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断水 ...
-
“一个人背信弃义的话，可以选择与他绝交。但要是一个国家背信弃义的话，你能怎么样呢？”
奉还军衔的时候加里波第这样说，耸耸肩，同时瞥一眼站在对面的年轻情报专家。“撒丁首相引咎辞职，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阿劳迪点点头，看对方沉吟一阵，浮现出些许叹息的神色。
“解甲归田、当个庶民百姓也并不坏。不过要是我说……加富尔无官一身轻，现在去中部各地区活动活动的话，或许还能弥补一些事情。不，”他捋了把胡须，“不仅仅是弥补。这场战争并没有完，如果干得好，我们得到的要远不止伦巴底这么多。”
云守不做声地收拾好属于自己的文件，这时老将军又说：
“那位斯佩多没有一起过来。发生了什么吗？”
手头没有停下，阿劳迪把东西装好，“彭格列家族正在准备新一代首领的交接，他大概要留在那里一段时间。”
“哦？看来风向到底要变啊。”
加里波第眨着眼睛。“帕尔卡小姐如果还在，不知道会怎么说。当个事后诸葛虽然没什么意义……其实这样对你们的Primo、以及继承人双方都算是比较好的结果了。”
“从I世首领的角度来看确实这样的过渡并不出乎意料。”阿劳迪停顿了一会，“就我个人判断，大概这一方面也基本符合戴蒙斯佩多的期望。”
“也符合你的？”
“……”他在心里多少棘于对方的敏锐。“是的。”
加里波第转了转头顶的帽子，审视的表情中出现了一丝微妙的笑意。
“我见过不少年轻人，有想法，也不缺乏勇气，但你们这样的倒还是头一次碰到……”
既是同道，也是对手；互相扶助，但同时又在分歧处不停地各自为政。男人想这样说出来，忽然又作罢了，因为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和那位权倾一时的首相卡米洛加富尔。好在他并不经常和加富尔共处，也不存在眼前的小伙子身上携带着的那份隐隐约约的牵念。他和加富尔更像是隔着遥远的距离一边握手一边掰手腕。这样的关系算是国之万幸，但若落在两个亲近的人身上，或许是有些不幸的。
阿劳迪并不知道年长者的这些考量，话题停滞在这里让他稍稍尴尬，见将军并不继续，便又转回公事上去。“虽然初代家族解散，但如今后您有需要，想必腾得出手的人都是愿意襄助的。”
“你的去向，如何打算？”
“我仍然在英国驻撒丁的外交机关有公职在身。会继续留在这个地区。”
“如此甚好。”加里波第拍打了一下肩膀，笑容变得更明朗了点。“已经开始的独立斗争是不可能就此止步的。我的士兵们得到了锻炼，随时都能重新把枪拿起来。现在就让他们暂且回到亲人身边去吧！孩子，你也留在你的地位上，好好看着意大利往前去。”
目光坦然相接。淡金色头发的青年感到仿佛被温和的阳光照射着。不管加里波第身上有没有所谓的官爵、头衔，人们都一如既往尊敬又热切地用“将军”来称呼他。他被看作是整个意大利的主心骨，并不是毫无原因的，从加里波第身上散发出的某些东西总是让周围的人心脏跳动得更加稳定有力。那是一直保存在内里的“希望”——曾经，有个名叫艾琳娜的姑娘也将同样的东西传递给了斯佩多和阿劳迪——火种还活着，即使作为人的生命消失，它也依然能一次次点亮这片土地。
“之前承蒙照顾。”简单行了个军礼，青年道，“我想撒丁方面或许很快还会委任给您一些军事权限的。”
“嘿，我要是接受委任，就意味又要被那些什么军政部长大人之流紧盯不舍、失去行动自由，而这一自由会使我在中部的运动或其他地区派上一定用场的。”已经卸任的猎兵团司令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灼见。“加富尔在位的话，必定也能够理解我这一点吧，可惜……”
他朝门外走去，潦草地向阿劳迪摆摆手。
“不管协力还是作对，都能默契到连招呼也不用打，这样的人一辈子也难碰上一两个啊……”
***
把最后的几封书信塞进箱子里，Giotto合上箱盖，直起身看着整齐而空荡荡的办公室。在彭格列首领位子上这些年，他呆在这里的时间并不算长，草创阶段的东奔西走之后就是战前的高压时期，他和他的守护者们一样行踪不定。然而这座城堡历经风波却始终归属于他们旗下，对彭格列来说，多少带上些象征意义。现在它的主人即将变更，而它仍旧安静庄严，不论恩怨亲疏，一概默默接纳下去。
青年略微有些愣神。
桌面上除了文具和灯烛之外已经没有别的东西。Giotto把手放在桌沿上，指腹触到木头纹理之间一块脱掉了漆的伤痕。他恍然想到，这是有一次戴蒙说了什么玩笑话，被阿劳迪掏出手铐轻轻撩过去时磕碰留下的。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说的什么，后来结果怎样，如今都想不起来，唯独雾守一边笑一边躲开的模样还依稀印在脑海里。那时候戴蒙一完成任务就奔回去陪艾琳娜，总被大家嘲笑有家的男人是条龙；那时候阿劳迪开完会总是第一个就走，递交文件爱习惯性地把纸张从桌子那端轻巧一滑；那时候雨月常常吹笛子，蓝宝撒起娇来无忧无虑，G擂桌子擂得山响；那时候几个人会一起跑来挤在这屋子的沙发上喝红酒，下棋，纳克尔起头，大家合唱圣诞颂歌……一层又一层的身影、笑容、争吵声，充斥在眼前看不见的空气当中，微微压迫着他的胸口。
