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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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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7年,意大利伦巴底。
彭格列Ⅱ世新的雾之守护者是个年轻的后生,在二代目手下可算得力干将之一。从I世手里接管权力至今已有七八个年头,彭格列二代家族正以铁血的手腕荡平半岛各处的敌对势力,气焰之盛,无人可与争锋。东征西战的过程中,这位雾属性的后起之秀功不可没。
时不时能听到有人说,二代雾的实力可以与他传奇式的前辈戴蒙斯佩多相媲美。甚至,有些议论声称他比初代雾守还要厉害。奉承中多少含有畏惧的成分,当事人对此倒是十分淡然,每每听到只是一笑了之。
“大人,首领请您过去见他,有事相商。”部下在门口恭敬地一个欠身。他漫不经心点点头。
“知道了,你下去吧。”
办公室的门关上了,青年从舒适的椅子上站起来,以百无聊赖的目光环视着周围豪华的陈设。他知道二代目是个生性多疑的家伙,即使忠心耿耿的手下也会经常受到他明里暗里的考验。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与这样的人共天下是颇需要小心的。不过他并不怎么害怕这些。
毕竟,对现在的他来讲,最宝贵的东西早已不是生命了……踱到穿衣镜前,青年拨开额前的刘海,盯着镜中不属于自己的陌生五官。右眼深处,黑桃形状的光芒像摆尾的鱼儿,一闪而没。
***
舍弃自己的肉身之后,“斯佩多”这个名字便成了亡灵中的一员。然而他的执念和作为幻术师的特殊能力使铤而走险变为可能,依靠着多次辗转的附身,现在斯佩多终于以二代雾守的外壳为掩护,在彭格列内部重新潜伏下来。
我可是变成这个家族的守护神了。他忍不住这样感慨。
以神自居,或许太过自大了些,他知道自己其实只不过是个没死透的游魂,阴间不管阳间不收,目前连实体化都没法做到,仅能靠着附身躲在别人的躯体里。如果被教会发现,他绝对会被当做魔鬼给烧死在火刑柱上。
人类非要去做属于神的事情,就必须付出异乎寻常的代价。为了替已经死散的初创者们把这里守卫下去,斯佩多甘愿成为他自己的殉道者。
“有个任务比较棘手,要麻烦你出马。”
Secondo把文件朝他一推。
黑头发的男子不苟言笑,两道剑眉下面有双充满威慑感的眼睛。斯佩多对这位Ⅱ世掌管家族的手腕还是很赞赏的,对外挡我者死,对内恩威并施,在巩固彭格列地位的前提下,他们确实给旗下的地区带来了相对的和平。
当然,这种行事方针并非没有人反对。斯佩多捏起桌面上的纸,在眼前展开来。“该说感谢您的器重吗?把硬骨头交给我来啃。”玩笑中巧妙的效忠之意令人感到舒坦,所以二代目只是挑了挑眉。
“在下来看看到底棘手在哪里……唔……”
果然。斯佩多扫着一行行字,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门外顾问——作为对首领权力的制衡,这是从Primo那里决定设立的监督机构。门外顾问可以对家族的重大事务提出异议,在首领更迭的时候,更是拥有近二分之一的表决权。按说这样像不定时炸弹一样的麻烦存在应当是Ⅱ世最想抹消掉的,然而神奇的是,独揽大权如他,竟然容忍了这个组织在卧榻之侧延续至今。
在斯佩多眼里,二代目是一个相当有意思的人物:有足够的野心,亦懂得讲究气派和寻欢作乐,但这份贪婪却是张弛有度的。他并不热衷于无止境地聚敛,也无意传位于子孙。总而言之,或许正是这种纯粹对打拼过程以及现世威严的享受,让斯佩多对他产生了认可。
