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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hapter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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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媛媛竟在窗前站定,望窗外飘雪,街道,行人,和这座城市。
寒冷、陈旧、傲慢又昂贵,还总带着股挥之不散的狗便味,巴黎真是一座坏得不能再坏的城市,来了第一次,打心底不想再来第二次。
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来过了巴黎之后,再去看其它的城市,都会烙上一种审美的错觉:它模仿巴黎,它不如巴黎。
然后又来巴黎,无论行人多么杂乱地面多么肮脏,也沦陷在它沿街建筑或纯白或砖灰的外墙,那些精致的阳台和门窗。
“呵。”阮媛媛想得多了,笑一声,把神思拉回来,考虑正经事:等下等这个夏阳光醒了,就找他借点钱,以后还,先去给凌子雄打个电话,然后去八区找梅疏离。
阮媛媛想到这,转回身子背对窗户,去看夏阳光:他还在睡,不知几时醒?
阮媛媛再向着夏阳光走近几步,走到床边,听到他带一点鼾的呼吸声。她看见他的双睫不紧不松地闭着,随他的呼吸一起起伏微颤。
夏阳光睡得很鼾,阮媛媛突然不想吵醒他。
还有三天多才回天城,她也不是不可以多等几个小时,等到明早他醒了,再找他借钱。
阮媛媛决定在夏阳光家里睡一晚。
“呼——呼——”夏阳光睡到最沉,竟砸砸嘴巴,打起来鼾来。
“呵!”阮媛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过十几秒钟,她发现自己的左手竟在嘴前。
担心自己的笑声会将夏阳光吵醒,她……体贴地……捂了嘴巴?
阮媛媛皱皱额头,扯过床上的毛毯给夏阳光盖了,她自己则搬椅子去衣柜旁,站上椅子自取了柜顶那床厚被。阮媛媛将被子铺在地面上,还好,因为地面铺的是木地板,加上巴黎四月份仍然在提供供暖,阮媛媛睡在被子上,再盖上自己的风衣,倒也并不觉得凉。
当然肯定有寒气袭背,到阮媛媛老年,这寒气就要来讨债,叫她风湿噬骨,痛不欲生。
不过痛不欲生阮媛媛也无所谓,她生在这个家庭,现在手头上做的事,她觉得自己未必能活到老年。
所以阮媛媛就这样毫不畏惧的睡在了地上,她不折床,辗转两三次,就睡着了。
阮媛媛越睡越沉,就像窗外的巴黎渐变染上墨色,到最后变为浓黑。
……
半夜一点多钟的时候,阮媛媛睡到最沉,夏阳光却悠悠醒过来。
他的酒劲已经完全下去了,脑袋却还是有点重。夏阳光转个身子,面向外睡,头疼脑胀中看见了阮媛媛。
她睡在地上!
夏阳光直接就从床上坐起来,头疼也骤退了: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叫女生睡地上!
夏阳光站起身来,果断决定要把阮媛媛抱起来,换她到床上睡。可他才走了几步,就看见睡在阮媛媛动了动四肢,她蜷曲起双膝,接着再将双臂护在身前,一连串的动作,被子和风衣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夏阳光以为阮媛媛是醒了,刚要开口,谁知她抿了抿唇,又继续睡。
原来她只是调整睡姿,在黑朦胧无灯无星光的夜里,在她自己的深梦里,做出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
忽然千百般好奇涌上夏阳光心头:元元,她是不是有心事?
