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3、第七十五章 花气袭人(下) ...
-
“倾夜?”锦瑟喃喃,带着诧异。
花倾夜将双臂撑在锦瑟身侧,小心地隆起脊背,想为她们多撑开一些空间,然而,冰冷的石块却纹丝不动。
“你不要费力气了,有没有受伤?”锦瑟关切地问。
“你呢,受伤没有?”花倾夜反问道,声音却很平淡。
“没有。”锦瑟道。
“嗯。”花倾夜轻轻地发出一个声音,像是放心了。之后她便没了动静,只有温热的呼吸在锦瑟脸侧游走,馨香愈浓。
空间狭小不堪,锦瑟尴尬地躺在倾夜身下,幸亏没有光亮,两人可以视而不见,若是四目相对又无话可说,该多么难堪。
锦瑟感觉到倾夜的身体若有若无地触碰到自己,知道她还在努力撑着,免得压在自己身上。只是,维持这样的姿势撑久了,必然会累罢。
“你为什么下来?”锦瑟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你不希望?” 花倾夜道。
“很危险啊。”
“还好罢。”
“这样叫还好?”锦瑟下意识地动了一下,忽然咯啦一声,上面的巨石移动了一下,倾夜仿佛被那巨石所迫,向下又压近了一分。
锦瑟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只因两人的身体皆有柔软的凹凸,此刻竟迫不得已地挤在了一起。
“你发抖做什么?冷?”花倾夜云淡风轻地问。
锦瑟却觉得她的唇角一定挑起了邪恶的弧度,不甘示弱,也是若无其事地道:“是有点冷。”
“我用内力给你加温好不好?” 花倾夜轻轻握住锦瑟的手。她的语气和风霁月,然而,锦瑟确定她的鼻息有微微一漾,没错,她在笑。
锦瑟无比愤慨,一个人怎么可以用那么波澜不惊的语调说出这等无理的话?锦瑟挣扎,想要调整一个方位,不料周围巨石又一阵响动,空间变得更为狭小。花倾夜不得已,全部压在了锦瑟身上。
“呀……”锦瑟低呼,向外推她,却无意间陷入了她身上柔软的部分,锦瑟只觉双手一阵酥麻,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你怕死么?” 花倾夜肃然道。
“当然不怕。”锦瑟正色道。
“那你怕我?”
毫无疑问,花倾夜此刻必然又勾起了嘴角。
“谁会怕你!”锦瑟懊恼道。
“锦瑟……”花倾夜忽然柔声唤她的名字,令锦瑟一阵恍惚。
“怎么?”锦瑟低低道。
“恨我么?” 花倾夜的声音,轻得像风。
“我……不知道。”锦瑟偏过脸去。在她以为倾夜夺走雪千寻记忆、以及派侏儒把雪千寻送走的时候,的确是愤怒而怨恨,然而,现在已经明白这一切都是误会,便应该没有继续讨厌她的理由了罢?可是,为什么还是不能消除与她之间的壁垒呢?
“为什么?”花倾夜问,带有不可言状的强势意味,让锦瑟无法逃避这个问题。
静默片刻,锦瑟道:“你忽视我。”她自己都没发现,说这四个字的时候,竟有了幽怨的语气。从见到花倾夜第一眼开始,锦瑟就对她赤诚崇拜,不止是因她恍如谪仙的风姿,更是因她神秘而强大气息,总是让人忍不住关注,忍不住向往。然而,花倾夜不仅极少与她会面,屈指可数的几次交谈,也都是冷淡如水,甚至显得有点不耐烦。
“你是不是讨厌我?”锦瑟质问。
“不,我很喜欢你啊。” 花倾夜轻巧地道。
锦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
花倾夜笑了,温香的气息拂过锦瑟的脖颈。
“你又怕了?我又不能吃掉你。”
锦瑟强横地道:“谁怕你了?只是莫名其妙罢了。”
“有何莫名其妙?我喜欢你,就像喜欢一只小狗。” 花倾夜好整以暇地道。
锦瑟从羞赧转为愤慨,冷声道:“若是你的小狗陷入险境,你也会舍生相救?”
“嗯,我和我的小狗出生入死。再不冷落她,免得她又离家出走。”
锦瑟气结,怒道:“你骂人!”
