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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金柯之上-德川三代（前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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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昭和49年的秋天静悄悄地降临了。战争过后转眼已经二十载，尽管宫城深处似乎依旧如故，但这处那处零星新增的建筑物证明了时光的流逝。而在护城河之外，经历了战后经济腾飞的日本已经大大改变了面貌。高耸的东京铁塔之下，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现代的东西包围着古老的宫城，这边是江户时代的园林殿造，那边是熙攘的车流、钢筋水泥的楼群，一川之隔，仿佛两个世界。
而在这座绿色孤岛上栖息的付丧神们，似乎也被隔在了岁月之外，样子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尽管他们也会溜进御所去偷看电视，或者跟在游览东御苑的游客们后面，试图乱入他们拍照的背景。不过确切点说，会这么干的基本也就是鹤丸国永了……
可是最近鹤丸也只能自己找乐趣了——这两天，一期一振就要被送到名古屋去展出。
对于一期来说，这有点像回老家。尽管一期并非出身于名古屋，但在来到宫城之前，他在尾张德川家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这一次，也正是德川美术馆方面对宫内厅提出请求，希望“借出”一期一振作为德川家刀剑展览活动的一部分。宫内厅答应了。
突如其来的外出安排，让一期和鹤丸都有些措手不及。不过一期对于此行还是充满了期待，毕竟是阔别多年的旧家，那边也能见到弟弟鲶尾、后藤以及其他从前的熟人。鹤丸也替他高兴，嚷嚷着要一期带手信回来，但话虽如此，终究还是觉得有点寂寞。
“接下来的这些天要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呢……”
这样自言自语着的鹤丸四处溜溜达达，等到发觉时，已经又来到了一期的房间外。这可真是习惯成自然，鹤丸想。因为有事没事总是和一期待在一起，身体不经过思考就行动了。
他在心里自我吐槽，刚想拉开门进去，却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交谈声。
“这个是要带给鲶哥的吗？”
“对啊……鲶尾他们一直待在尾张，也没什么机会到东京来呢。”
听上去一期一振正在收拾行装。在平野面前，一期的声线放得很轻柔。
“真好啊，名古屋城，我也想去看看。”
我也想去啊！！！鹤丸忍不住暗自呐喊。他放下了伸向门边的手，又听短刀问：“呐，一期哥，你觉得在从前的主家和现在在这里相比，哪个更好？”
一期沉默了片刻。
“我对历来的主家都不会有怨言，不过非要说的话……也许还是在丰臣家的那时更……”
“诶？”平野有些意外，“可是——”
“我对在丰臣家的事记得并不清楚，你是想说这个吗？”一期的声音变得有些感慨，“虽然记不清，但总觉得有种奇妙的怀念感……而且，也许那时的我才是真正作为‘刀’的我吧。”
他停顿了一下。
“如果没有成为烧物的话——每当这样想，就会觉得比起变成现在这样，还是那时候更舒畅些啊。”
鹤丸在门外独自站了一会，转身离开了。
（25）
“但是，虽然失去了一些东西，却也得到了另一些东西。”
收拾完毕，一期一振舒了口气直起腰。平野从一旁的榻榻米上仰脸看着他。一期摸了摸弟弟的头顶。
“所以现在的我也很幸福。”
作为刀的幸福，和作为人的幸福，是不一样的吧。倘若无法作为一把“完整”的刀活着，那么就像人一样活着也未尝不可。不如说，唯有如此。
这是在丰臣家覆灭之后一期一振所学到的道理。
“倘若没有成为御物来到这，就无法这样天天见到平野了啊。”
“还有鹤丸大人，对吧？”
一期不语但笑，又揉了揉平野的头发。
找到鹤丸已是午后了。白色的付丧神躺在天守台上，似睡非睡。江户的天守阁在很早以前就烧毁了，之后一直没有重建，现在只剩下这座天守台还留存着。
一期一振爬上巨石垒成的古老台座，俯身瞅着鹤丸。
“总觉得从认识鹤丸殿到现在，我好像总是在到处找鹤丸殿啊……”他打趣道。鹤丸动了动眼皮。“那你不要来找不就好了嘛，反正我也不会插上翅膀飞走。”
