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Stolen Child（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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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哭个不停，我怕影响旦那的睡眠。”
“你知道我在问的不是这个。”槙岛绕过沙发，在崔的身边坐了下来，注视着像个父亲一样抱着婴儿的男人。“为什么，对这个孩子如此在意？”
金色的眼眸用感兴趣的视线捉住了他。“据说人类对幼小的动物会产生本能的亲近之情，是因为爱护自身幼崽的天性的扩展。你也是这样吗？虽然并不是自己的孩子，但却会不由自主怜悯地对待。”
崔的嘴角有些僵硬。“您说得就好像我们在养小猫小狗一样……”他没有去看槙岛的脸，逃避似的盯着衔着奶嘴开始打瞌睡的娃娃。“我倒是想问，槙岛桑，您知道这孩子是个潜在犯所以才把他捡回来的吗……是捡的吧？”他忽然想起槙岛还没说明过婴儿的来历。
“不，我并不知道他是潜在犯哦？”
青年脱掉拖鞋，将双腿蜷到沙发上。“我在扇岛的某处发现这个婴儿被遗弃在小巷里。也许他的父母是东躲西藏的下等住民，因为不想增加累赘而丢掉了他，也或许他的父母是体面的人，发现孩子的PP值超标所以不愿养育他……你岔开我的问题了。”
他凝视着崔。
“求成，看起来你似乎对我有相当大的不满呢。我冷漠地对待小孩子，让你觉得不舒服了吗？”
“诶……”崔没有料到槙岛如此犀利发问，才知道自己的情绪已经没法骗过槙岛的眼睛。“并没有到那种程度，”他斟酌着回答，“只是……有点……话说，这种小事您到底是怎么觉察出来的？”自己的表现，有那么明显吗？
“很明显哦。”槙岛说。“因为今天一天你都没有朝我笑过。”
崔求成觉得胸口一窒。
“抱歉，旦那。”他望向近旁的青年，“我……”
“没关系。”槙岛微笑的样子十分安静。“我说过，我喜欢你身上这些普通的地方。”
他朝崔求成靠近了一些，将身体倚到了崔的肩上，探过头俯视崔臂弯里睡着的婴儿。客厅里只开着一盏小灯，崔感到槙岛细软的头发搔到了自己脸上，忽然意识到此刻的景象几乎是祥和的。
简直像平凡的一家三口一样。
他低下头，将呼吸埋进槙岛的发丝当中，感觉对方并不排斥地动了动，用一只手缠上了他的胳膊。一家三口的假象之下，这间屋子里却是一个天生的免罪体质，一个天生的潜在犯，还有一个阴差阳错来到此处的准日本人。这样奇特的“家庭”大概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吧。
如此的安排，不知道是恩赐，还是残忍。如此之近的距离，往往会使一个生命对另一个产生特别的意义。然而，槙岛对这个婴儿的态度却仍和对待其他人一样，是可替换的。槙岛对他的“玩具”们一视同仁，并不因对方是孩童而变得仁慈，只不过，因为这一次的“玩具”比以往更加深入地介入了他们的生活，崔求成才意识到了：对于槙岛来说，和人的距离大概并不是亲疏之辨的唯一指标。
“即使天才，在生下来的时候的第一声啼哭也和平常的儿童一样，决不会就是一首好诗。”槙岛忽然引用了一句，然而并未多做解释。
崔不知道应该如何接下去。过了一会，槙岛直起了身子，却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
“赫拉克勒斯被扔在原野，天后赫拉和女神雅典娜从他身边经过。赫拉用自己的乳汁哺喂了他，因而给予了他旷世的力量……然而这却并非她本身所愿。”
青年露出有些茫远的神色。“原先我想，等天明时到泉宫寺先生那里去。天然的食品虽然昂贵，总是能拜托他弄到手的。”
“您说的是牛奶吗？小孩子只喝牛奶是不行的，毕竟和母乳的成分不同，还得喝营养配方的奶粉。合成奶粉虽然是人工的，里面的营养却齐全合理……”崔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给槙岛讲解育婴常识这件事十分可笑，表情忍不住缓和起来。槙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又让他略感尴尬。
“没有人能够完全从先知的影响中逃脱，这也是当今的现实。就连我自己，恐怕小时候也不得不吃西比拉的饲料才能存活下来吧。”最后槙岛站起来。“罢了，既然他已经吮吸了西比拉的奶汁，我就只能期待当女神今后放出毒蛇来咬死他的时候，他能像赫拉克勒斯一样命大。”
***
经过第一日的龃龉，两人似乎达成了共识——婴儿的饮食起居由崔求成负责，槙岛则按自己的方式教养他。这种分工在大致上是分明的，只不过当崔求成每次在睡梦中被槙岛摇醒时，他还是忍不住要抱怨一两句。
“我说旦那，你明明就醒着啊……您就不能顺便代劳一两次吗？”男人一边掀被子下床，去给孩子换尿片或者冲奶粉，一边迷迷糊糊地发着牢骚。被窝的另一边，银发青年趴在那里看书，笑得很没心没肺。
“可是，让求成来做比较放心嘛。”每天只睡三小时的人抬起脖颈，看崔求成支楞着睡乱了的发型，去查看婴儿车。
“槙岛桑，其实你就是喜欢看我忙成一团吧……”
“嗯，据说工作中的男人会显得帅气。”
崔的手一滑，奶汁险些从瓶子里洒了出来。你自己也像个小孩子一样难伺候啊，槙岛旦那——他这样想着，心中涌起一丝憋屈的甜蜜感。