“小狗有什么不好?毛茸茸的,能吃肉,能摇尾巴,还会流口水。” 花倾夜理所当然地道。
锦瑟无法与她理论,生气。花倾夜仿佛完全察觉不出锦瑟在生气,很得寸进尺地把头搭在锦瑟肩上。
“你要做什么?”锦瑟警惕地叫道。
“锦瑟,我累。” 花倾夜嘟哝道。
的确,她撑在锦瑟上面半天了。
锦瑟语气略缓,道:“你还没说,以前为什么不理我。”
“我不会哄小孩。尤其你,爱哭鬼。”
锦瑟道:“我当时还小,谁小的时候不哭?你不记得你小时候怎么哭了么?”
“太久了,不记得。” 花倾夜淡淡道。
锦瑟不由笑出来,揶揄道:“是呢,说起你的童年,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确实记不得哦,老婆婆。”
花倾夜忽然抬起了头。虽然一片漆黑,锦瑟却觉得她正在盯着自己,也不知她是不是生气了,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
“我想,我小时候,也不会哭闹。” 花倾夜道,语调平静,没有半分不悦,也不带有其他情绪,真是个捉摸不透的人。只是,她这般严肃而坚定的语气,使人不得不相信:即便在她幼小的时期,也定是沉敛懂事,甚至武功超凡的孩子。
锦瑟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漂亮可爱却神色淡漠的小奶娃的样子,这个小奶娃冷冷地望了她一眼,仿佛有些嫌弃地嘟哝:“爱哭鬼。”锦瑟赶忙制止了自己的想象。
又是一阵尴尬而紧张的沉默。
锦瑟感觉到倾夜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正在用最大的努力,保持避免把锦瑟压痛的姿势。
锦瑟不由心软,低声道:“既然那么累,也不必强撑。”
花倾夜当真不客气,暂时落回锦瑟身上。
锦瑟便一动也不敢动,浑身绷得紧紧的。顿了片刻,她终于说出埋藏已久的疑问:“你说不会哄小孩,可是对待小影子,却总是和哄小孩一样。”
锦瑟小时候常常见到花倾夜对小影子和巫美无限娇宠,偏偏对年龄更小的自己要求严格、冷若冰霜,她真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她。
花倾夜随口道:“不一样的。小影子只要被我压倒,就立刻乖顺了。你哭哭啼啼的时候,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花倾夜如此直率,让锦瑟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面红耳赤,无话可说。
片刻,花倾夜忽然领悟了什么似的,感慨道:“不过,现在的你,倒也是从所未有的乖顺。”果然“压倒”是最奏效的安抚手段么?
锦瑟羞愤不已,抬手便向花倾夜打去,花倾夜无需动作,只用一股和缓的剑气,便将锦瑟制住。锦瑟武功已属不凡,在花倾夜面前竟然显得毫无招架之力。第十一代江湖笔,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天下第一。
锦瑟放弃抵抗,接着就感觉到花倾夜轻笑的气息,吹在锦瑟耳侧,又暖又痒。
这个面容比西风还要单调的家伙,原是这么爱笑的人么?
“你的武功早已独步天下,根本就不需要暗士。为何要我跟你签订暗士契约?”
“当年你不是很心花怒放的么?” 花倾夜不答反问。
锦瑟冷声道:“当时年幼,误签了卖身契。致使一生受制于你。”
花倾夜温声道:“你受制于我,就不会受制于人。在本暗主的庇护之下,任何人都无法伤害你。”
锦瑟的心,莫名地一颤,低低道:“那你要我这个暗士做什么用?”
“做什么用好呢?” 花倾夜喃喃自语,“就随便用来杀杀人放放火罢。比如,我让你去杀雪千寻。”她竟然无端提起雪千寻,显得反常地小气。
“你!”锦瑟愤然道,“我不会做的!”
花倾夜道:“那你希望我怎么用你?”
“不管你如何命令,我高兴便听你的,不高兴便懒得理会你。”锦瑟骄傲地道。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对那个高高在上的暗主说出这等忤逆的话。
“只要你还有肯听话的时候便好。” 花倾夜轻轻地道,声音里透着无限呵护的温柔,完全不嗔怪她的无礼。
锦瑟忽地明白了,为什么阿真、巫美和小影子会对倾夜全身心依赖。她是那样的强大,却又如此的温柔。她拥有最完美的女子先天,也散发着任何男子都无法企及的宏伟王气。
“夜,你和她们在一起多久了?”锦瑟也不知自己怎么问出这样一句话,几乎是刚一出口,就后悔了。
“十八年。”
只有十八年?锦瑟以为会很久。
“那……关于天赐公主的传闻,是假的罢?”锦瑟低低道。
“什么传闻?”
