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金柯之上-宫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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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们现在所说的皇居，明治以降长期被称为“宫城”，这个称呼直到二战结束后才被改变。这座宫城是在德川时代的江户城基础上建起来的，保留了很多德川幕府将军家的建筑形制，总体上分为本丸、二之丸、三之丸、西之丸等区域，包括护城河、城门、石桥及隅橹等许多地方都继承了原先的样子。
鹤丸国永来到这里时，幕府倒台已有三十年之久，曾经在这座城里居住过的刀剑也换了一批。天下五剑中的三日月宗近，此时早已不在江户城了；鬼丸国纲在享保年间来过这里“做客”，后来兜兜转转如今又回到这里定居。城池依旧，住客们的面孔却时而熟悉或陌生，倘若称之为缘分，那么江户城所见证的缘分轨迹，大约比岔路口上重重交叠的车辙印还要更加令人感到纷繁吧。
江户城面积很大，曾是日本最大的城郭，当中有大片地方覆盖着茂盛的植物，可谓美丽雅致之地。不过尽管这里风景如画，还是满足不了鹤丸的胃口——
“啊啊！今天也失败了！”
一期一振看见鹤丸四仰八叉地躺着二之丸庭园的草地上，一副赖着不肯动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但他并未调侃鹤丸不成形象的举动，只是走过去挨着对方坐下来，把手放在并拢的双膝上。
“是呢，今天也失败了。”青年温和道，“那就明天再继续吧？”
鹤丸歪过头瞅着他，脸上半真半假的怨念很快不见了，也笑了。“好！”白衣付丧神一骨碌爬起来，“明天咱们去吹上那边走走如何！没准从哪里能……”
他们的逃亡计划仍在进行中。有时候，一期不禁感到惊讶。自从被鹤丸纳为“共犯”那时起，自己竟一直奉陪鹤丸至今。在外人看来，这种想方设法要从宫城逃出去的行动或许犹如小孩子的游戏一样荒唐，但鹤丸国永似乎相当地坚持，几乎每天都会拉着一期在皇居中到处探索。
老实说，一期并不相信他们真的能从这里出去。然而他却不厌其烦一天天陪鹤丸进行着这场“游戏”，在宫城各处试验鹤丸那些异想天开的逃跑方案。屡败屡战之间，一转眼现在已经到大正九年了。
时代开足马力向前，外界的新鲜事物不时传入宫中，付丧神们聊天的话题也日新月异。
“听说裕仁皇太子明年想要到欧洲去游历？”
“坐船要多久啊……”
“不知道啊。我记得从前幕府遣使者去大明国的时候，去一趟就要很久呢。”
光是想到要乘船在海上漂到异国去，一期就觉得头晕目眩。从前被称为“南蛮”之地的欧洲，实在太远了，对他来说简直无法想象。鹤丸倒是颇感兴趣。
“要是能带我们一起去的话，就能周游列国了。”他踢踢踏踏地走在一期前面，这时他们正从丰明殿前经过，夏日耀眼的阳光照射在鱼鳞般的屋瓦上。
“可是，在海上那么久，感觉会很辛苦呢。”
“但这样一来就能到外面去了呀！一定会看到很多让人吃惊的东西，再也不会无聊了。”
“哈哈，这倒是……”
一期望着鹤丸浮想联翩的表情，心想这位可真是孩子气。忽而鹤丸又凑过来，坏心眼地逗他：“没准还会被作为礼物送给外国的皇室喔？像一期这么漂亮的刀，西洋人一定没见过，绝对会争着要吧。”
一期怔了怔。
“请、请别开这种离奇的玩笑啊！”他掩饰着心里的动摇反驳，“再说鹤丸殿还不是一样，比起我这样已经不能上战场的刀，鹤丸殿才会有更多人想要吧！”
“啊，那样的话倒是能永远从这个宫城的结界中摆脱了呢。”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外探头进来。“一期哥，鹤丸大人。”是粟田口家的短刀平野藤四郎。少年有礼貌地朝鹤丸行了一礼。