言归正传。也许是Secondo需要留着门外顾问来显示自己的公正,以便堵上批评者的嘴巴。但既然以‘棘手’相称,就说明所谓的顾问也不是吃闲饭的摆设。因此,留着它的理由也许还有另一个:门外顾问的首领同样是个相当有意思的人物——
情报局首席兼前任云之守护者,常被与初雾相提并论的传奇,阿劳迪。
“这次如果彻底平定南方,我们就可以考虑之前商量过的那个方案,设一个新的总部。伦巴底毕竟太偏北了。”首领说。
斯佩多不做声点着头,思绪还停留在字里行间。根据文件上所写,门外顾问坚持要求随同监视家族的南线作战,看样子是对他们的扫荡方式颇有微词。阿劳迪那家伙啊……斯佩多忍不住抿起嘴唇。阿劳迪那家伙只要一提工作就超级一丝不苟,这些年来也一直尽职尽责管理着门外顾问部门,因此常常要和斯佩多之流“二代目的走狗”互相角力。这样一来,好像Primo把最难办的部分撂到了阿劳迪身上一样,斯佩多因此对初代首领仍怀有不满。
但是,当初为什么没有选择和Giotto他们一样解甲归田,而是以和他不同的方式留下来了呢……这个问题,他一直没能向那个人问出口。
“咳。”
听见Secondo的提醒示意,斯佩多才意识到自己在走神,连忙集中精神。二代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你跟着我这两年,对付门外顾问好像很有经验,所以凡是涉及他们找麻烦的场合总派你去摆平。不过这次似乎门外顾问的头儿要亲自出面,你行事多注意些。”
“是。”
没有注意到他脸上微妙的波动,首领说:“那家伙是Primo的云守,我从前也见过几次,是个刀枪不入的难搞的主儿。在你之前,戴蒙还活着的时候做过一阵我的帮手,那时候就是因为这个人,差点让我们夺权的计划毁于一旦。所以跟他交接还是客气些好,免得再闹起矛盾,你带点礼物,到对方家去迎接一下。说来你还没去过他那里吧?”
斯佩多心里千重浪过,表面上却仍只好镇定。“没去过。”
“我会安排人给你带路。”Ⅱ世在桌子后面有些不耐地扯了扯衣领,“这见鬼的天气……要送什么礼你自己想一下吧。就这么定了。”
***
没去过,这是实实在在的撒谎。皮埃蒙特那座临着小河的挂着藤蔓的房子,斯佩多简直再熟悉不过。
然而说没去过也并非毫无根据。在他变成这样一个陌生人的形貌之后,就再也没走进过那里了。既缺乏理由,也不复有资格。
为了把新的角色扮演下去,一路上越来越亲切的景色掠过眼前时,斯佩多近于完美地压抑了自己心底如火山岩般想要向外沸腾的情绪,所以连随同的部下也没察觉任何异样。近乡情怯,虽然这个词不算准确,但他确实感到异常紧张,仿佛有根弦,他要极其小心才能不去碰响。
在河岸附近下了马车,他们站在预定地点等待着对方到来。盛夏的炎热让部下不停地擦着汗,斯佩多却在树荫下直直眺望着人烟稀少的道路,汗水浸湿了衣领也毫无感觉。
过了没多久,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
他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等飞驰的马儿靠近一些,斯佩多才忽地浑身一震,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马背上端坐的人,正是门外顾问的首领本人。
他仰着脸,合不拢嘴似的傻傻望向来人。刺眼的阳光下,却仍像薄荷做的一样散发着清凉的气场,那人灰金色的短发随着颠簸而微微荡漾着,而天蓝色的眼睛里是那样——还是那样——敏锐又安然。
马前蹄在几步开外向上一扬,斯佩多心里跟着惊险地一晃悠,失口便叫出来:“阿劳……”他连忙赶上前,然而没事,对方熟练将辔头一勒,稳住身子,然后轻轻巧巧就滑下马来。
“?”