但夏阳光就算好奇,抱起阮媛媛的动作却没有任何迟滞,因为以他的理念绝不允许一个女人睡在地上,而男人睡床。
一刻也允许不了。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第一个发现:她可真沉。
比预料中重好多。
第二个发现:她在发抖。
轻小的,瑟瑟的,几不可察。
阮媛媛在梦里又梦到了一条过道,古朴、陈旧,脚踏在地上,已经松动的棕色地板咯吱咯吱响——这是一间很破很破的老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奶奶顾小盼同爷爷陈眠云离婚后,就坚持一直离群索居在这里。
“咯吱——咯吱——”今天放学,阮桥直接将小媛媛接来奶奶这边,她来不及换下脚上的红皮鞋,硬皮底,踩在木地板上格外的响:“咯吱——咯吱——”
小阮媛媛在过道上走,走向浴室,心里很忐忑——今天本来是跟爸爸阮桥一起过来看望奶奶的,但是不知怎地,爸爸跟奶奶顾小盼聊着聊着就吵了起来。
他们吵架的时候用的不是天城话,而是一种古怪的方言,但是阮媛媛也依稀能听懂。
“妈,这边屋子太破了,不要再住在这里,我接你回大宅住。”
“不想走,四十几年,我跟你爸爸初来天城,就是租的这家房子,生下的你。”
“妈……呵呵,说这么多,鹣鲽情深……你还不是嫁给了陈眠云。”
“你给我住口!”阮媛媛躲在门外,听见屋里的奶奶顾小盼怒吼了一声:“眠云好歹养了你二十几年,你怎么也该尊重他!”
“呵呵,我杀老头子那天就直呼‘陈眠云’了,再说妈你装什么呢?这些年你被他打得还少,那烂掉的后背……你自己对老家伙也没情意吧,要不然七十岁还跟他离婚?”
阮媛媛听见“哐当”一声,应该是顾小盼举起什么瓷器向阮桥砸去,阮桥躲了,瓷器碎了一地。顾小盼嘶喊:“你给我滚!”又听见她低声哽咽:“远远的滚……”
“妈——”阮桥的声音也放低了,柔和喊了顾小盼一声,却依然忍不住继续说:“妈,现在就你我两个人。两人面前,你真的不用再虚伪美化自己,你跟我……都是冲着陈眠云的权钱——”
“哐当!”顾小盼又砸了一个瓷器。突然,她又尖利地笑起来:“是,我为了拿钱喂你这条野狗恶狼,恬不知耻……呵呵,是哪个主动跪下来抱住陈眠云大腿,哭着求着要改姓‘陈’,这可不是我教的?”
“呵呵。”阮桥冷冷的笑,母子两人的笑声细听起来,如出一辙:“妈妈你是没教我,但是你教我对陈意和陈兴……”
阮媛媛在门外听着,心一沉:陈意是大伯,陈兴是二伯,他们是爷爷陈眠云跟前妻生的儿子……
难道,大伯和二伯不是出意外死的吗?
小阮媛媛心里太震惊,身子一抖撞开了门。
她瞧见房间里已是狼藉一片,奶奶和爸爸都扭了头,来瞧门口的自己。
阮桥一步一步向着阮媛媛走来,他黑色锃亮的皮鞋踩在地上也很响,跟阮媛媛的心跳同频率,迫得她心里慌。
阮桥却面色如常,不见一丝一毫的慌乱:“媛媛,跟爸爸回家去。”他牵起阮媛媛的手,笑问:“今天回家,路上去黄记,你想捎一只烧鹅还是叉烧?”
说完,阮桥也不等阮媛媛回答,用手扳转阮媛媛的肩头,就要牵着她走。
顾小盼站在原地喊了一声:“阿桥。”
阮桥停下脚步,地板亦停止咯吱的响。
“三年前,我是有叫你针对陈兴,但没叫你针对陈意。”顾小盼对着阮桥的背影说:“我当时说了,静晶还怀着孩子,三口团圆,他们一家你都不要动。”
“呵——”阮桥缓缓勾起嘴角,方出一声轻笑,仿佛是对顾小盼再一次的嘲讽:他母亲真是酷爱虚伪,说三口团圆?她当自己圣母玛利亚?
阮桥蹲下来,要抱起阮媛媛:“媛媛乖,爸爸今天抱你走,可以骑在爸爸肩头。”
“我要留下来陪奶奶!”阮媛媛突然大力挣脱了阮桥的手。
阮桥似乎怔了一下,但也没有坚持非要带走阮媛媛:“你多陪下奶奶也行,我叫张司机留下来,等会你自己坐车回家。”阮桥站起身来,右手摸摸阮媛媛脸蛋:“要乖。”
阮桥头也不回的走了。
阮媛媛盯着爸爸的身影走远,才扭回头,踉跄朝着奶奶扑过去。她扑进顾小盼怀里,问顾小盼:“奶奶,方伯母真的有了弟弟或者妹妹吗?”
