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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汉和帝与邓绥(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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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晓得阿绥孝顺懂事,可行丧三年……那是一辈子伤身落病的事儿呐,这孩子怎么这般傻?”她伏在案几上,泪水自眸间潸潸滚落,哽着声泣语,多少不解,多少疼惜。
太傅夫人眸光里带了沉沉的哀意,看着从来庄重端丽的儿媳,眼下涕泗交横的憔悴狼狈,继而想到那个决绝做了决定,不肯移志的孙女儿,心底里尽是叹息--
阿绥哪里是傻?这孩子……分明再剔透不过呵。
许久之后,当家主母终于开了口,语声柔和里透着几分耐心的安抚,带了怜意轻声道:“阿绥是个好孩子,一向都极有主意,这一回……只怕你劝不住。”
“这种事……这种事怎么能任她小孩子家胡来呢?”阴氏的泣声已带了几分哑意,听了这话,不由抬起一双红肿的眸子看着舅姑道“阿绥她年纪尚小,定是不知其中厉害。”
见儿媳这般,太傅夫人似乎有些苦笑,而后神色终于郑重了起来,肃了目光看向她道:“你以为,阿绥当真是年纪小,所以不懂事么?”
“这么多年,这个孩子……几曾真的任性胡闹过?”
闻言,伏案低泣的阴氏已不由止了声,只抬着一双红肿的眼,怔怔地看着自家舅姑,神色间带了些茫然。
见她这副模样,太傅夫人心底叹息,这个儿媳品貌德行皆是极出众的,只是性子太过实诚了些,失之灵慧。论起来,阿绥这一点当真是与其母迥异。
“你可曾想过,这个家……日后该当如何?”老妇人静静看着儿媳,眸光深湛,终于开诚布公地问道。
这个家……日后当如何?
闻言,阴氏似乎一瞬时心下怔了怔,而后方才渐渐冷静,沉下气来思虑。既而……片时间心底冰窖般僵冷起来,几乎冻得丁点儿都化不开——
家中的擎天梁柱轰然倾塌,唯余孤幼老弱,短短月余辰光,她便算是看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上月,阴家刚刚登门退了亲,阿骘同她家内侄女的这门亲事,是六岁上便定下的,甚至数月前两家长辈才议定了次年二月做婚期……这种时候落井下石,这便是她的娘家,她的血脉之亲的族人!
而阿绮,如今也是十一岁了,以往提过亲的人家,自丧事之后,大多便再未登过门了……而仍遣媒探问的,结亲对象却已换成了族中庶子旁出之类,甚至有残弱或鳏夫。
她的阿绮,那般好的孩子……阴氏原本垂放在膝头的双手,蓦地紧紧攥住了衣裾,绞得指节处一片糁白。
太傅夫人微微阖了阖眼,见儿媳神色,自然明白她想到了些什么。
“原本来往的人家,如今大多已疏淡了……日后,家中几个孩子的亲事只怕会艰难上许多。”她语声里带着几分苍凉,但却并无多少意外。
原本早几年的时候,她的两个孙儿都尚了公主的。而今……还愿意结亲的人家,又有多少是看着邓家还有个将来要入宫为妃的女儿?
——趋炎附势,攀高踩低,世情如此罢了。
“阿绥三年服满之后,仍是要入宫的。”太傅夫人神色间带了几分叹息几分爱怜,轻声道。
逝者已矣,而活着的人,莫论再艰难,也得挣扎着活下去。
“而那个时候,她的境况同先前……只怕便是天渊之别了。”
早先选妃之时,身为护羌校尉邓训的嫡长女,算得备选的女子中出身极高的了,论背景,唯阴家的女儿可以比肩。
“阴家是你的娘家,备选的那个丫头,论起来算是你的孙女辈了。以往也是见过的,平心而论,论样貌、论才学、论智略心术,哪样儿及得阿绥?”太傅夫人似是心下惋惜,苍老的语声里带着喟息——原本,阿绥若顺利入宫,凭这般品貌,这等慧质,那怕长秋宫中那一席尊位亦是可以争一争的。
而如今,邓氏已然式微,她入宫后已然没了甚么依凭。待三年之后,那便是与下一批入选的女子一同进宫了,早失了先机。
阴氏出身外戚之家,自然对这些内情比旁人清楚,此时思及女儿日后的处境,几乎片时间便心下一片冰凉——
宫闺之中原本就深险,求存不易,如今又是这般情势,阿绥她日后入了宫……
何况,她的阿绥是那般淡然无争的性子……在那样的地方,又失了家族依恃,可要怎生活得下来?