前云守朝他瞥过来,斯佩多立刻意识到自己不妥,连忙刹住脚,以最快速度调整了表情。“……阿劳迪大人。”
“嗯。久等了。”回答是平淡寒暄。
又是一阵微怔,然后斯佩多有些紧巴巴地露出笑容。“在下奉首领命令过来接您。那个……对了、这里有些薄礼,请……”
阿劳迪奇怪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二代新任的雾守吧,在家族会议上他还是打过几次照面的。明明是个很有能力的家伙,为什么见了自己却发慌得像初次相亲的毛头小伙子?他心里暗自好笑,只礼貌地略一颔首。
“谢谢。”
把马交给下人,阿劳迪接过了斯佩多手里的礼盒,然而并没有请他们进入自己的住所。斯佩多空了双手,在院子的篱笆旁望着阿劳迪独自进屋,等那身影消失在门里,他低下头有些落寞地笑了笑。
真是的,自己刚才看上去一定很蠢吧……松下肩膀,青年的视线仍忍不住朝房子的窗口张望。但他知道,正如自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一样,阿劳迪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不会骑马的、在夜色中局促不安靠在他臂弯里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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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的路上更多是沉默的。阿劳迪不是那种会主动提起话题的类型,斯佩多对此当然一清二楚,而他也想不出以自己眼下的身份聊些什么比较自然。两人差不多并排地骑马在山间道路上前行,斯佩多煞费脑筋地打着哈哈。
“嗯……您的骑术很不错呀。”
“闲来自己学的。”
问一句答一句,这样的谈话实在尴尬,于是斯佩多便闭了嘴。从斜后方,他时不时地觑着阿劳迪随着马步轻微起伏的后背。耿直的脖颈,有些单薄的肩膀,自己曾经一寸寸抚过的漂亮的腰线……他赶紧转开眼睛,但每次回了神时,都发现自己的目光仍然钉在阿劳迪的身上。后面的下属们惊奇地看见他们的长官一改平日的飞扬跋扈,像嫌热似的别开脸呼气,过不了多一会就无意识地朝门外顾问的方向偷瞄。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多半都在窃笑。
但渐渐地,斯佩多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就这样无言地呆在他身边也挺好,不是吗?不用刻意找些话来说,单只是默默地结伴走路,斯佩多就感到一阵久违的心安。
他们策马迤逦而行。后来斯佩多提起了去年刚从奥地利手里收复的威尼斯,谈话终于变得顺畅起来。他也开始明白门外顾问组织在彭格列安然存在的真正原因:这个机构并不试图阻挠二世的扩张方针,只在具体问题上进行规范,比如这次,阿劳迪是为了防止战争过程中产生的滥杀无辜和其他败德行为,才决定随行的。
不过在这一点上,他们和当年一样,分歧依旧。
“现在手段狠一些是为了将来一劳永逸。”斯佩多轻轻摸了下坐骑的鬃毛。“如果能达到更大的善的目的,过程之恶是可以容忍的。”
阿劳迪皱了一下眉。
“一恶生百恶。我不觉得明知故错会带来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好结果。”
“但是彭格列就正在证明我说的话!要先掌权,然后才有能力行善。谁的发家史能没有一丝污点?”
“你怎么……”
一瞬间,阿劳迪似乎想说什么,但遇到对方固执的探询目光,他又没有争论下去。雾守睁起眼睛:“怎么?”
“……没什么。”其实他想说:你怎么和斯佩多那家伙一个样。
斯佩多似乎也明白自己口气有点蛮横了,忙不迭张开嘴想道歉,突然,他的肩膀一悚:“小心!!!!”
“唔?——”
阿劳迪刚调转头,却见青年张开双臂,脚下猛地一踩马镫,腾起身体,像只鹰一样从马上跃起,直向他扑了过来。“?!!”
只觉对方的胸膛狠狠撞上自己的,他猝不及防一下失去平稳,两人一同滚下了马背。这时他们的头顶响起了一排抢!
仰面重重地被扑进草窠,阿劳迪肩膀上传来一阵灼痛,而压在他身上的家伙这时已经一骨碌爬了起来。斯佩多愤怒地咒骂了一声,掏出武器的同时展开了幻术。“别慌!快隐蔽!!”
又是偷袭。
这种排场不是没见识过,但总会让斯佩多无名火起,毕竟偷袭给他带来的痛失太过惨烈,几乎让他对此变得神经质。咬牙想着这次也要来个赶尽杀绝,青年一转脸,熟悉的一幕却让他脚下停顿。
阿劳迪出招了。手铐像长长的银色绸带从前任云守手中甩出湛亮的曲线,带着嗖嗖的响声穿过丛林。阿劳迪脸色镇定,而动作一气呵成,轻盈得像个舞者。想想自己在被视为叛徒时曾从这位手里吃到过的苦头,斯佩多扬起了嘴角。
还能再次并肩作战,这种心情,不是谢天谢地可以形容的。
而这种心情,除了他之外,任何、任何人都不可能明白。
***
“你受伤了!”
