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金柯之上-玉音放送（后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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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夜晚被浓重的戾气搅动着，宫城中的气氛和之前大相径庭。一期一振被军刀们挟持着，往宫内省所在的方向走去，沿途每一道城门都有持枪的士兵严密把守。他看到近卫师团的人正抬着机关枪气势汹汹向御文库那边进发，不禁愈发担忧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倘若连天皇也无法压制军队的暴走……
“你们可真是轻松啊。”忽然，一期听到走在身边的军刀说话了。
“诶？”
“你们这些曾经美名远扬的刀剑，待在这个远离前线的清闲地方，像公卿一样斯文，被宝贝地收藏着……”军刀阴沉地打量着四周，皇宫的庭院干净整洁，一副精心维护过的模样。“刀也是人也是，从生下来起命就不一样。”
一期一振不知如何回答。
“什么也不用干，什么也不用想，置身事外地缩在这座宫城里面。和千千万万正在为皇/军服务的刀相比，你们这样的生活岂不是太便宜了？”
“因为对此感到不公，所以才要这样对待我们吗……！”
“我只是在劝告你。”军刀说。“刀本来就是用来斩杀的东西，到战场上去物尽其用，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你们在仓库里待得年头太久了，一个个都变得窝囊废，但是你应该也能感觉到的吧，在骨子里你难道不曾渴望重新被作为刀使用吗？这是刀剑的本性，在这点上你们和我们并没有区别！”
他们狂热闪烁的眼睛让一期心中悚然。“你们要我做什么？”
“是时候干些事了，就算你们没有为国尽忠的义务，至少也应该识时务。”为首的军刀停住了，一期赫然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宫内省楼房前面的空地上。“你是知道一些什么内情的吧？录音盘到底被藏在哪里？”
一期攥紧手指，通明的灯火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从窗户可以望见一些房间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大量的士兵仍在汗流浃背地翻箱倒柜。
“我……”
就在这时，楼内传出一阵大声喧哗。是人类的争吵声。
“这家伙在反抗我们！砍了他！！”
“想砍的话就砍吧！就算杀了我也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一期认出那正是之前自己与鹤丸见过的那个来送东西的侍从。男人对面站着一个军官，圆睁的眼珠几乎从眼眶中凸出，情绪激动地将刀高高举起。侍从似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站定脚跟没有后退。
“砍你们这样的胆小鬼只会弄脏我的刀！！！让我来教教你什么是日本精神！！！”军官咆哮着。
“日本精神？你们的所作所为根本不是在保护国家！！如果连我们这些国民都不能团结一致的话——”
侍从倒下了。但并不是被对面的军官砍到，而是另一个士兵从旁重重殴打了他的头。现场再次被嘈杂声淹没，目睹这暴力场面，一期一振的心怦怦乱跳不已，此时军刀走到他面前，粗暴地抓住了他的领子。
“看到了吗，别再妨碍我们！！我们和人类不一样，不要以为是御物我们就不敢动你！如果一定要隐瞒到底的话，我就在这里斩了你！！”
（22）
“莺丸大人，一期哥不会有事吧……”
“别担心……”
“不许说话！”
被圈禁在屋内的御物们除了等待别无他法。正当看守的军刀对他们加以呵斥时，冷不丁哗啦一声，窗户玻璃即刻粉碎。
一块石头飞进来，滚落到地面上。紧接着另一扇窗户也炸裂开来。
“谁！？”
在看守们的注意力被转移到窗户的瞬间，莺丸友成眼疾手快抄起地上的石头向其中一人的后脑勺丢了过去。大家趁机一拥而起，屋内外顿时一片混乱。若干声乒乒乓乓之后，付丧神们冲出了房间。
“我就知道！”莺丸仰起脸。
“看来这些家伙没学过什么是尊敬老人啊。”白衣裳的青年从树梢上一跃而下，一手抛掂着小石块，看见莺丸他们便挑眉一笑。“都还好吗？”
“鹤丸大人，他们把一期哥带走了！！”
鹤丸的笑容不见了。“怎么回事？”
“近卫师团正在找天皇的录音盘，说是藏在宫内省里。”莺丸压低声音，其他刀剑们正在寻找着自己被没收的武器。“恐怕他们认为一期知道些什么吧，你快去追他们，我们随后就赶去帮忙！”
