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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   承佑离家三月有余,总是借口广州的宅子卖不到好价钱,所以一直不肯回家。三太太三申五令,命他年底前回来。他在广州认识一般朋友,干脆做了人情,用极低的价钱把宅子让了出去,然后雇人收拾行李。因父亲说过,将怀仁的东西都悉数带回去,他也不好肆意将一些没用的东西扔掉。于是雇来的人用了三天半,整整装了五个大箱子,接着还有承佑的行李——来时只有一个皮箱,回去时竟然也弄了三个箱子。他不由地叹气,带着这些箱子坐船坐车,自己又不肯出力,只叫人张罗搬运。回到家一算,他走这趟花掉的钱竟比那座宅子还贵。
      三太太见他只喊着累,也不好责怪他。没几天,怀仁的棺柩也到了,浦老爷带着众人在码头接船,直接葬去了郊外的祖坟。大太太哭得伤心,棺柩还未入葬就晕了过去。怀仁的行李都整理了出来,列在屋子的角角落落。浦元俪怕母亲过于伤心,过完年就接了母亲和棠希到自己家小住。
      等到开春时节,百货七楼开始动工。毓修并未有意遮掩,一有报纸来电,他便耐心地宣传。于是这第七楼未造成便以先热,不少人都是专程来望一眼凌乱的工地。毓修适时导入洋货,又买下马路口最大的海报栏,一时浦氏百货风头无限,开年的利润便是去年前半年的总和。
      一日承佑正在戏院里和刘主事说话,见到宛俏挽着一个男子进了门。他朝那男子瞧了几眼,只觉有几份眼熟。宛俏朝大厅一扫眼,立刻发觉了他,便笑吟吟地拉着那男人走过来。
      刘主事在一旁捅捅他,说:“三少爷,这是葛老板,城西的葛家兄弟。”
      承佑一拍大腿,叫道:“原来是他,我想这张白得跟面粉似的脸是在哪里见过的。”等到宛俏走近,他也不避讳,大声笑道:“大妹妹,你挑的男人一个不如一个了。”
      那白白的葛先生听了,笑得两颊通红,朝他伸出手:“我刚才还在和浦小姐说,要恭喜你们开年大吉。”因浦氏百货生意兴旺,不少原料厂纷纷投靠。这个葛亨利在城西也有一座厂区,因其早年留过洋学习化工,回来后就仿制洋人的产品,专门生产化妆品。浦氏从去年开始进他们的货,因为进价低廉,出价也便宜,一时间卖得火热朝天。于是葛亨利的全部出厂品都运去了浦氏,一直到如今。
      承佑只见过这人几次,只觉他做出来的雪花膏,有一半是涂在自己脸上了。如今戏院的大盏灯越发将他衬得肤如凝脂,简直连台上的小生都未有他的那副细皮白肉。
      “亨利哥自己开家小店,生意一定更好。自己就是招牌,有多少黄脸太太想扒了你皮呢。”他一边敲小核桃,一边调侃他。
      宛俏举起一只银色瓶子,凑到他鼻下:“你闻闻香不香?”
      承佑侧开身,皱眉道:“别熏到我衣服上,什么怪味道?”
      宛俏笑着瞧了亨利一眼,说:“刚才我也觉得呢,像酸梅子一样。现在闻了倒好。你问问他,放了什么在里面?”
      那葛亨利接过了瓶,对承佑说:“如今生意难做,要不想出点新鲜东西来,早叫人拆了厂房了。”
      承佑笑他:“胡说!今年我们进了多少货?五楼的仓库都堆满了。还跟我叫没钱,少做戏了。”
      “三少爷这话差了。”葛亨利一只手兜转着那瓶子,“你若现在去看看你们的仓库,能找出一箱子我的货,就谢天谢地了。今非昔比,如今江山易主。四少是个新派的人,他看不上我的东西,订了规矩要卖出多少再进多少。我那些货本来卖得便宜,只求多卖才能赚钱。可今年给洋人占去的那几个柜台,抢了我多少生意?偏偏老太爷病了不能说话,我是投诉无门。连过年发给工人的红包,还是掏家底弄来的。”
      承佑听到最后一句,笑说:“哟,掏了你的家底真是不该,以后叫你拿什么滤烟瘾?”