方静晶是陈意的妻子,阮媛媛的大伯母,如果方静晶怀的是儿子,生下来就是陈氏家族长房长序的继承人。
“是的。”顾小盼爱怜地摸摸阮媛媛的头发,声音有些飘:“如果生下来……正好可以跟诚诚作伴,可惜跟他妈妈一起全没了……”
这一天,奶奶抱着阮媛媛,坐在摇椅上说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话。
到了晚上六点多钟,顾小盼说要洗澡,叫阮媛媛自己玩一会。
阮媛媛应了好,自己在房间里玩,手头没有任何玩具,她就跟桌子椅子过家家。
大概玩了半个多小时,她听见浴室里很大一声动静,轰轰隆隆巨响。
阮媛媛撒手丢了椅子,跌跌撞撞在走道上跑,跑向浴室。
地板又起声音,咯吱咯吱咯吱,一声连着一声,急急好似催命!
阮媛媛看见顾小盼躺在浴缸里: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老到脖子上层层鸡皮,但她手臂上仍有美丽的玫瑰纹身……年轻的时候,玫瑰该有多么饱满鲜活。
顾小盼后脑勺靠在浴缸边沿上,仰着脖子,左臂和右臂都垂下,左手的食指和拇指间还夹着一根烟,地上也是一地的烟头。
顾小盼死了,右手握不住水果刀,掉下来。
血从她半年轻半衰老的尸体里涌出来,涌进浴缸里,染红了满缸新放的水。水龙头还没有关,细细长流,渐渐带血的水从浴缸里溢出来,往右潮湿掉水果刀,往右潮湿掉烟头,往中间漫出来,像蚯蚓像蛇一样扭着一条,爬到阮媛媛两只脚前。
血水越来越多,积蓄起来,迅速湿掉阮媛媛带花边的白袜子,白袜子变成红色,和红皮鞋迷混成一体。
阮媛媛突然错觉,她一双脚都在发红。
“啊!”阮媛媛大叫一声,又被自己的叫声吓着,捂着耳朵跑出了浴室。她在这条走道上不停地跑,不敢止步,亦不敢回头,直到跑到走道的尽头,拐个楼梯跑进地下室。
从装修堂皇的浴室跑向未经修缮的储物室,从地上跑向地下,从光明跑向昏暗。
可是只有在黑暗无声里,她才得心平。
“元元,元元!”阮媛媛听见一个令人安心的温暖男声,一声又一声迫切呼唤着她。
她倏然睁开眼来。
瞧见夏阳光注视自己,满脸焦急。
“你做噩梦了。”夏阳光喘一口气说,一张脸还保持着惊魂未定的苍白——刚才不知道为什么,阮媛媛起先只是微颤,到后来竟剧烈抖动了起来,最后竟然尖锐的发出了一声“啊”。
她还没有到床上睡,就已经鬼压床。
“你梦到什么了?”夏阳光担心地问。
“没什么。”阮媛媛轻描淡写,满不在乎:“一些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她六岁,亲眼目睹奶奶顾小盼自尽在浴缸里。
天意不公,圣父圣子圣灵全都弄人,偏叫她六岁就晓得这么多。
骤不及防,阮媛媛跌进一个滚烫烫的怀抱。
夏阳光的胸怀这样烫,仿佛用尽他全身的热度,他不知道阮媛媛究竟发生了什么,更没有留意其它,他什么都没有多想,满心只一个念头:去温暖她,让她以后不再做噩梦。
阮媛媛怔了数秒,缓缓探伸手,双臂绕到夏阳光背后,回应着环住了他。
窗外雪花飘飘,如一首已经过气的歌里描述:拥抱飘飘白雪中,让你心中暖,去驱散我冰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