人的潜能是无穷的，转眼间几个月就这么过去。虽然崔觉得自己一定体重减轻了，但不管怎样，他发现他奇迹般地成功应付了生活中多出一个婴儿这件事。他和槙岛的日常作息也顺利地度过了调整期而步入了正轨。槙岛在对待小孩的问题上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可怕，也许是出于之前所说的实验意图，槙岛将婴儿的一切都当做人类的现象来接受。崔一开始担心槙岛嫌孩子吵或者麻烦，不过当看到小家伙把珍贵的纸质绘本撕成了碎片、槙岛也没生气的时候，他便开始放心了。
他们轮流在家照看婴儿，遇到两人需要一同出门的时候，就把孩子暂时交给泉宫寺家，泉宫寺简直被当成了外公一样的存在。各种意义上绝非正常的人们，却在按照看上去相当正常的方式养育一个小孩，时而让崔感到不可思议。
“看，这是求成哦，求——成。”
青年穿着长款的圆领衬衣，一手举着小孩，一手指着崔教他认。不过可能是因为“求成”的发音太难，小家伙一直没有学会。
偶尔他们也会带着婴儿出去散步。在没有监视摄像头的地带，崔推着婴儿车，槙岛走在他边上。他们并没有受到多少好奇的目光，这让崔渐渐感到很自在。他发现槙岛似乎也隐隐地享受这种时刻，因为每当散步时，槙岛的话会变少，慢慢地走路也不觉乏味。这种时刻，就好像西比拉不存在了一样，令人产生日子能一直如此安好地持续下去的错觉。
崔回到家里，会看见槙岛正抱着孩子给他哼唱《我的祖国》，或者念叶芝的诗给他听。有时崔想要吐槽对方的教育方法，但看见青年的神情，就作罢了。
“Come away, O human child
To the waters and the wild……”
他听见槙岛念，来吧，人间的孩子，
来吧，人间的孩子
到水边和荒野里来吧
和一个精灵手牵手吧
这世上哭声太多，你不懂呀……
这个人的童年又是怎样的呢？槙岛说他大概也是喝合成奶粉活下来的，槙岛引用的句子，还有槙岛执拗地想给予婴儿一个西比拉够不到的世界的妄想，这些都挑动了崔的心。
一个人要怎样，才能自主把握自己的命运，亦或那只是从希腊神话的时代以来，千百代的人们终于证明的不可能命题？槙岛给他讲过，希腊悲剧总是命运的悲剧，赫拉克勒斯们再怎么盖世英雄，也都要在命运面前折陨。他们又有什么两样？
这天，当崔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槙岛坐在地板上，婴儿躺在他的腿边。青年垂落的银发看起来有些凌乱。
槙岛把手指放在了婴儿柔嫩的脖子上。
“好软。像牵牛花的茎一样，掐下去就会断的吧。”
“旦那，你……？！！”
崔有些惊慌，不由得上前两步。他看见孩子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与其成长后做西比拉的家畜，也许倒不如在天真无知的时候就死去？”槙岛的声音飘忽如自言自语。
崔求成的肩膀垂了下去。虽然早就知道可能会有这样一天……他回忆起第一晚和槙岛的交谈，那时的郁结，并没有真正解开。
沉默了一阵，他开口道：“旦那。你总是这样擅自左右别人的命运呢，这样的您……和您最不喜欢的西比拉系统难道不是如出一辙了吗？”
槙岛抬起头来。“西比拉系统并不是我最不喜欢的社会系统，不，这里还是不讨论大而化之的事吧……”
他的眸子像被雨水洗过一样明亮，崔想。
“你说的对……求成，的确是那样。所以，你觉得我对你也是一样独断吗？你在为这种独断而愤怒吗？”
“怎么会。”崔喘了一口气，“您改变了我的命运，我感激您还来不及……我的命运，我早就打算一直握在您手里供您使用。”
“不，求成。”槙岛说，“你的命运早就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了。”
崔的红色义眼微微睁大了一点。他未想好如何回应，这时地板上躺着的婴儿忽然动了动，他的心脏猛一跳，赶紧蹲下身去。刚从睡眠中醒来的婴儿蠕动了两下，发出嘤咛的声音，睁开了犹如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在孩子的瞳孔中，崔看见了自己如释重负的脸，还有槙岛云淡风轻的脸，然后，忽地，小家伙眉眼一动，崔和槙岛在他脸上看见了属于人类的最初的笑容。
“就像你刚才试图阻止我扼死这孩子一样，你是可以阻止我的。你也可以指责我，可以背弃我，可以像我一样去改变包括这孩子在内的其他人的命运——你早已一直都在这样做，不是吗？”
“旦那……”
槙岛淡淡地笑了。“也对我笑一笑好吗，求成？”
***
不久之后，他们将孩子送给了扇岛的一个老人抚养，与此同时，崔求成开始着手进攻诺娜塔的相关计划。崔和那个婴儿的缘分便戛然而止了。他不知道槙岛此后有没有再见到过那个孩子，做做“跟踪调查”什么的，大约是没有。
家里重新变回了两个人，婴儿用品也都被崔处理掉了。槙岛没有说什么，他们也没有就养孩子这段插曲更多地交流什么。但崔求成偶尔会发现，槙岛会翻看书架上的那些儿童绘本，翻着约克的《再见，小兔子》之类图画书，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这时崔就会走过去，从后面环抱住他，感觉着他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慢慢放松。
“呐，求成……”槙岛出乎意料地说：“你想要家人吗？”
“我有旦那就足够了。”崔回答说。
“真是个贪图方便的回答啊。”青年咯咯地笑着，扭头让他亲吻。
也许，那真的是个贪图方便的回答也说不定……因为他能够抱紧的，能够同行的，唯有这个人。可是也唯有这个人，让他成为了命运这种飘忽不定的东西的主人——让他自己选择去苦恼，去反抗，去守护，去爱。
FIN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Stolen Child（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