“莺丸大人请大家过去喝茶。”
“下午茶吗。”
“想也不是啊……”
尽管皇居中的宫殿的外观仍是和式的，但内部已经与时俱进地进行了改造，学习西洋的风格摆着桌椅、钟表等等。连茶具和饮茶习惯也开始引入欧洲的样式，这让喜欢日式茶道的莺丸友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难以接受。
（8）
“你还真是有精神啊。”
狮子王对鹤丸说。“咦，今天一期一振没跟你在一起吗？”
总是念叨着有朝一日想要到外面去的鹤丸，并没有刻意隐瞒过自己在策划“越狱”这件事，其他刀剑多多少少也知道他的个性，偶尔见面会打趣地问他进展如何。但乐意陪着他一起行动的就只有一期一振了。
与其说帮助他，倒不如说吉光是他的看护役吧——在别的付丧神们眼里，两人大约是这样的关系。
鹤丸耸耸肩膀。
“说是天气太热了，一期那家伙，想不到也有偷懒的时候啊。”
“所以才说你精力旺盛啊，”狮子王笑嘻嘻的盘腿坐在屋檐的阴影里。“这个天气，大家都整天在屋子里睡觉呢。你独自一个可不要迷路了哦？”
“你以为我来这里多久了……”
离开本丸，鹤丸慢悠悠地逛到西边的莲池水沟一带，漫无目的望着那些翠绿的水生植物和上面飞舞的蜻蜓。午后的蝉声一浪高过一浪，在头顶持续不断。他蹲下来捡了块石子，嗖地一扬手丢进水里去。
一期不肯来，这还是头一遭。
虽然也会有时候因为别的安排而无法和他同行，但一期每次都会好好向他说明。只要空闲，从不曾拒绝他的邀请。但像今天这样，说着“我不太想出门，抱歉，请鹤丸殿自己去吧”，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难道自己哪里惹他生气了吗？鹤丸托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这还真是让我吃惊啊……明明昨天都答应了的。”
吹上地区和这一带隔着一定距离，穿过西之丸，还要再朝远处走。一个人跑去那边，似乎顿时少了很多趣味。
他又丢了块石子，石子打中了水面的浮萍，滚落入水，发出沉闷的噗咚一声。比起一期一振不肯来这件事，鹤丸更吃惊的是自己竟无法摆脱心里的郁闷，难道是因为蒸腾的暑气吗？
“去这里看看吧”“去那里逛逛吧”——想来，每每总是自己在单方面地提出层出不穷的新想法，而一期也总是笑着回答“好啊”。但那个人是否也像其他刀剑一样，其实心里认为他在干傻事，单纯只是为了陪着他才答应下来？
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是不是终于厌倦了，不愿再和我一起犯傻了？
重要的是，没有了一期的参与，就连鹤丸自己也开始觉得自己是在犯傻了。他又想起自己刚进宫时在一期脸上看到的那种宽容无奈的微笑。
也罢。鹤丸有些赌气地拍拍手站起来。既然没被当真看待，那就干脆就找个地方躲着，玩场捉迷藏好了。发现自己不见了的话，那家伙一定会再次来寻找的吧。到那时，会看到一期怎样的表情呢？
（9）
沿着石墙走了一阵之后，鹤丸钻进了莲池濠附近的隅橹（注：建在城墙拐角处的类似于仓库+瞭望塔的建筑）。也是天气确实太热，一不小心他就睡着了。
等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一片漆黑。
糟糕……他连忙爬起身来。不知不觉竟然睡到了晚上，这下还说什么捉迷藏，就算是火眼金睛也没人能找得到他了吧。鹤丸叹气作罢，便下了楼，抄着手溜溜达达地往回走。
穿过好几重门，能看得见二之丸刀剑们经常待在的茶屋和书库一带了，就在这时忽然前面闪出一个影子来。
“啊！”
是一期一振的弟弟，平野藤四郎。少年见到他大吃一惊：
“鹤丸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鹤丸疑惑地望着他，“我在这里很奇怪吗？”