阿劳迪不易察觉地一扬眉毛。这小子居然把敬称给去掉了?虽然他对此并不在意,但看着对面青年大惊小怪的模样,他还是觉得有些无语。
“只是擦伤罢了。”
“什么叫‘只是’?”斯佩多的嗓门像生气似的大起来,“天气热,很容易感染的!得赶紧消消毒才行……”扭头喊着部下拿药箱,他不自觉地朝阿劳迪伸过手,“要不是你们门外顾问非要跟着一起来,也不会——呃……”
云属性疏离地朝后微微一退,斯佩多这才发现自己又一次把该演的角色给忘到了九霄云外。然而晚了,对面那双蓝眼睛闪出了一丝愠意:
“照你这么说,都是我的错咯?”
“不、那个……”慌忙把手抽回来摆了摆,雾守发愣了几秒,然后突然理直气壮回嘴:“就是您的错!拜托多考虑下自己啊!”
阿劳迪诧异地望着他。这个愣头青一样的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打量着眼前人怪异的表情,慢慢浮出一点笑。
“口气倒不小。”
“我——对不起。”斯佩多泄了气。这次实在是各种失态。不过他又有一点混杂辛酸的高兴,因为阿劳迪看起来并没有真的生气。或许这只是由于他目前附身的这个人比阿劳迪年纪轻的缘故,但在他的记忆里,最早时的阿劳迪不是这样的……变了呢,斯佩多想,不再一味孤高,而是能这样稍微地露出柔软的边角了……
“总之您应该更多地保重自己才对,阿劳迪大人。”他严肃地说完,然后不禁也跟着笑开来。
任务结束、启程北归是在半个月之后。这次他们坐了马车。阿劳迪要赶情报局的一个会议,所以二代雾守护送他连夜穿过广袤的城镇和乡村。午夜时分,斯佩多掀开了车窗的布帘,晴朗的星空正在前方山尖上延伸。
他转脸看了看坐在座位另一端的人。阿劳迪把额头靠在厢壁上,睫毛低垂,像是在因疲倦而打盹。斯佩多觉得阿劳迪或许只是在假寐,因为云守素来又浅眠又警惕。但颠簸了好一阵子,阿劳迪都一直没有睁开眼。
“阿劳……迪?”
轻声的试探淹没在马蹄声和车轮的轰隆声中,阿劳迪没有回应。斯佩多放任自己深深地近距离凝视对方,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的心跳越来越像撞钟一样重。
“呐……”
自己学骑马,有没有摔痛?
给你挑的礼物是暖胃的茶哦,工作狂先生。
我曾经偷偷吩咐部下到你家附近守卫,你一直没发现吧?
就快了,等彭格列尘埃落定,你就可以卸任了。
魔法的马车过了十二点就会变回南瓜和耗子,小人鱼在刀尖上行走守着心上人,却永远无法开口让他知道真相——阿劳迪的手就垂落在斯佩多一旁,他挣扎了一次又一次,还是没敢覆上那手背;他还没有掌握能够变身的魔法,他的双手双腿声音都不是自己的;剩下一颗心,只剩下一颗心。
“Ti amo。”
这个字一不小心、到底还是溜出了他的嘴唇。
***
把人安全送到院子门口,斯佩多松口气,正拿不定主意要怎么告辞,阿劳迪忽然朝他转过来。语调仍然很平淡:“进来歇一下再走吧。”
“咦?”
没等他想明白,前脚已经自动踏进了阿劳迪的家门。
这个人只是不愿欠别人的情,斯佩多懂,虽然是“二代目的走狗”但毕竟在这次任务中保护了自己,为了表示感谢,阿劳迪才破例跟他客套。只是斯佩多顾不上为此失落。他的眼睛已经被屋子里经年的熟悉气息像磁石一样吸了过去。
还是他走时的样子。连摆设的位置都没动过。柜子上插着白玫瑰,似乎有佣人定期进来换过,所以还很新鲜。带穗子的桌布。干净的壁炉。还有——他尚未想起这个“还有”是什么,有团毛烘烘的东西就呼地扑到了他的脸上:
“哇啊啊啊啊!!!”