“所以,你还以为阿绥要为父服丧三载,当真是任性胡闹么?”太傅夫人轻叹了口气,看着儿媳道。
自前汉起,时人便极重孝道,甚至几乎历任皇帝谥号中首字皆为“孝”。
“阿绥啊,是个再懂事也再坚忍不过的孩子呢……”
永元四年,(邓绥)当以选入,会训卒,后昼夜号泣,终三年不食盐菜,憔悴毁容,亲人不识之。——《后汉书·皇后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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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服满,邓氏孝女,名满洛阳。
永元八年冬,邓绥复选入掖庭,时年十六岁。
洛阳南宫,宣室殿,隅中时分。
清穆肃静的偌大殿宇中,数十名绮年玉貌的少女,姿态恭谨地长跪在殿室居中处绵厚暖和的熊席上。虽是开冬十月,但大殿四壁皆是火墙,殿中各处置着的十余只青铜圈底支足炭炉上焰火正炽,所以并不多冷。
殿外将近中天的冬阳,浅而柔和的晖光透过窗扉的绿琉璃照了进来,斜长的浅碧色莹然光斑碎落在殿中少女们一色单薄的绫绢衣裳上,更添了些绮丽色彩,在冬日里看来,分外地窈窕动人。
但,一直自辰时等到了日中,大约已跪了太久,原本仪止娴雅的少女们,似是终于有些捺不住性子了,偶尔有人时不时地偷偷用眼角余光觑向殿门的方向,神色紧张里却带了一丝丝雀跃——待会儿,便能见到圣上了。
跽坐在众人之中的邓绥,在这数十名少女之中极为显眼。她身段匀婷修长,在同龄少女里原本就是十分高挑的,且又生得那般清姿玉色,眼下这情状,简直似鹤立鸡群。
所以,自进殿起,便被众少女有意无意地冷落了,甚至,有几道打量向她的目光已隐隐带了不善。
士无贤愚,入朝见嫉;女无美丑,入宫见妒,自古使然。
而邓绥自始至终只是安安静静地垂睫跽坐,神色自若,即便被周遭众人无端排斥,眼底也不见一丁点儿微澜。
一直等到隅中时分,才终于听闻殿外响起了宫中内侍响亮的宣声,而后便是一众宫人的足音。
十七岁的少年天子,随五时色着冬日的皂色直裾深衣,外披了一件玄狐裘衣,身姿颀长,却显得有些单薄。缁黑如墨的衣裳反衬得他肌肤愈发白,是那种病态的苍白,没有多少血色,白得宛若微微剔透,冰雪似的。
可那一挽用玉色绫带束起的长发却漆黑如墨,白得过分的雪肤,黑得异样的乌发,使他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一幅黑白分明的淡墨山水。
少年眉目秀郁,气度沉静,长身玉立于殿中,虽孱弱,却自透着属于大汉天子的清尊贵介。
他眸光仿佛静水无波般浏过长跪殿中的一众姿态恭谨的韶龄女子,并未作什么停留,而后似是微微思忖了片时,问:“朕听闻,邓氏孝女誉满京都,是哪一个?”
“这位便是故邓校尉的长女。”殿中年长的女官妥帖地开口道,示意邓绥起身。
十六岁的少女,姿仪幽娴地敛衽自茵席上娉婷起身,依旧恭谨地垂眉敛目,神色安然。可,那般的清质出尘,丽色照人,却令得满殿佳丽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但,那少年天子神色却并未有多少波动,只淡淡扫了眼,甚至并未细看,而后便清声吩咐身边宫人道:“邓氏女封贵人,赐居嘉德宫,其余女子,按家世出身,依次安置罢。”
而后,并未再作停留,直截了当地转身,阔步向殿走去,身后的宫娥寺人们自是随后而动,皆跟着圣驾出了殿……转眼间,偌大的宣室殿,便这么又静了下来,而此时,殿下诸位少女,则是齐齐一派失落模样--原本都指着初次面圣上能搏得圣上青眼,所以花空了心思装扮,身上的襦裙的绣纹,头上笄钗的式样,腰间环佩的绦络皆是千挑万选……
谁料到,今上竟是这般清冷的性子,莫说细选娥眉,竟连多看一眼的兴致也无。
看着这些少女们失望的神色,一旁侍奉的几个白发宫人暗自不屑……所谓的广选后宫,于圣上而言,原本就不怎么上心的。
圣上自幼体弱,性子偏于孤静,也一惯寡欲清心,于女色上头,向来淡薄得很。
再则,长秋宫里那位中宫皇后可是深得圣心,宠眷颇厚。
皇后阴氏三年前入选掖庭,家门显赫,样貌秀丽,又擅书法,同自幼喜好翰墨的圣上志趣相投,于是情意日笃,如今几乎算得上独宠中宫。虽然其他宫妃也偶尔见幸……但,那不过是因为皇后一直无出,圣上至今子嗣艰难罢了。
所以,哪儿还能指望他对这一众少女青眼?那怕是为了不令皇后心生芥蒂,也会冷落上好一阵子的。
往开了说,即使那位因着孝名封了贵人的邓氏,也不过是面子好看--位份纵是再高,若无宠,境况又能好到哪里去?
邓绥再次见到天子,已是半个月后了。
他来时正值向暮时分,身后只随着几个心腹寺人,衣着也十分随意,只一袭湖色的直裾袍,外披雪白狐裘,仍是绫带束发,苍白秀郁的眉目因着这浅色衣裳更衬出几分清质孱弱来。
邓绥稽首为礼,仪止娴雅地跪拜于殿前丹陛上,后面十余名宫娥寺人相随而拜,恭谨而有序。
“免礼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