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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针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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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我下去。”
“有什么关系嘛~”
“现在。”
“……好好好。”
冷冰冰的手铐直顶上喉咙,斯佩多赶紧举手投降,自己先从马背上滑了下去。越过茂密的树尖,已经能看得见帕尔卡公馆顶楼透出的昏黄灯光了。阿劳迪没搭理雾守伸过来的手,自己下了马,匆匆抚了抚衣裳下摆的皱褶。他十分不希望公馆里的人看见他被斯佩多那样骑着马带回来——不过这事实大概是明摆着的。蓝发青年已经牵起辔头,跨过草丛走向前面,同时熟练地朝不远处的暗哨发了个信号。
阿劳迪跟在后头,两个人悉悉簌簌地趟过齐膝的野草。几天来奔波的倦意像无声的潮水,这时终于轻缓地泛上他的眼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汇报……斯佩多说得对,之前应该留点力气的……
朦胧的念头正在脑际里盘旋着,一声清亮的呼唤突然打断了他。
“戴蒙?是你们吗?”
云守停下脚步。斯佩多的后背瞬间挺直了,然后迅速整理了一下他的发型。越过某人故作潇洒的姿势,阿劳迪瞥了一眼门厅,那里端着烛台的纤细身影是艾琳娜帕尔卡。
***
姑娘提起裙摆走下台阶。夜已经深了,她披了件薄纱披肩,长长的鬈发垂落到胸前,烛光把她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浅浅摇动的暖色。斯佩多松开缰绳几步迎过去,看见她脸上挂着不加掩饰的放心的表情。
“这么晚了……一直在等我们?”他有些感动地低头注视着她。女孩子抿起嘴角。
“睡不着。Giotto他们还在开会呢。”
“这些家伙可真有精神啊,”斯佩多惊奇道,“打算通宵?”
“没有你们的消息,大家放不下心。而且科扎特今天也过来了,应该会有很多想聊的吧。”
斯佩多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但艾琳娜很敏锐,“戴蒙,怎么了?”
他望着她漂亮的眸子。从以前开始他就觉得她眼睛里有种和一般少女见识不同的东西,有时在那视线之下他会产生被洞悉的感觉。大概有个词可以形容这样的眼睛:冰雪聪明。要不是跟阿尔冯索帕尔卡老公爵的关系闹僵了,他想,她父亲大概一定打算送这样的女儿去当王后呢。
斯佩多安慰地抚上她的肩膀。
“没什么,我这就过去。话说回来阿劳迪受了点伤,麻烦你先帮他包扎一下——咦?”
他扭过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只剩下那匹乐得自在的马儿正低头在灌木丛之间默默地嚼着草叶。
阿劳迪闪身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阖上门。屋里顿时一片漆黑,他朝门上靠了靠,并不想马上去点灯。窗帘安静地垂挂着,遮住了外面的星夜,留给他独自的纯粹的黑暗。这片黑暗像是摇篮,让他的心慢慢重新变得空白而迟缓。
几小时之前的风声、哒哒的马蹄声还有星垂平野的景象,此时显得十分遥远,像是已经过了很久似的。胳膊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很平定,感到松了口气。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只要斯佩多在附近,阿劳迪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令自己的感官变得过敏起来,他会更加留意到那个人的只言片语,也加倍地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一开始阿劳迪把这解释为对斯佩多的额外戒备,因为雾守是招惹他的惯犯。但是最近,阿劳迪感到这种解释似乎存在着破绽。
——为什么,胸口总在一阵阵发紧,就好像绷得过了头的琴弦?
青年实在不愿意在头脑中再添上更多莫名其妙的疑问。只有一点他很肯定,那就是这样子不对,不能够让自己这样下去。心境的混乱对一个掌管着整个情报部门的人来说是相当危险的,他的里里外外必须武装,不应该保留任何一个可能引起溃堤的蚁穴。
这样想着,阿劳迪摸黑走到床边准备坐下来。没想到,手指突然触到了一团毛绒绒暖乎乎的东西。
“?”
他迟疑着用手推了推,小东西慵懒地翻了个身,低低地发出一声:“喵呜——”
“……”
阿劳迪的手臂松弛下来。他有了一点笑意。这一只也是招惹他的惯犯,只不过却比某人要更让他心安……麦灰色头发的青年没再去挪动那团绒球,挨着它坐了下来,然后向后一仰让自己扑通跌进床垫里。他现在只想和它一样不管不顾地睡上一觉。但是轻而有节制的敲门声让他麻木的听觉重新醒了过来。
是艾琳娜的声音,很小心似的:“抱歉,阿劳迪,我能进来吗?”