“你的天赐宫里……养着许多女子……”那个传说中的“后宫”,锦瑟用了委婉的描述。
“是真的。”花倾夜利落地道。
天赐公主风□□乱,纳姬成百,辱没皇室尊严。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么?
“唔。”锦瑟轻轻地叹息,心里有种奇怪的情愫,蓦然浮起,又悄然落下。不过,即便那些传言属实,锦瑟也觉得花倾夜可以为那些往事稍作解释,应该有些鲜为人知的苦衷吧?然,花倾夜说完那三个字就为止了。
“夜,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锦瑟喃喃道,“我崇拜你,却从来都不懂你。”
“我不要你崇拜,我要你懂。”
“你很难懂啊。”锦瑟不满地道。
“我可曾口是心非过?有何难懂了?”
没错,花倾夜的言行从来直接到令人措手不及的地步,正因如此,锦瑟才更不懂她。
“你总是太简洁,太淡漠,太疏离。我曾以为那就是你的全部。”
“是么?”花倾夜轻轻问。
“以前,是那样认为的。”锦瑟低低道。
“那现在呢?”
“现在,不知道。”
花倾夜的头微微动了一下,唇瓣靠近了锦瑟的耳朵:“如果我的言行不足以让你懂得,不妨,试着理解我的另一种语言。”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锦瑟被她的柔软和温暖包裹,更被她的香芬淹没。
花气袭人。意乱神迷。
锦瑟蓦然发觉,此刻花倾夜的馨香,与往日有着微妙而不容置疑的差异,丝丝缕缕,带有一种不可言状的香甜与魅惑。
莫非、她的气息,就是她内心的映射?原来她生来就是一个无法粉饰的人。
花倾夜的身体会散发一种讯息,能将她的一切袒露,正因如此,她才从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不叫人识得她的庐山真面目。而现在,花倾夜愿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呈现给锦瑟,任由她来阅读。
“夜,我……我还是不太懂,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意思?”锦瑟不敢揣度那奇异芬芳的含义。
花倾夜似乎浅浅一笑,柔声道:“要我帮你释义么?现在我的心意是……”
“不用释义!不用释义!”锦瑟慌乱地拒绝,张皇失措地道,“我日后会慢慢领会。”
可是,还能有“日后”么?也许正是因为看不到“日后”,锦瑟才敢对她问出那些话语吧?眼前,花倾夜炽热如火,要把人融化一般。尤其她心口的柔软,仿佛有一股热流缓缓涌动,伴着醉人幽香,将锦瑟浸漫,直叫她诚惶诚恐,方寸大乱。
花倾夜又吓到锦瑟了。
“对不起,锦瑟,”蓦地,花倾夜在她耳畔嗫嚅,“怪我忽视了你。我原以为你的踏波轻功足以应付这等险境……可是,刚才,你是放弃自己了么?”她的声音是那样自责和难过。
锦瑟一怔。的确,在坠落的那一刻,她没有强烈的求生欲,这样无力抵抗的灾难似乎正合她意。倘若就此死去,她不会对雪千寻及其他人心怀愧疚:锦瑟没有自杀,只是无力回到你们身边罢了。
然而,偏偏花倾夜不期而至,将她从暗黑的深渊温柔掬起,妥帖地安放在自己庇护的羽翼之下。这令她如此意外!意外于临近生命的终点,竟是这个人来陪伴自己。不知为何,对于那片雪的隐秘的念念,和对于那缕风的苦涩的艳羡,竟都随着花气的温柔弥漫,开始淡化、消散。她爱护的那个雪娃娃终于长大并快乐了,她自己也感到从所未有的安心和喜悦。
——仿佛,永远也不会孤独了。
终于,锦瑟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想要将倾夜揽在怀中。然而,手指触碰到她的脊背时,意外地摸到一片湿润,再仔细感受浸满自己胸前的暖流,锦瑟才惊恐而赫然地明白:那是血!
“夜,你转嫁了西风的伤,却并未完全修复么?”锦瑟恍然大悟,一种莫名的心疼涌上。
花倾夜满不在乎地道:“赎价很昂贵的,你以为我有多富有?”
不久前,花倾夜轻易付出数年的赎价来修复自己的手臂,是因为当时星海和沧浪雪诺都在场,她不能在那二人面前流露出一丝虚弱。而当他们离开,花倾夜将西风的伤全部转嫁到自己身上,却只修复到让自己不至于丧命为止。“枯木逢春”的赎价是身体自然愈合时间的十倍,她不肯那样挥霍自己的生命。
锦瑟问道:“你为西风付出了多少年寿数?”