      葛亨利只好讪讪地笑:“三少,不如你回去提提——”
      承佑摆摆手,示意他别出声。正好一出大戏开场,锣鼓铮铮,满堂喝彩。
      宛俏便和刘主事议论起那旦角的扮相,两人讲得起劲时,承佑训道:“吵死了,你们都闭嘴!”宛俏抿嘴一笑:“唉,可惜施筱筱不在,不然那小旦算什么?早叫三爷踢到脑后去了。”
      承佑未做答,摆出一脸泰然自若。葛亨利却接过话头:“论起断桥这出,再也没人唱得过施小姐了。我记得去年登台的时候,还有人坐在这一边梯子上排队听呢。后来梯子也坐满了,只好坐在突出来的窗台上,还有一个人从上面掉下来呢。人人都说,施小姐自己就像戏中人,唱起来便是如幻如真。”
      承佑笑了一下,好似在夸奖他一样。
      葛亨利又道:“我大哥也是他们的戏迷,过几天还要去北边会他的相好呢。三少爷若是有雅兴——”
      这话果然让承佑的视线从戏台上拉回来,直直地盯着他。宛俏放下手上那根细细的金筷子,凉凉笑道:“葛先生,您对我们家太热情了。”
      承佑咳了一下,回答他:“我才回来,怎么能又走呢?不过施小姐的事——我一直很关心,你大哥若是能找到她,那代我记下地址。”他一脸心事重重,又嘱咐:“不要叫她知道,也别告诉别人。”
      葛亨利笑道:“那是当然,三少爷真是用心良苦。”
      戏过半晌,宛俏便要回去。刘主事倒是留她:“二小姐不看完么?”她不高兴地摇扇子:“不看了,这里的人怪没意思的。”又“碰”一声把那瓶花露水扔到桌子上,对葛亨利说:“你拿回去吧,味道太烈了。”那葛亨利不知哪里得罪了她,不知所措地搓着两手。承佑便说:“随她去,别管她。”
      葛亨利又聊琐事,一会是西洋乐一会是青瓷玉器,他同承佑一般都是公子哥的习性,臭味相投,越发投机相契。承佑索性连戏都不看了,翘起二郎腿与他聊天。谈至自家公司,承佑对他笑道:“我知道你打什么算盘。只是我那弟弟,他一概不认人情的。你若真想翻身,只有找老爷子,他顾念着往年的情分,或许会腾点地方给你。”
      葛亨利急道:“我也知道,只是老太爷病了,我怎么见他呢?”
      承佑想了想,说:“那我去试试。你先别高兴,他也未必会听的。”

      花枝本想顺路给棠希收拾一下房间,路过大门口时,恰巧遇见承佑进来。他拿着钥匙劈头盖脸地问:“叫了半天也没人开门,都去哪里了?”
      “三太太的牌局散场了,福伯开车去接了。其他人没听到吧。”她拿着一束刚剪下来的栀子花,同他一起走上回廊。
      回廊寂静,承佑奇怪地张望:“人都去哪了?”他见花枝亦是安静地走在他身旁,手心中散出一阵暖香,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对她恶言相向,心里懊恼起来。事实上他在第二天就后悔了,只是不愿放下身段去道歉,如今事隔那么久,道歉也无益,倒不如装作忘了。
      “呃,”他希望长廊再长些,“棠希她们还没回来呢?家里冷清了不少。”
      “是啊,”花枝微笑道,“好像罗家很喜欢她呢,大太太说可能会住到月底。”
      他还想再起个话头,他俩已走到大厅口,只听她说:“老爷和四少爷在楼下书房。”尔后便朝拐角处一闪,不见了人影,留给承佑一片淡淡暖香的空气。
      浦老爷的书房堆着杂物,有些一件件摊开在地上,有些就放在他书桌上。他抓着一张照片,用放大镜细看,又问毓修:“怀仁倒不显老,就是瘦了许多。边上的几个人是谁?”毓修笑道:“我如何知道,等棠希回来问问她。”
      承佑绕过地上的旧书摊和几件起毛的大衣,说:“爸,你又翻出来看什么?