***
她有些忐忑。她此前几乎没怎么跟阿劳迪单独讲过话。除去自己的观察,更多有关阿劳迪的事情是从斯佩多那里听到的。他们平日里闲聊,在首领和家族事务之外,斯佩多提到最多的大概就是阿劳迪了。她坐在他边上,一边默默做自己的事情,一边看着他在那里讲故事一样眉飞色舞念叨着,语调由衷欢快,眼神分外清明。想来,即使在任务归来疲倦不堪的时候,只要一提及那位冷着脸跟他并肩作战的孤僻同事,笑容也会立即回到蓝发青年的脸颊上。看着这样的他,她也忍不住失笑:男孩子有时候就是傻乎乎的。
艾琳娜在心底里有一丝庆幸,自己当年劝说斯佩多加入彭哥列毕竟是正确的。她曾经担心身为贵族阶层的斯佩多会和家族里其他成员有些隔阂,但事实证明他在这里很快乐,因为找到了那样一个优秀又可爱的人,能够让他投入,从而乐意和大家在一起。但姑娘也会有点惆怅。她感觉到,对于彭哥列的大计,自己能够为家族里做的事情太少了。
局势一直在变化,对居于北方的他们来讲,这种预感正与日俱增——意大利即将逐渐滑向继1849年之后的第二次战争。撒丁王国的强大和“行动党”松散起义的失败让各股势力的立场都处于不断调整之中,而彭哥列作为崭露头角的结社式家族,采取怎样的路线和姿态,在战时扮演怎样的角色,是目前最紧要、也是争论最激烈的问题。艾琳娜旁听过家族的会议,在以前,她从未看到过斯佩多和首领有这么多尖锐的辩论,他们围坐的长桌上弥漫着火药味。
某种意义上,这倒也不是坏事,大家能彼此坦诚自己的意见,就总没有断绝沟通的可能性。只是每当戴蒙蹙起眉、腰板笔挺地矗在那里的时候,她确定自己从他的眸子里总看到一种孤立无援的刺痛的神色,其中又包含着浅浅的不以为然,甚至轻蔑。很难说Giotto是否也感觉到了这些,因为谈话总是会在快要僵住的地方转开。这些迹象令艾琳娜很不安。但闲下来的时候,看见斯佩多依旧自顾自地追着阿劳迪开玩笑的样子,她就打消了一些顾虑。阿劳迪还在,大家也都还在,有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呢?
只是,不知道阿劳迪怎么想……
姑娘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也许云守已经歇下了,或者……他不愿见自己呢?她是这样隐隐地担心着,做好了被拒之门外的准备,如果阿劳迪不理会的话,就把药箱放到门口默默回去吧。
正在踟蹰之间,门里传来平淡的声音:“进来。”
***
“戴蒙让我来告诉一声,今晚他去汇报就可以了,阿劳迪只管休息就好。还有,你的伤……”
他背对着她,点亮桌上的油灯。“我会处理。”
“药箱在这儿。”绸裙轻细的沙沙声靠近过来,艾琳娜走到他旁边,把箱子放上桌面。阿劳迪没有看她,犹豫了一下:“……谢谢。”
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自己感觉十分陌生。余光中艾琳娜明澈的视线朝他望了过来,青年机械地把药箱拉到面前,打开来翻找消毒水和绷带。女孩子终于移开了目光,他不用再苦于应对的生硬,挽起衣袖自己查看伤势。刚敷上纱布,边上突然响起她压低的惊叫声。
“苏菲!!!”
阿劳迪一愣,只好也扭过头。
艾琳娜在床边俯下身去,责怪地看着占领了床垫一角的罪魁祸首。这只浅稻草色的猫咪显得大模大样,露着肚皮,睡相舒展极了,眼睛无忧无虑地眯成两条缝。姑娘叉起腰,徒劳地呵斥道:“真是的!半天找不到,原来又是藏到这里!下次把你从窗户丢出去哦。”
除了猫耳朵轻轻抽了两下之外,这小家伙死皮赖脸毫无反应。艾琳娜伸手去摸它的皮毛。阿劳迪大概以为她要把刚才的话付诸实践,立刻说:“没事,让它在那吧。”
然后他发现这是个误会。
女孩子抬起脸庞,松松的长发从她肩膀上滑落开去,他对上了她的眼睛,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她笑盈盈的,但马上有点不好意思地直起身子:“对不起,它这么淘气……不过苏菲好像特别喜欢阿劳迪呢。”
“……随它便。”
他发现对话其实并非那么困难,就好像刚刚的小插曲舒缓了一成不变的节拍,某些滞涩被冲淡了。青年重新用牙齿咬住绷带的一端,另一手熟练地缠紧,女孩子惊奇地注视着他操作。“阿劳迪很擅长包扎?”
