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3、汉宣帝与霍成君(十六) ...
-
“既如此,近日便打点行装罢。”天子神色温和,带了笑道“若去得晚了,怕莲塘里荷花凋尽,只能尝尝今岁的新藕了。”
“嗯。”霍成君乖巧地点头,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对他的安排欣然应了下来。
椒房殿的宫人们一向利落又细谨,第二日霍成君的行装便被齐整地拾掇妥当,整整装了三辆马车,另有二十余名歌舞伶人。
只是临行之前,十七岁的少女却莫名心下有些不安,她静静立在庭中的那棵数丈高的舜华树下,站了半晌,远远眺向东边青城门的方向,目光凝滞了许久许久--那门外,便是大将军府。
时令已入季夏,舜华枝头已打出了一个个浅绛的晶莹花苞儿来,藏在密匝匝的绿郁繁叶间,一点点娇红的艳。而那树下亭亭玉立的少女一袭苏芳色绮縠襦裙,乌发雪肤,眉目宛若玉琢般精致无瑕,美得太过惊艳夺目,直令得这满树娇红的繁蕾都仿佛黯了颜色。
不过,那少女孤孑孑地独自立在绿树浓荫之下,晨风带了些微凉意迎面拂来,衣袂临风而飏,更显出她纤弱单薄的身段儿,莫名便有些伶仃似的。
“是不是……应当回家一趟了呢?”良久之后,她目光有些迷茫地呢喃,轻声自语道。
说起来,自立太子后,她便鲜少回家了。阿母见不到她,便不厌其烦地频频遣人传信……而最令她惊惧的是,半年前,阿母送进宫来的一只匣子里竟置着一幅剧毒——附信中明明白白地嘱咐,要她用这个杀了阿奭!
阿母她……真是魔怔了!看清那些物什的霎时,一十六岁的霍成君被吓得一身冷汗,煞白着脸色僵立了良久,而后令莺时将那东西处置干净,而从那之后,她就索性连母亲送进宫的家信也不看了。
如今仔细想想,当真是许多都没有同家中通过音信了呢。
那厢,莺时却已轻步走近了她身旁,因为将少女之前的情形尽看得清楚,所以,她此刻十分体贴地出声询道:“殿下可是思家?要若送信回大将军府,婢子现下来安排便是。”
“……且等等罢。”霍成君垂眸想了想,却又有些犹疑。
阿母她如今,只怕满心都想着让她悄无声息地害了阿奭性命,而后生个孩子。若她抗拒……恐又是一通怒火。
其实,她自小便是怕极了阿母发脾气的,何况是如今这般情形下的雷霆之怒。
“待我自宜曲宫回来后,便去看阿母一回罢。”少女远眺着家门,静了半晌,而后轻声道。
莫论如何,那总归是疼爱了她十三年的阿母啊,血脉至亲,哪里能割舍得开?这一段日子,她也恰好用心思虑一番,怎样才能劝服阿母打消那些念头……
十七岁的少女这时候还不明白,其实,这世间诸事,时常并不能等到你将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往往一朝惊变,终于警醒之时,早已是万劫不复。
※※※※※※※※※※※
地节四年秋七月,大司马霍禹谋反。
会事发觉,(霍)云、(霍)山、(范)明友自杀,(霍)显、(霍)禹、邓)广汉等捕得。禹要斩,显及诸女昆弟皆弃市……与霍氏相连坐诛灭者数千家。——《汉书·宣帝纪)
今岁的秋天,雨水似乎格外多些,才立了秋,旬日间便陆续落了数场白雨,青灰色檐瓦上旧日的雨水还未及干透便又被新雨浇了个湿黑透青。这一日的晌午,雨脚堪堪住了,天光初初透出丁点儿霁色。道旁的原本笼烟惹雾的垂柳,片片细碧绿叶的叶尖儿上都垂挂着湿重的水滴,带了凉寒的秋风偶过街衢,吹得叶尖儿上残余的雨水随风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失了重心的细碧柳叶儿一阵晃悠。
整座长安城都还带着些雨后的湿寒,仿佛仍未自几场白雨中缓过劲儿来……如同月初那一场骤然发动的血雨腥风一般,尽管已时过半月,西市上的污血都被连日来的雨水冲了干净,但空气中的血腥气却历久弥新,让街上零星的几个行人闻着发怵,脚下不由得放快了步子。
一场鱼龙惊变后,整个京都人心惶惶。自元凤元年,燕王刘旦谋反案之后,天下首善之地的长安城便再未有过这般的动荡。
半月前,在这京华帝都,论权势论富贵,头一份都要数府邸毗邻着宫城的大将军府。当朝太皇太后是霍大将军的外孙女,当今皇后是霍大将军的幼女,霍家的子侄、女婿皆官居要职,几乎掌控着整个大汉的兵马军政。正因了这般的显贵无伦,是以镇日间门庭若市,冠盖连属……甚至,霍夫人出行的仪仗,比天子卤薄还要威风上几分。
不过短短半月,谁能料到——权势滔天、炙手可热的霍家,竟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呵……
月初,已故大将军霍光的独子——大司空霍禹放着荣华富贵不享,竟失心疯似的联合了亲族起兵谋反……也是自作孽!