“二百多年。”
那是瞬间修复一颗被剖成两半的心脏的代价。
锦瑟不知道是否该劝倾夜继续修复伤口,只是,她奇怪为何花倾夜会突然流出这么多血。是因为一瞬间从最上方飞掠到自己身边,而撕裂了伤口么?
“真龙族有千年寿数,你现在还剩多少?”锦瑟想,如果还多的话,不妨再用一次枯木逢春,难道她的生命只能为别人挥霍?
“我不知道。” 花倾夜道,“除了为雪千寻付出的一百多年,为西风付出的二百多年,和跟冥王交易的一百年,我也曾为某个人付出过赎价——那一次,付出了更多。”她没有说她是为谁,锦瑟并不敢唐突相问。接着听到花倾夜继续道,“所谓真龙族的千年长生,也只是个模糊的说法。如同说凡人之百年寿数。每个人的生命究竟有多长,不一而足,也许我命中原定有一千一百年寿命,也许只有七八百年。锦瑟,长生是我作为一个守护者的资本,我不能轻易挥霍。我害怕、假如有一日你需要我的赎价,我负担不起怎么办?”
锦瑟的心仿佛被什么揉捏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将倾夜紧紧拥在怀中,生平第一次感觉她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不再那么遥不可及,她不是冷冰冰的神明,而只是一个柔软的女子,她有世上最温存的心,和最暖最香的血。
“夜,请你为自己挥霍一次时间,我不想你痛。”
“我已经不痛了。”有她的拥抱,怎么会痛?
“你实在傻。我们会死在这里,没有人再需要你的保护了。”
“锦瑟,你太低估自己的暗主。”忽然,花倾夜轻笑了起来,柔声道,“我是来救你,而非陪你赴死。我要你长寿,终生陪在本暗主身边。”
锦瑟一怔,倾夜是在说笑么?任她再是强大,也终究是人,总不能掀起压住她们的这座石山吧。而况,她一直压在自己身上聊天,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黑暗中,花倾夜却似看到了锦瑟惊疑的表情,轻笑道:“你忘了我是尸巫了么?”
锦瑟恍然,难道她一边与自己交谈,一边操控行尸?而她之所以伤情加重,是因为耗费了太多灵力之故?锦瑟冷定下来,果然听见上面传来挪移巨石的声响。
原来,此生尚未临近尾声。
忽然间,锦瑟不知道还能对她说些什么。挪移巨石的声响越来越近,不多时,一柱光线蓦地从石缝里透下。
锦瑟终于看清了花倾夜的面容,看到她明亮的眸子正深深凝视着自己。
“夜……”锦瑟轻轻道,“我们原来……不会死。”
花倾夜向她微微一笑:“我会永远保护你,光明正大地保护你。”
突然,眼前一片大亮。光线强烈的外面,锦瑟看到的第一个人是雪千寻,那张美丽的容颜从焦灼悲痛的神情,瞬间转化为灿若春花的笑靥。
“她们在这儿!”雪千寻欢快地举起巨石,欣喜若狂地向身后道。西风随即出现,眼波温柔地笼罩着雪千寻,有嘉许和疼惜的意味。她俩身后,是闻声赶来的其余六位同伴。
此外还有几十个做苦力的行尸,因为尸巫指令的终止而戛然定立。若非花倾夜操控行尸准确地按照她们所在的方向挖掘,众人要想在茫茫石堆里找寻她们,还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
锦瑟望着雪千寻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她的鬓角被汗水濡湿,纤纤玉指因搬动巨石而磨破,但她从未像如今这样明艳、欢喜。蓦地,锦瑟对她只有深深的感激,纯粹的感激。感谢她的过去,更感谢她的现在。
“大人!”阿真冲上前来,悲喜交织,仿佛想要扑向花倾夜却终究没有那么做。
“夜夜,夜夜!”小影子银铃一样的声音洒落,人已经粘在花倾夜背上。
“倾夜……”巫美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却在看到花倾夜搂着锦瑟的瞬间,神色骤变。
锦瑟忽然有种做了掠夺者的愧疚,忙将双臂松开。她自己都忘了,正在把这个人抱得多紧。
花倾夜起身,翩然而立。她留在锦瑟身上的芬芳和温暖转瞬随风而去。锦瑟只觉得心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掏空了似的,蓦然间,很冷,很冷。锦瑟恍惚地坐在原地,忽见众目睽睽之下,花倾夜优雅地向她伸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