“一个人习惯了。”
“戴蒙也时常说,从来没见过阿劳迪这样能干的人……可是也太辛苦自己了。”她组织着措辞,“所以戴蒙他……嗯……他总是那样子没正经,本意是想让阿劳迪能轻松一点……”
她担心地望着他。“他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
阿劳迪顿了顿。
“没有。”
两个人无言地低头瞧着苏菲,微小的生命脊背微微起伏,对这人世间的一切酸甜心思仿佛毫无所知。许久艾琳娜垂下眼帘,低声道:“那就好。”
***
“西边的消息怎样?”
斯佩多在扶手椅上坐下,四周的目光都感兴趣地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简要地说:“热那亚和里窝那的暴动都被压下去了。我看马志尼先生这回恐怕是彻底地要穷途末路了。”
G重重地吁了口气。“见鬼,那群家伙从以前开始就这么心急气躁的。有多少人被杀?”他转向斯佩多。
“说不准,但街上到处都在流血。”
纳克尔闭上眼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斯佩多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接着说:“眼下民主派的策略已经完全变得狂热了,这样根本不是办法。他们仅剩的一点战斗力全在这种无谓的闹事中消耗殆尽了。这是胡来。”
“话虽然是这么说。”G皱着眉,“要是看看当年撒丁在布雷西亚和热那亚的所作所为,谁都会觉得跟官府和解实在可信度不高。”
Giotto的双手在桌面上交叉着。此前他一直沉思地听取汇报,这时轻声道:“戴蒙,你和阿劳迪回来的路上情况怎样,遇到阻截了?”
“入境的时候有点小麻烦,奥地利人盯得很紧啊……”蓝发青年沉吟道。“不过阿劳迪的行踪已经保密得很好了才对。我看是不是有敌对家族跟当局勾结起来对付我们……”
“辛苦你了。”首领真诚地说。“阿劳迪带回的情报怎样?和加里波第将军联系上了?”
“那是自然。”看斯佩多挑起眉的样子仿佛在说,阿劳迪什么时候有过完不成的任务?Giotto眨眨眼睛。其他几人不作声地听着斯佩多说:“将军本人的立场已经很明确,那就是无论怎样,实现意大利的统一都是他的最终目标。所以根据目前的局势,他总体上是打算与撒丁王国政府联合起来的。”
这番话引起了微弱的骚动,倒是在雾守的意料之外。对面的纳克尔点了点头表示可以理解,但相比之下G就露出不满的神色。他注意到Giotto对此似乎也不是很热衷。
“由撒丁来统领战争是大势所趋。前几年加里波第自己也说过,为了赶走这些鸠占鹊巢的外国佬,‘即使是魔鬼肯这样做,我也可以和他合作。’”斯佩多补充道,语气里带着欣赏的意思。“何况现在西边的自由派已经足够开通了不是吗?在我们撒丁——”
“喔哟,别再替你的老家打广告了,戴蒙斯佩多爵士。”G开玩笑地打断他。斯佩多出身撒丁,是都灵的贵族世家,不过来到彭哥列之后大家喊这个名号都带上了开涮的意味。果然,雾守嗖地提起精神来,愤慨地把手一挥,头顶蓝色叶子很有身份感地竖着,这熟悉的激昂神态让大家忍俊不禁。
“哼,我就是要宣传!眼下意大利有哪个邦国敌得上撒丁?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这时有个新的声音沉稳地加入了讨论。
“家族在策略上可以灵活一些,这个我也有同感。不过恕我直言,加里波第将军这样的决定,难道没有考虑过官府有一天会给他下绊子吗?投靠更强大的力量,自己的信念若被左右和利用,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吧……”
斯佩多微微抿紧了嘴唇。隔着桌子,他盯住另一端正在作如是说的男人。科扎特西蒙坐在Giotto的一侧,暗红色的瞳孔看上去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