“一期哥看您一直没回来，傍晚就去找您了！您不是去了吹上御苑那边吗？没见到一期哥？”
“……！”
大事不好。
鹤丸心里有种闯祸的感觉，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也许我们走岔了，”他对平野说，“我这就去看看。”说着拔脚就要走。
但平野并没有忽略他闪烁不定的视线。“请您等一下。”
短刀仍很礼貌，话音中却并不客气。“鹤丸大人，虽然我没有立场置喙您与一期哥之间的事，但恕我直言，希望您不要太过分地戏弄他。”
“我并没有……”
“一期哥今天心情有些低落，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要说唯一的反常之处，就是您没有和他一同行动了。”平野仰着脸，直直地盯着鹤丸的眼睛。“您离开之后，一期哥一直显得心绪不安，在出发去找您之前，他还说‘应该跟鹤丸殿一起去的’，我想他大约始终在意着与您有关的事吧。”
鹤丸愣了。“可是说不去的也是那家伙自己呀。”
平野沉默了一阵。
“一期哥对火有点苦手，这您知道吧？”
“嗯，听他说过，是因为大阪之战时被烧身的事……？”
“并不仅仅是这样。”平野道。“鹤丸大人大概不知道吧，在您到这里来之前，宫中也发生过一次火灾。”
“诶？？”
“那还是明治年间的事了，当时我也还没住进这里，那时候只有一期哥在。他没有对我细说过，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少年话锋一转。“您说要去的吹上御苑，现在那里并没有建筑物，这又是为什么，您想过吗？”
鹤丸摇摇头。
“那里在更早的火灾中被烧毁了，是江户时代的明历大火……那场火中我们吉光一族被烧毁者众多，骨喰、米沢、新身……都是我们的兄弟。换言之，这座宫城，同样也是粟田口家的烧身之地啊！”
仿佛被狠狠打了一巴掌，鹤丸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平野继续道：
“因为是大家族，所以失去家人的痛苦也远比别人多。对于一期哥来说，与重要之人分离的忧心恐怕更加强烈吧。还望鹤丸大人能体谅一下一期哥的心情。”
他还没说完，银白色的付丧神已经掉头朝外面跑去了。
（10）
真是不成样子啊。
鹤丸一边奔跑一边后悔地想。
怎么没有注意到呢。一期向来是隐忍的个性，就算受伤也不会喊疼，只会说“没关系习惯了”。这样的一期一反常态拒绝他，难道不正是在向他暗示着什么吗？
然而自己却忽略了那个信号，甚至反过来使些小花招逼着一期来找他。
匆匆地越过护城濠上的石桥，鹤丸以最快的速度横穿西之丸，进入西边的吹上地带。这里生长着茂密的森林，在夜色中呈现出一片黑魆魆的影子。鹤丸气喘吁吁：
“一期——！你在吗——！”
他出声喊道。
盛夏的蝉鸣即便在晚上也未停歇，尖锐的声音盖过了他的呼唤，鹤丸忽然变得很焦躁，恨不得让它们全都停止。即使是白天里看起来很熟悉的景物，一到晚上也会变得陌生，这下子没准真的会迷路啊。
他擦了把汗继续一边喊着一边四处寻找，途中又回忆起此前与一期的对话，那时自己还说想乘船到欧洲去看看，想来真是大言不惭，倘若真被送到了完全陌生的西洋，一定是件更加教人不安的事吧。
而自己竟然还拿这个开玩笑地吓唬一期。
“说了不得了的混账话啊……”
那时候一期是怎样的表情？脑海里浮现出吉光家长男勉为其难的模样，鹤丸心里一阵揪紧。拜托了，快点让我找到他吧！我今后再也不会——
“鹤丸殿？”
鹤丸浑身一激灵，连忙转向声音的方向。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熟悉的轮廓。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哇！！”
