山,还会有谁来为难她。妈,你不会看着爸爸的家业都被毓修和承佑拿走吧?以前大哥不在,我们是争不过他们。幸好大哥还留了一点骨血,我们——”
“好了好了。”大太太怪嗔,瞧她一眼,“棠希还在这里,你说什么疯话!”
棠希就问:“谁是建新?” 元俪笑吟吟地握住她的手:“建新是我的外甥,大家都是亲戚。他比你大一点,现在也在念书。等到星期天我来接你,也叫罗家看看我的侄女。”
等到夜深,整个院落安静地只剩一轮月亮挂在半空。棠希披着毛毯,脚上是极薄的棉鞋,像猫儿似得从走廊穿过。走至后院的草坪上时,望见清冷圆润的月亮,将地上影子拉得长长的。她想快要到中秋了,就在草坪上来回踱步,又把那毛毯两边撑开,回头看看那影子像不像蝙蝠。没一会自己笑起来,大概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好笑,又四处一溜眼,裹紧了毛毯,飞快朝后院的奔去。
花枝见她还穿着睡衣,一只脚的后跟踩在水门汀上,刚要开口抱怨,却被棠希嘘着手指制止。她瞅一眼隔壁的窗户,就一把将她拉进屋来。两人都咯咯轻笑起来。
“你看你,跟个游魂似的。”花枝将她的毛毯扯开,两人一起钻进被窝。
“幸好天不冷,我还在外面看了一会月亮。”窗台的有只钟,快十二点了。
花枝笑道:“你不敢一个人睡,倒敢三更半夜在外头看月亮。”
两人对躺着,没一会棠希捅捅她,又伸出胳膊给她看:“现在还有蚊子啊。”后院的小屋造得矮,周围都是花丛,虽过了夏天,蚊虫一直很多。
花枝只得下了床,拿出一盒清凉油替她胳膊上轻抹,又见她白白嫩嫩地一截手臂,在月色下莹莹如玉,就笑道:“刚才我睡着就没有,可见你的肉香。”
棠希半合着眼,朦胧地望去,只有一白衣女子含笑望着她,接着白衣女子又轻轻放下了蚊帐,四周都是白茫茫地一片。她忽而记起儿时也有这番情景,便重重叹了一口气。
“哟,你叹什么气,可是我在伺候你呢。”花枝打点好了周围,方关了灯,自己也躺下了。
黑暗中两人都睁着眼,花枝说:“还在为上学的事怨气呢?”
棠希又叹一口气,然后摇头说:“没有,大概我是想家了。”
花枝转过头问她:“这里不是你的家么?”
棠希却望着窗外的月亮:“嗯,大概我是想爸爸了。”
花枝也凝视着窗外,隔了一会,才说:“今年的中秋怎么过呢?人都不齐全。三少爷还没回来,四叔又常常不在家。”
棠希合上眼睛,轻轻说:“四叔好像在跟爷爷闹别扭呢。我看爷爷是有点偏心,对我太好了,也对三叔叔太纵容。”
花枝见她眉头一派纯真,不觉嘴角浮出笑意,拨开她前额的散发,岂料她突然睁开眼,还俏皮笑道:“要是四叔不回来,你可要伤心了。”
花枝忙翻过身,捏了一下她的鼻尖,咳道:“我伤心什么?”她想幸好天黑,自己泛红的耳根谁也看不到。
棠希却问:“为什么爷爷不把公司交给四叔呢?”
“会的。”花枝柔和地回答,“都是自己的孩子,我想老爷对谁都一样疼爱的。”
第二日清晨,棠希已早早地坐在车子内。家中还很安静,只听得见吱吱的虫鸣。福伯拎着一只箱子登上车,刚驶出大门,就见毓修一人从边门进来。她探出脑袋,唤了他一声。他也是未睡醒的样子,问她:“这么早去哪里?”棠希指指身上的校服:“回学校去。”又望了望院落里,对他说:“四叔,你快些进去吧。他们开始摆早饭了。”
毓修便慢慢走进去,小径旁的几株桂花树正香得浓郁扑鼻。他素来讨厌桂花,那气味会叫他不停地打喷嚏。浦老爷正坐着抽烟,他没立刻走过去。二人都看着别处,像是对方不在场那样。直到花枝拉开浦老爷身旁的那张椅子,问他:“四少爷,你要喝什么?”他方才略低了头走过去,轻轻叫了声:“爸。”浦老爷并未答应,只示意他坐下,又看着花枝将杯子碟子都在他面前摆好了,方问他:“这些天住在哪里了?”毓修回答:“外头的旅馆。”浦老爷就哼了一声:“自己家不住,非要到外头去。”二人又不发一言,自顾自地吃起早饭来。
毓修观其脸色,知道父亲早已不怪自己,吃完早饭后,二人便一起走去书房。浦老爷早积了一堆事情,他又是老花眼,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件十分吃力。没坐一会,都靠去躺椅上休息,剩下毓修一人坐于灯下,将重要的地方念给他听,他听了一会便睡着了。
等到书房的大钟敲了几次,他才睁开眼。只见天色已黑,他只当自己老眼昏花,揉着眼睛一瞧,竟然是晚上九点了。毓修还是坐在案头,西装挂在椅背上,提着一支笔草草地写着。抬头几次,与他四目对视。都未注意他已醒来。他略恍了神,只觉得毓修穿着单衫提笔的样子仿佛是年轻的自己,怔怔地瞅了他好一会,终于咳了一声。毓修听到了,站起来说:“爸,你醒了。”
“怎么不叫醒我?”