老话毕竟是千检百验才流传到现在，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谁是主谁是客也都难以说清。可天下是不是也没有不会变淡的友情？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根本……
门在他背后咔哒了一声。Giotto的思路回转到眼下，提了口气转过身。刚刚在家族全体骨干会议上接管彭格列二代首领之位的男人带着自己的贴身下属走进来。
“Primo。”
点点头，Secondo并没有立即显示出新上任的锋芒，但语气透着冷淡。“辛苦了。待会我的人会负责送你回去。”
“不用，我行李很少。”金发青年说。“这次交接能够无事地完成真是太好了。”
II世没有答腔。虽说他在会议召开之前自信已经掌握了超过半数的家族干部，然而对于能否就此完全服众，他也心存疑虑。Primo的人望依然很高，早期被其解救而加入家族的忠心追随者不在少数，就连Secondo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确实相当有人格上的魅力，只不过不适合担当乱世枭雄的角色。在会场上，因为事出意外，确实有一些小的骚动，但Giotto耐心且清楚地表示意向坚决，同时可信地说明了引退并非有人胁迫所致，事情总算得以告成。
对铁腕政策感到不满而选择离开的，之后一定会出现，对此二代首领在心中已做好了充分准备。现在还剩下一些遗留问题。他的视线跟随着金发青年，嘴上尽量问得自然：
“之后打算如何生活？需要的话，无论是住处还是开销我们都可以替你安排好。当然那几位守护者也是。”
“谢谢，”背对着这位心机很重的继承人，I世淡淡勾了勾嘴角。“不必的，因为我过不了太久就打算出国去定居了，雨月也同去，其他人只是各自回到普通生活中罢了……你尽可以放心。”
末句意味深长，彼此心照不宣。黑发男人看见对方用钥匙打开了书桌抽屉，拿出两个雕花的木头盒子。Giotto端起它们，这时眸子里凝聚起些许郑重。
“这些该交给你了，Secondo。”他微笑着。“彭格列戒指。还有彭格列的‘罪’。”
“……罪？”
“嗯。”前首领打开盒盖，II世看见那里面放着一支密封完好的玻璃管，暗红色的液体被保存在里面，就像故事里被关进瓶子里的魔鬼。这东西让男人感到些许不祥，犹豫了一下才接过来。“我想不出别的名字来命名它……”Giotto说，“这是我的请求，希望你能好好放着它，只要放着就好；如果可能的话让今后的继承人也世代相传——这是彭格列初代的记念，是在不可遗忘的战斗中所流的血。”
Secondo显得有些疑惑，但看看Primo真诚的、不带任何野望的目光，他终于点了头。
“我明白了。”
“彭格列指环是继承者的证明，本身也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不用我多说相信你也会妥善保管的。不过只有特定的人才拥有使用指环战斗的体质，那样的人物在彭格列的后辈当中总有一天会出现的吧……”Giotto注视着对方查验完毕、合上盖子、把二者交给部下重新安放落锁。“别的我就没有什么太多可说的了……希望你们能用力量带来安宁。听说戴蒙会留下来辅佐你，希望你善待他。”
他提起自己的箱子，从沙发上拿了外套，最后一次望了望屋内。故人已去，徒具躯壳的摆设也并不值得留恋了。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金红色的瞳仁里微微闪烁了一下：
“彭格列就拜托了。”
***
在前代脚步消失之后新一任首领才坐到了桌后的位置上。他靠上靠背，摩挲着扶手，仿佛在确认这把交椅确实已属于自己。心腹部将肃立在一边，观察着他冷峻的表情。
许久男人重新坐直。
“人各有志，看来只能这么说了。”他把玩着抽屉的钥匙，眉宇之间浮起一丝骄矜。“真是有意思的人啊，Primo……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戴蒙斯佩多确实在支持我派的行动上出了很多力，也同意继续担任雾之守护者，但既然他这一次能背叛I世，今后也同样有可能第二次背叛我们。对这种人不可不防。”
“您说的是。”部下回答，“要怎么做？”
“他也好，其他留在意大利的初代守护者也好，都不是容易对付的人物。派人监视，被发现的话会适得其反……总之，要找机会先试探戴蒙的心才行。”