鹤丸点点头，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夜晚的宫城里也会如此危机四伏，全速前进中，周遭的景物都模糊成一片，唯有关于那个人的一切愈发清晰。脑海里浮现出一期此前的话：若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会惹祸上身……鹤丸顾不上抹去额上的汗水。都是因为自己好奇心过剩，竟然害得一期也卷了进来，倘若因此而让一期——那我——
即使是死气沉沉的日子，也好过这样的惊吓。
但是，若这也是注定要去经历的一劫……倘若因此而能够正视心中的那团郁结，是否就能重新找到取回真正笑容的方法呢？
“快给我说出来！！！”
一期一振感到胃里翻江倒海，但这并不是因为军刀正凶狠地摇晃着他，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们的眼神越来越绝望，也越来越疯狂得让人害怕。一期在此生中不止一次见过败军，但他从未见过如此飞蛾扑火般的疯狂神情，这让他的心抽搐成一团：这些刀曾经相信着自己是为了缔造荣誉和神话而生，但现在那一切信仰都要破灭了，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将变成荒谬和罪孽。一期渐渐明白了，自己现在看到的是垂死挣扎的一幕——就算找到了录音盘，身为刀灵又真的能阻止得了什么吗？这些军刀也知道那是不可能实现的，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不甘心认清现实罢了。
“我不知道，”他被勒得连连咳嗽，咬牙挣扎着，“放开我！”
“你必须告诉我们，这是命令，你必须——”
“给我住手！！！”
推搡之中，一期听到远方传来了叫喊。他艰难地扭过脸，他从来没有如此希望看见鹤丸，又从来没有如此不希望看见鹤丸出现。
“鹤丸殿！别过来！！”
“放开一期，我才是你们该找的人。”鹤丸仍然在向前走，一线雪亮从他手中慢慢出鞘。“如果想知道什么的话，先来问问我的刀刃吧。”
“你…！”为首的军刀露出不可理解的怒色，“为什么不听从我们！为什么你们都不明白！！身为御物所以就自认为比我们高贵吗，你们只不过是一些发霉的古玩!！”
“御物不御物对我来说根本没所谓，”鹤丸冷然道，“但是作为一个度过了千年的老头子，我必须告诉你们，刀只是刀，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如果将人类的主义和主张当做自己的准则，那就该知道这些有多么容易幻灭！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住口！！”军刀们刷地将刀对准了他。“你懂什么？倘若录音被播放出去，这场战争就彻底完了！我们这些军刀会变成废铁，那些还在战场上的刀通通都会完蛋！你们未来也一样会完蛋！这件事决定着成千上万刀剑的命运，那么多的同类今后会怎么样，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鹤丸站在那里，沉静地看着叛军们向他围拢。一期在鹤丸脸上第一次看到了类似于凄凉的表情，那让他感到鹤丸并不是在看着敌人，而是在看着他，鹤丸的每句每字都重重敲打在他的心上。
“我确实负不起这个责任。但同样，你们也负不起。”他说，“就让人类的事归于人类吧——他们已经做出决定了不是吗？”
随着他的话音，尖利的哨音划破夜空。士兵们正从楼房中鱼贯而出。近卫师团集结整队，然后调转方向，开始撤出宫城。军刀们也注意到了这一变化。
“失败了吗……”
一时间，鹤丸和一期以为他们已经放弃了。军刀们面色死灰，显得沮丧且茫然，有的甚至绝望地哭了起来。突然，其中一个歇斯底里地爆发了：
“那就去死吧！！”
失去理智的军刀拔出刀，发疯地四下乱砍。“我们完了，你们也一样！！既然都是一死，大家都死在这里好了！！！”
鹤丸大吃一惊，连忙向前冲去，一期奋力推开旁边抓着自己的家伙，向鹤丸的方向伸出手，“鹤丸殿——”
他只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然后失去了知觉。
（23）
喊杀声。火焰。尸体腐烂的气味。
几乎像浑身皮肤被硬生生剥去一样的疼痛。
“一期一振……一期一振吉光……”
记不起的名字。熟悉又陌生的呼喊。
江户城的天顶。
啊啊，这是那一天的回忆吧……
死而复生、却再也无法痊愈的那一天……
但是有什么不一样。有一层像白色羽毛一样温暖轻柔的东西覆盖在他的脑海中，那是从灰烬中归来的百年之后重新积累起来的东西，是这一次绝对不能再失去的东西。
一期一振睁开眼睛。
“一期！！”
天色已经变浅。晨曦一点点晕染着天空，光亮让他视野中的几张面孔都显得疲惫而欣慰。“你醒了，”鹤丸说，他旁边是挤在一起的莺丸、平野还有其他御物们的脸。
“我怎么……”