猫咪仍然很茁壮,精神抖擞炸着毛,一边喵喵尖叫一边向斯佩多发动猛烈袭击。阿劳迪换过衣裳,转头就看见客人正狼狈地跟自家宠物战成一团,大为惊奇。
“苏菲!”
他一声喝止,猫儿立刻服帖了,撇下身上满是抓痕的雾守,转而撒娇地蹭上主人的裤脚。爪下败将一边抹脸一边跳脚地指着那只小恶魔:
“太狡猾了吧!!这脸也未免变得太快啊啊!!”
“抱歉。”阿劳迪有些纳闷地把猫抱起来,“它平时不这么凶的。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不受它欢迎的人……”
“是说不受欢迎的我才有问题吗???”
挫败地坐到椅子上,斯佩多看着对面的一人一猫,随即才记起自己从前就总不受苏菲的待见。难道是本体被这小家伙看穿了?
主人起身走去沏茶,猫咪跳上桌面,把自己蜷成一团。晶亮的杏仁眼对上斯佩多的眼睛,在那里面,斯佩多觉得自己果然看到了锐利的怀疑和熟悉的讨厌神色。
胸中慢慢开始鼓胀酸痛。他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嘘”的动作。
“Nufufu,不要告诉阿劳迪哦?”
一起吃了下午茶。阿劳迪不催,斯佩多也不想走,然而时间从来没有等待过他们。等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拖延下去,他终于磨蹭着起身。
阿劳迪打开门,走在前面。斯佩多跟着走进微暗的院落。盛夏的蝉声还没有歇,在环绕院外的树影里哗哗地震颤成一片,斯佩多抓紧这最后的片刻望着阿劳迪,初降的夜色下阿劳迪的头发像盛开的白玫瑰花。蝉声渐渐灌满他的耳朵里,他忽然起了一个冲动,这冲动如此猛烈,他的理智快要压制不下——告诉他吧,就告诉他又何妨,冲上去,拉住他,不管会有怎样的后果,大声告诉他:我就在这里!阿劳迪,是我啊!!
“阿劳迪!!”
——他转过来了,眉目依旧——斯佩多气息难以控制地乱抖:“我……其实我——”
“对不起。”
真实滑到了斯佩多的舌尖,冻住了。他的脑子停了一拍。“诶?”
“对不起。”阿劳迪抬起眼,正视着他。“我已经有爱人了。”
“诶?”
似乎他只能说得出这一个字。像是为了缓解他的震惊,阿劳迪接着说下去:
“我知道你的意思,虽然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我……但我已经爱过一个人了。”
门外顾问把视线移向树梢上的星星。“现在我也……仍然爱他。”
***
那语气明明凉如冰雪,为何却刹那就把他的心融得不成样子。他望着阿劳迪,他看见阿劳迪在笑,不是对着他,却又是对着他——阿劳迪在安静地微笑。
他知道了,在深夜的马车上,阿劳迪听见了他的傻话。
两道错误的告白,却都向着正确的人,隔着悲哀的面具,他想要说的和想要听的穿过生和死进行投递,竟然都意外地平安抵达。斯佩多觉得手脚再也不会动,他站在那,浑身强忍着颤栗;琴弦被重重一拨,悲与喜揉得分不清,然而全部的天崩地裂全部的轰鸣都只发生在他内部,阿劳迪不解地望着他,许久问:你还好吧?
“他……”
斯佩多用尽力气吸了一口气,然后扯动自己的嘴角向上。“他还真是个混蛋呢,留下您独自一个。”
见这个刚被自己拒绝的失恋青年似乎恢复了正常,阿劳迪略感放心,语调变随意了些:“嗯。是挺混蛋。”
斯佩多干脆地笑了。“抱歉,我让您困扰了。以后不会再失礼了。”
他转身迈开步子,朝院外走了几步,又回头去看。阿劳迪还站在那,脚边蹲着苏菲。斯佩多想了一下,喊道:
“如果那个混蛋哪天回来了,您就朝他不用大意地用力揍过去吧!”
他行了个礼,转身走开。他知道自己这一夜也许要走很久,很久很久,直到眼眶里蓄满的眼泪流干。
这是发生在一百多年前的,只有一个人知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