“不愧是能够成为二代目的人呢，令我刮目相看。”
身边的声音突然改变了，II世大吃一惊，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刚刚立在那里的部下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随即在雾气中换成了另外的样貌。
“想试探的话，现在就是机会哟。”斯佩多说。
“！！你——”
“别担心，首领大人。”安慰地举起双手，雾守的蓝眼睛里盈着凉薄的笑。“作为彭格列的一员，在下是真心要对你周密的考虑表示赞赏，Primo一向欠缺的正是对于用人的未雨绸缪。不过我这个小把戏也应当能稍稍提醒到您了。今后的争斗，比起以前更无规则可言，您也多留点神，免得不经意就中了手段。”
说话间蓝发青年已走到了门口，二代反应很快，立刻稳下情绪：
“戴蒙，稍等一下。你的提醒很高明，刚才的那些话也是我的真实想法，既然你都听见了，我们也就不妨坦诚相见。”他望着对面人无雨无晴的侧脸。“你是个难得的人才，II世的家族里正需要你这样的力量……跟随我，忠诚于我，我能保证给你一切想要的。”
他停顿了一下。
“留在我身边吧，戴蒙。”
流亮的碎发滑到斯佩多腮边，慢慢描出一道浅笑。
“谢谢你，首领。不过正像你刚刚怀疑过的那样，我并不效忠于某个个人，我的最终目标只在于保持彭格列的繁荣、为它扫清一切障碍。换言之，”他垂下头，转动着门把手，“只要您有实力并且乐意发展家族，我就对您无害。如果您办不到，那我们难免会成为敌人……我只为彭格列而行动。”
“你说的，我能办到。”黑发男人说，“彭格列必定会在我手里成为意大利无人能敌的家族，只要你肯助我一臂之力。”
“那就好。”斯佩多依然倚着门框。“但辅佐的方式有很多种，恕我无礼，Secondo……我有我自己的做法。”
“？”
“我忝列在您手下的时间不会很长……不过以后我仍将一直守护着彭格列，这点毫无疑问。”
“你要单独行动吗？我可以给你自由的权限，所以作为雾守留在总部也——”
“抱歉。”
视线越过首领的肩膀，穿过窗棂，向着更远，斯佩多望向外面呼啸的风雪。“我想要的全部，您是给不了的，只有靠我自己……只要我所不能原谅的人仍在这个世上……”
仅此一点，将让我的敌人——和我自己——永世不得安宁。
“祝您好运。”
***
傍晚的时候阿劳迪回到雷蒂斯镇附近。Giotto和其他人仍旧到蓝宝家的庄园上去暂住一阵子，然后再商议各自的今后。本来是打算叫阿劳迪顺便也一起的，但天气耽搁了云守的路途，他拍了电报，告诉其他人自己直接回撒丁那边。
可能因为习惯性，结果还是经过了这里。
雪下得很大，他落了车之后步行走去镇子里，群山环抱当中，风车像童话里的巨人般守卫着谷底的万家灯火。错落紧挨的民居则如同一群小矮人偎依着互相取暖。阿劳迪不想惊动新彭格列家族，自己到街上去找地方落脚。
颠簸了一天没有吃饭，胃痛变本加厉。他用一手按压着，由山路向下。这是十二月，雷蒂斯按照风俗灯火彻夜不熄，在每个窗口都闪烁着金色的模糊的光点，他好似走进一片星辰组成的海。一个小小的黑影从他脚边蹿过去，阿劳迪停住脚步，看那只猫咪在雪地里踩出两串小脚印，然后消失了。他想起苏菲，开战前夕他把它托给常驻撒丁的下属照看。这次回去就又能看见它了吧。
苏菲……
“对不起，它这么淘气。不过苏菲好像特别喜欢阿劳迪呢。”
“苏菲你听我解释……啊不对，阿劳迪你听我……”
“阿劳迪，我有一个请求。”
“看来是被讨厌了呢。也该如此。……所以阿劳迪就收留它吧？”
“你也在做多余的事啊……苏菲。”
“哇啊啊混蛋！放开我的鱼子酱！！”
“久违的组合作战呢。要上了哦，苏菲。”
“让开，苏菲。”
冷气透过衣裳，直渗进骨骼里来。他渐渐觉得双脚僵硬，挪动也艰难，胃里却像被什么蜇得生痛，眼眶里灼热一片。镇中小广场上的喷泉哗哗地响着，温水的蒸汽弥散成乳白色烟雾。阿劳迪慢慢走过去，在喷泉边上坐下来。
如果记性差，可能人会幸福很多，但那并不是他想要的。斯佩多最后靠在他肩膀上的分量，此刻仍然清晰地传过来。那分量里有旁人无法揣测到的、互相知晓的决心。
【就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吧。】
【哪怕冲突碰撞也好，分离决死也好，看看我们究竟能走到哪里。】
一个人面对这一切时，后劲才开始显现，心脏上勒着的琴弦，不知什么时候锈得唱不成声。但比起艾琳娜在世时他所选择的克制和放弃，现在阿劳迪正在学会对这份感情更加勇敢的承担方法。那是当他把目光从一个人、一个家族转移到更广阔的时代身上时明白的。阿勞迪眨眨眼睑，抖掉融化的雪花，加里波第将军之前的话还没有散去：留在自己的地位上，好好看下去，战争还没有结束——
——在真正的终焉到来之前，绝不移开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