“别动！”见一期想起身，鹤丸连忙阻止，但撕裂般的疼痛已经让一期呻/吟出声。“你被那个疯子砍伤了，安静躺着吧。”鹤丸伸手摸了摸一期的头发，一期这才注意到他的袖子上沾着血迹。
“那些军刀呢？”
“走了。”五条太刀含糊地说。
“是说，接下来……”
仿佛为了给他们答案，从遥远的宫墙外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响。大家不约而同扭头张望，但什么也看不见，枪声旋即在清晨的空气中消散了。
“我们再去找点药来。”莺丸直起身来，拍了拍正在擦泪的平野的肩膀，将少年带走了。刀剑们也会意散去，留下鹤丸一期两人。一期虚弱地转动脖颈，望着跪坐在一旁的鹤丸那一脸心疼的表情，便抿起嘴唇。
“‘只要本体没事，付丧神就不会死去’。就算这形体消失，过个五十年一百年也还能再度幻化来到世上——这不是鹤丸殿从前对我说的吗？”
鹤丸着恼地摇摇头，“别安慰我了，一期，你这么说我只会更……”
“那为什么鹤丸殿自己却总是在安慰我呢？”
两双澄明的金色眼睛互相凝视着，仿佛在比赛谁先退缩。最后鹤丸先垂下了视线，一期却仍然注视着鹤丸。
“鹤丸殿，我之前说不想睡觉，是因为我近来时常梦见一件事，梦见我们要被送去海外的战场……被作为御赐品的有时候是平野，有时候是您，这个梦让我万分害怕……您知道吗，我曾经羡慕过，羡慕那些新选组的刀剑，渴望像他们那样对主人坚信不疑、作为主人的利器而浴血作战；可是现在我祈祷着被选中上战场的不是平野不是您，那样我就不会失去你们，我甚至想到过自己是一把再刃过的刀，所以应该不会选中我，而我竟然因为这个松了一口气……”
他咬住嘴唇，努力忍住眼泪。
“抱歉，鹤丸殿，将这些令人难堪的心事一股脑说给您。我们是刀，刀的使命就是战斗啊，难道作为艺术品终其一生反而会更好吗？看到那些军刀，我只觉得他们疯狂，可那也是，那也是我们的同类……倘若换做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走错路的是国家，人只是听从国家的命令，所以人便是无罪的吗？
杀人的是拿刀之人，刀只是听从人的命令，所以刀便是无罪的吗？
很长一段时间，一期没有听到鹤丸的回答，然后眼前忽然暗了下来，鹤丸的手掌覆盖住了他的眼睑。像催眠似的，白色的青年俯下身轻声细语：
“一期既认真又温柔，所以不会在这些事上蒙混过关呢。要知道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因为我们有了心，便无法不思考这些，只不过谁也不愿意提起、或者避免去触碰这个问题罢了……不过你能鼓起勇气对我讲出来，我有点开心。
“人类千百年来的是非功过，永远会将我们裹挟其中。这便是所谓的命。那些军刀有他们的命，我们也有我们的命……虽然这颗心不会盲从于人，但接受人类加诸我们身上的后果，不管是光彩还是罪恶，承担它们然后面对它们，也许是唯一的道路吧？”
鹤丸的手拿开了。
“所以，只要存在下去就够了。”
一期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透过泪水，他看到新一天的太阳正在鹤丸身后升起。这时候一期忽然想到，自己不想睡觉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是因为害怕一闭上眼就会再也看不到眼前这个人。
然后，为了看清，为了绽开微笑，泪珠滑出了他的眼角。
“明明是鹤丸殿比较温柔，您看，您这不是又在安慰我了吗？”
一个多月之后，因为接受占领军的缘故，包括宫城在内的各地的结界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削弱。仍在养伤中的一期对鹤丸说，想到城门外面去看看，于是鹤丸便将他背在背上，一直走到二重桥外去。这一天，天皇乘坐着一辆陈旧的汽车离开皇居，去美国大使馆拜见驻日盟军最高统帅麦克阿瑟。
他们望着汽车静悄悄远去。仿佛，有什么也随之远去了。战争再也不会来了吗？刀剑作为武器的时代真的永远地结束了吗？谁也不知道。但至少此刻，似乎一切都将告一段落。
一期和鹤丸坐在桥头，鹤丸将外裳披在一期身上，用手搂着他。
“总觉得之前也有做过类似的事。”
“上次是在大地震那时吧。从开始打仗以后就没有机会、也没心情做这样的事了呢。”
“哈哈，那么下次又会是在什么时候呢？”
“这可说不准……不过人生倘若全是能够预想到的事，不就没意思了吗？”
“其实还是有一件事可以预想到的。”
“哦哦？是什么？”
一期一振将头轻轻靠在鹤丸肩上。
“就是我会一直爱慕您这件事呀。”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金柯之上-玉音放送（后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