      浦老爷看他都未曾换鞋,就不满道:“你当心点,别踩到你大哥的东西。”他又抓起一张照片细看。那是他们第一次搬进这里时照的。承佑大概才七岁,正骑在怀仁的肩膀上咧嘴大笑;毓修更小,睁大了眼瞪着照相机。
      承佑也接过来看,倒是笑起来:“爸,你看毓修小时候呆呆的样子,老是扳着脸不肯笑,怪不得大哥疼我。”他见自己生得虎头虎脑,一对眼珠又黑又亮,笑起来便把眼睛眯成弯弯一道弧线,提起下巴的模样倒同怀仁有七分相像,又比比毓修不起眼的长相,不由满心得意。
      浦老爷摘掉眼镜:“收起来吧,不看了。看这些东西,倒觉得自己更老。”
      “三哥,你把照片弄脏了。”毓修拿过来,同其它照片一起装入信封,又把地上的东西都整理好放回箱子。
      承佑想起自己要说的事情,就清清嗓子,朝父亲开口:“今天遇见葛亨利。他抱怨咱们公司洋货进得太多,抢了他的生意,还说我们给的进价太低,想以后每罐加二毛钱。”
      浦老爷抬起头:“真是稀奇,你倒关心起这些事情来了。”
      “他见您老人家病了,就来找我。”他大咧咧地坐在沙发上,瞅着毓修:“如今有人一手遮天,和洋人抱作团,要把人家逼得破产了。”
      浦老爷支着拐杖,倒是先责问承佑:“你怎么和他混在一起?这家兄弟今天赚了十块钱,明天就用掉二十块,我们就是不逼他,他也撑不了多久。”
      “他们自己经营不济倒算了,只是我们不能加上一脚。想当年永安想利诱葛亨利的配方,他咬牙不卖,还照原价给咱们进货,这也够义气了。您不是说做人比做生意更要紧嘛?如今他有难,我们倒反踹一脚,人家的心都凉了。”
      毓修蹲在地上拾书,又一本本扔进箱子去。承佑见到他冷淡自恃的模样就讨厌,不由地生气,冲他喊:“喂,你笑什么?”毓修抬头说:“他还要加二毛钱?我还让他的东西待在三楼,已经很不错了。”
      “葛亨利倒是学了点本事,”他拿出手帕擦手,“只是用错了地方,整天想着偷工减料,做出来的东西一件不如一件。洗发精叫让人家掉头发了,油面膏的罐底是黑的,要不是我们私下赔钱,他还能在那块布告栏里挂着广告?公司开着又不是养蛆的,他不要以为从前有那么点恩惠,如今就是太上皇了。若是再有客人来投诉,我就叫他搬着东西走。”
      “爸,你看看他!”承佑走去书桌前,“怪不得有人说咱们家如今是翻脸不认人了,你看看他在张狂什么!这个家又不是他一个人的。”
      浦老爷敲一下拐杖:“你别吵!”又对毓修说:“对有些人要客气一点,要知道没有他们,就我们的今天。”
      毓修答道:“我知道,我会斟酌处理的。不如把葛氏的工厂买过来,我们自己经营。他们兄弟若不肯离开,也能做个股东。”
      承佑立刻反对:“买回来干什么?你会做雪花膏么?再说人家的东西,干嘛要贱卖给你?”
      浦老爷又想了一会,叹道:“算了,葛家那边,就给他们加一毛钱,再进半年的货。反正我们从洋人身上也赚了不少,如今他们开口要求,只当谢谢他们。”
      他见毓修的眉心拢起,不由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好像叫你吃了多大的亏似的。我以前也是斤斤计较的,一寸土都要跟人争。如今想想,还是和气生财的好。你不懂——到了我这把年纪,总喜欢感念我的人多一些,恨我的人少点。”
      他挺挺腰板直起身,见承佑忙走过来挽住自己,笑起来时半边脸上还有漩涡。就忍不住说:“看你高兴的样!也不知道人家许了你什么好处,叫你卖力地过来吆喝。”
      承佑涎着脸又说:“爸,我们好人做到底,不如加二毛吧。”
      “你别得寸进尺。如今公司的事都交给毓修,我不再管了。你要有点长进,以后就把七楼的经营交给你。”浦老爷走到门口,回头又对毓修道:“别叫葛家那对兄弟知道是我的意思,不然他们摸着了道,以后就没完没了。”
      毓修点头:“我知道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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