毓修扶着他穿鞋,说:“我看您睡得熟,就没叫醒你。”又拿了自己外套来,披在他身上。
他一手支着拐杖,另一只手则靠着毓修的胳膊。毓修说:“公司七楼的草图,我叫马兰做了三个。您看看哪个好,我再布置他去做。”他只点点头,一半身子还是靠着他。
桌上的几本书给风吹得哗啦啦乱翻,浦老爷沉默了一会,尔后低沉道:“毓修,以后公司的事——”
还未说完,福伯就在门外叫着:“老爷,你在里面嘛?”他开了门进来,急急地说:“刚才学校来电话,孙小姐在那里病了,吃了午饭就发起烧来,问我们要不要去接。”
浦老爷忙说:“那快去接回来!”
毓修已开始穿衣服,一边安慰道:“爸,你别急,早上她还好好的。我现在就去。”
眨眼间两人便一起往车库走,福伯觑着眼,半天也未将钥匙插进车门去。毓修道:“算了,我来开吧。您老开出去了也瞧不清路。”他将车开到门口,又见福伯一跛一跛地推开大门,就说:“你别去了,在门口等一下,我们一会就回来了。”
棠希念的教会学校纪律甚严。女学生的生活一律清简,作息定时。毓修在门口等了好一阵,方有一个修女从黑洞洞的门里出来。他在门口的登记簿中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以及进门时间,修女才带着他进去。没走几步,正面就露出一座尖顶的小教堂来,从五色的玻璃窗里还看得出黄澄澄的光。修女将门轻轻开了一条缝,毓修侧身走了进来。
这个时候老师们都回家了,只剩下教会里的几个修女还在。学生们都很安静,穿着一色的白长衫,两手合在圣经上,沿着长桌轻声默念。毓修以为棠希也在里面,便在白色的人群中寻找。只是这一片学生穿得一摸一样,头发也都是伏贴得梳于脑后,一时间竟觉得她们的脸都是一致的。前方的修女做了一个手势,他方知道棠希不在里面,忙跟着从边门出去了。
教堂的后面有一排两层楼的宿舍,每间都很大,一边放十张床并十个柜子,这样一间宿舍就可睡二十人。每张床都收拾得十分整洁,简直连一个褶皱都找不到。只有宿舍尽头的那张,上方有一女子蜷曲在被铺里,额上还敷着毛巾。毓修走去时,那修女在旁说道:“浦小姐只是感冒了,我们的医院会照顾她。学校的规矩是,学生除了礼拜天,其它日子尽量不要外出。如果您觉得可以,我建议将浦小姐留在学校养病。”
棠希大概听见了,缓缓睁开眼后仿佛见了救星,伸出手来叫着:“四叔。”她一双手滚热,毓修对修女说:“好了,我自己问问她。”
棠希又喃喃地叫着:“四叔,快带我回家。”毓修见她那模样,仿佛在火坑中煎熬,不觉好笑起来。他想起当年花枝也是念这所学校,那时的她倒比在家时更快乐一些。
“在这里不开心么?”他在她身旁蹲下,“女孩子们在一起念书,一起吃饭睡觉,不是都很高兴的嘛?”
她瞅着那修女走远了,方对他摇摇头:“我不喜欢这里。”
“不喜欢什么呢?”毓修想她与花枝不同,大概是严格的学习制度叫她不适应。
她回答:“我不喜欢和这么多人睡在一起,穿一样的衣服,看一样的书。每天早起要做祷告,睡觉前也要做。我睡不着都好久了,我睡觉的时候不喜欢被人看见。”
她对着他,却在自言自语,两颊烧得通红,眸子里一圈水雾。毓修摸着她的额头,问她:“你怎么不和爷爷说呢?”她吸吸鼻子:“我告诉爸爸了。”
毓修知道她是非走不可了,一只手被她抓着怎么也不肯放开。他不得不低声说:“棠希,把手松开。四叔抱你出去。”她立刻松开了,却又抓着他的膀子。毓修只得转身对修女说:“麻烦把浦小姐的行李拿来吧。”修女正在为难,他却已经抱着女学生走出门了。
小教堂里的祷告还未完。他们路过树林时,听见一排排女学生还在低低地吟颂:生有时,死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雀跃有时。又走两步,那声音又从树枝间缝里漏出来:爱有时,恨有时;固守有时,舍弃有时。毓修低头看看棠希,见她正睁着骨碌碌的两眼注视他,就微笑问道:“以后不做祷告了,主会不会惩罚你?”棠希嘟囔了一声,依旧直直地望着他,没一会拽着他襟口的手放松了,靠着他沉沉睡去。
他们走到大门口,小教堂的祷告都已做完。女学生们挨着次序陆续出来,一个个走去后面的宿舍睡觉。毓修看见小教堂中的灯盏都悄末声息地熄灭了,身旁的棠希也同四周的夜一样安静。他发动了车子,朝着一片夜色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