一惯性情温文,宽仁和缓的当今天子,这一回却是迅疾出手,雷霆手段,短短数日间便平定了叛乱,并处以重刑。
霍禹被腰斩,而霍光的两个孙儿霍云、霍山及女婿范明友皆自杀。其妻霍显及其所出的女儿、娘家兄弟斩首弃市……原本金尊玉贵,等闲求见一面都难如登天的人物呐,如今就在闹哄哄的西市被砍了头,血淋淋的尸首丢到大道上任人踩践……
霍氏几乎满门覆灭,被株连者千余家。
京师流血,伏尸数万——许多年后,经过那场旧事的老人们街谈巷议时提起,亦是心存余悸。这亦是厉精为治,堪称一代圣主明君的孝宣皇帝在位的二十余年间,唯一一次大开杀戒。
而自霍氏伏诛后,对于未央宫中那位霍皇后的处置,街头巷议间便有了许久揣测……几乎阖族被灭,兄长腰斩,母亲弃市,一个失了所有依恃的罪家族女,所谓的处置,只怕也就是多活几日或早死几日的区别罢。
毕竟,圣上和霍家,隔着先皇后的血仇……而这位十七岁的皇后,论起来,便是最初的祸基。
长安,未央宫,椒房殿。
时令未出三伏,但有样异样地,这儿竟不闻一丝蝉鸣,静窒无声,压抑沉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满殿宫监侍儿们都是一派惶然或惊惧地瑟瑟缩在室中角落,倒当真似秋后寒蝉一般。
大司马霍禹谋逆的消息在事发半月后才传到宜曲宫,皇后殿下闻讯,惊不能信,而后星夜兼程,匆忙回銮。
但轻驾进了未央宫,没来得面圣,便正迎着一队宫监前来椒房殿检抄的兵甲。而后,当众自皇后寝居中搜出了霍夫人的若干信函及一幅剧毒,信中所图,意欲鸩杀太子!
满殿宫人都惊得面若死灰,颤着身子,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几个年纪小些的宫婢当场吓晕了过去。
罪证确凿,天子使者们带了证物回去御前复命。
而自那一天起,整座椒房殿便被重重监禁了起来,兵甲密围,连一只雀儿都飞不出去。
而皇后殿下……自那时,便失了心似的愣愣僵坐在内室西窗下,整整一晚,不言不动……木雕泥塑似的。
此时,清晨的浅金色的昀光自锁纹的绿琉璃窗扉照了进来,落在那少女那张精致无瑕,双眼满布血丝,苍白如纸的小脸儿上,竟生出几分异样的哀艳来。
“殿下,好歹用些用些饭食罢。”莺时捧着一张素漆小食案进了室中,青玉盂中的甘豆羹散着糯甜的香气……椒房殿的庖人们早已给吓破了胆,哪儿还有心思在炊事上?这羹是她自己到厨下煮的,滋味大约有些差强人意。
她恭谨而妥帖地将羹汤置到了皇后面前的文贝曲几上,而后替主人摆好漆木勺,柔婉温和一如往昔。
“莺时,”枯坐了整整一晚,不言不动的霍成君,却忽然开了口。面色是极度憔悴疲惫的苍白白,连双唇也不见多少血色,且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说话,嗓音有些分明的干哑,仿佛被什么东西磨糙了一般。
但,她神色却已然镇定了许多——出乎意料的,这个自幼养尊处优,娇惯宠纵的十七岁少女,竟没有像满殿宫人甚至莺时以为的那样,顷刻间全然崩溃,而后寻死觅活……任谁人蓦然听闻家门巨变,举族被诛的惨讯,应当都是不堪承受的罢,何况眼前这个金尊玉贵、自幼娇惯的少女?
但她只是呆呆地坐在这儿整整一晚,而后,勉力平静地同自己侍婢开口说话。
此刻,十七岁的少女,就这样凝了眸子定定看向相伴十一年的心腹侍女,用干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地问:“莺时,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的语声并不见多少狠厉,但这言语之间的切切质问,却令得那厢的侍婢心下陡然一惊。
莺时面色遽然泛白,身子蓦地一颤,手上有些抖索,捧在手中的食案斜斜一倾,玉盂里的豆羹便泼洒了小半出来,汤汤水水溅在文贝的几案上,一片狼藉。
许久许久,从来温婉妥帖的侍婢,终于开了口,她低低垂着头,并不敢看自家女公子,用极轻的语声道:“是在……大将军去世后不久。”
“那,陛下他……许了你什么好处?”霍成君默了一瞬,仿佛并没有太多意外,语声静得有些寒寂。
“陛下有诺,异日诛灭霍氏之时,放过婢子的寡母和幼弟。”
“呵……”闻言,霍成君竟是轻轻地笑出了声,那般干哑的嗓音,笑起来是异样的沧桑沉嗡。
——血脉至亲,自然比她这个主仆之份的外人要紧,原也无可厚非啊。
室中静了一会儿,两相无言。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可问,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世上,有些背叛,可以理解,却无法原谅。
“自那时起,阿母送给宫的东西,你便统统收了起来,全为今日拿出来作罪证了?”良久之后,再开口时,她神情已是极静,再看不出多少起伏。
“嗯,”双十年华的侍婢,垂着螓着,亦静静地点头,声音极轻“还有夫人近几日送来的信件,皆是道出府中困境,请殿下相助的。”
“婢子拆看,却瞒了殿下。”她神色竟莫名带了些开诚布公的坦然,语声虽轻却清晰——仿佛压在心底里的沉沉块垒终于移去,尽管,随后砍下来的可能是尖刀利刃……不忠的恶仆,怎样处置都是应当的罢。
原是这样啊……”霍成君闻言只微微怔了怔,然后,竟自失地笑了笑。
而后,她并未用饭,也只那样静静枯坐在窗下,良久良久,从晨光熹微到骄阳正午,西窗从来都只暮时才见到得日光,所以此时室中光线也并不见得多明亮,照在那张憔悴已极的面容上便更显灰暗。
而身边侍立的婉丽婢女,面色竟也是一般的苍白,就这样静静伴着她,不言不动,枯槁的木像一般。
许……先皇后的死,是我家阿母的设计?”问出这一句,霍成君语声更哑涩了些,但神情却平缓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