一期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来人一下抱住了。
“可算找到你了！！”
“这句话该我说才对……”一期被鹤丸紧紧搂着，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为什么鹤丸显得这么如释重负，不过他自己也是差不多的心情。
“您究竟躲到哪里去了啊，我在御苑里转了一大圈，都没看到您。”
为了缓解尴尬，他试图引开话题，然而鹤丸仍然不肯放开他。感觉到对方带着汗意的温热脸颊就贴在自己脖颈之间，一期一振动也不敢动，好在四周很黑，鹤丸也看不出他脸红了。
“对不起。”许久他听到鹤丸说。鹤丸终于稍稍松开了他。
“还在生气吗？”
“生什么气？”一期莫名其妙。
“你啊！”鹤丸在原地哭笑不得地转了一个圈。“偶尔也生一下气才对吧，这样一来我都要生自己的气了！”
“完全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那我问你，今天为什么不愿跟我一起出门？”
“啊！”一期这才意识到鹤丸所指的事情。“那个是，”他低下头，“是我一时意气用事，明明与您约好了却又食言，真是太失礼了！”
“我不是想要你道歉……”鹤丸放弃似的垂下肩膀，“算了，咱们回去吧。”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走到西之丸的空地。一时两人都默默无言。
一期并没有说谎。也许确实是意气用事，但他偶尔也感到困惑，自己究竟为什么一直陪在这个人身边？
鹤丸说的那些关于跟随皇太子出国巡游的话，让一期再次意识到他与自己的不同。说要从这里出去，可是出去之后呢？到那时，鹤丸就不需要他这个“同伙”了吧？
不论鹤丸到哪里去，一期觉得自己都能够想象，毕竟鹤丸是那样一把奇妙的刀，永远在向前寻找，永远心怀好奇。可是，自己能跟得上他吗？
我到底是否真的希望从这里出去呢……
种种思绪繁乱，让他无法面对鹤丸那无虞的笑脸。于是一期试着独处，想要一个人静静地理出头绪。但他发现鹤丸出门之后，自己反倒愈发无法静下心来。
“我从平野那里听说了，这片地方曾经是过火地吧。”
鹤丸突兀的话将一期拉了回来。他愣愣地望着鹤丸。
“是我没有好好考虑你的心情。所以今后如果有什么在意的事，就告诉我吧。”五条太刀的金色眸子十分认真。“我可不想再被一期不明不白地拒绝了。”
头顶的蝉鸣突然消失了。
两人站在石桥的一端，如水的夜色包裹着他们。一期缓缓地吸了口气。“其实您说的这里失火的往事，我倒并没有特别在意。刀和人一样，在同一片土地上生生死死，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他绽开一个微笑。“但是谢谢您，鹤丸殿，倘若有烦恼的话，我一定会向您倾诉的。”
“那现在就向我倾诉一下嘛？”
“现在我已经没有在烦恼了。”
“什么，这种回避方式太狡猾了吧……”
一期放松地笑了起来。鹤丸停止了嘟囔，望着身边人的笑靥。
“果然最喜欢看一期这样笑了，”他宽心地说，“看来不拉着你一起就不行啊！”
……咦？
原来、原来是这样吗？
几乎在同一瞬间，两人都突然明白了。
所有的不安、烦恼，原来全都是因为——
“一期哥，你们回来啦！……一期哥？”
站在莲池门外等着两人回来的平野藤四郎诧异地望着自家哥哥。他的长兄一言不发，一旁的鹤丸国永也视线飘忽，但却好像并不是因为吵架。
对于少年来说，这种如涟漪般在夏夜里微微荡漾开的气息，果然还是有些难懂的。
TBC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金柯之上-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