一期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只鹤拍打着翅膀的图像，忍不住笑了。“话虽如此，鹤丸殿不是一直在探索着‘飞’出去的方法嘛。”
“那个啊，已经差不多放弃了。”
这时一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您今天心情不好吗？”
“看起来是这样吗？”
鹤丸坐起来。“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他将视线投向天守台对面连片的茵茵草地。“关于那个逃亡计划——从那时起到现在也已经有不少年了，差不多玩腻了，所以我在想，干脆结束掉吧。”
“……诶？”
一期愣住了。
“可、可是……”
“从这里逃出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其实一开始你也知道的不是吗？”
“可是那时，是鹤丸殿你说——”
“那说到底只是闹着玩，不用想也明白，凭你我怎么可能打破结界呢即使能打破，也无法带走作为本体的刀。”
“但假如因为这样就放弃的话，那时的鹤丸殿不是——”
鹤丸突然有些烦躁。“是，我是说过！我比你还想出去！要知道我一点也不想被伊达家献上，那里比这里有趣多了！可是自我安慰已经够了，说什么两个人或许有可能找到逃出去的方法，还不是为了打发时间找点事做……”
当看到一期的脸时，鹤丸怔住了。一期的金色眸子里写满了失望，不，那是比失望更加深重的情绪，一期仿佛正努力压抑着它们，但没有成功。
“所以，当真的只有我吗。”
一期一振的声音微微颤抖。鹤丸心里有点乱，却并没有挽回的意思。一期接着又深吸了口气。
“您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他笔直地看着鹤丸，双手在膝上攥得关节发白。“您总是，总是这么随心所欲。可您明白一言一行都是有分量的吗？您总说希望我对您坦率一些，您自己这又算是什么？倘若当初就并不相信做这种事有意义，那么您为什么，为什么要……要知道就因为您那时说过那样的话，我才会——才会……”
他的气息越来越起伏，终于断裂了。鹤丸愕然地望着他，想要说些什么，但一期低下头。
“抱歉，鹤丸殿。最初是您说要开始，现在又是您单方面地说要结束，这太不公平了。恕我不能认同您的决定。”
他站起来，朝鹤丸稍稍鞠了一躬，“失礼了。”说罢便埋头快步走开。
鹤丸呆望着一期走下台阶，几乎像要逃出鹤丸的视野一样迅速穿过广场和草地。他完全没料到一期会是这样的反应，虽然生起气来还不忘行礼的样子实在是好笑又可爱，但比起这个，鹤丸更加搞不懂的是自己的心情，对于接下来要怎么做，他完全没有头绪了。
（26）
“去名古屋的车就要出发了，你真的不去送行吗。”
“……”
“真是的，在闹什么别扭啊？”莺丸放下茶杯。“果然还是因为一期要出展吗。”
“我怎么会因为这种小心眼的理由闹别扭。”
“那又是为什么？”
鹤丸不说话了。
确实，起因仍然是一期一振要去名古屋，或许要分离这件事扰乱了鹤丸的心，但却并不完全出于不甘或是不舍，而是莫名其妙的焦虑：一期在对平野说起关于德川和丰臣的旧事时，那样眷恋的语气让鹤丸发现，有些东西在一期的内心深处占据着无法取代的地位。
和现在相比，过去更好吗？
七十年了，我所做的一切原来不是建设，而是弥补，就只是在不停地向你那个名为“过去”的深坑里填土吗？
“我说莺丸，你会有什么时候觉得还是过去比较好吗？”
“你是说大包平吗？”
“为什么在这里会出现大包平……”
“虽然不知道你在烦恼什么啦，”莺丸隔着矮桌看着鹤丸在席子上像泥鳅似的改变姿势。“不过，按照我的经验，还是得珍惜时且珍惜的好哦？”他垂眼看着茶杯里的倒影。
“毕竟现在也终究都会变成过去的。”
“喂，一期先生，该上车啦。”
一同出展的短刀浮田志津从车里探出头来。启程时间到了，可一期仍然向远处张望着。
鹤丸殿看来是不会来了……
他叹了口气，转身登上汽车。被工作人员珍重地放入箱子当中的御物们安置在卡车的后车厢里，在旅途中无法看到外面的风景。“一路顺风，一期哥！要玩得开心点啊！”平野喊道。
一期打起精神朝他挥挥手，心里却不是滋味。像这样和鹤丸陷入僵持，多年来还是头一遭。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天把话说得有些重了，可一期也有固执的一面，结果这两日始终没跟鹤丸打照面。
临了末了，果然还是放不下……
“平野，麻烦你告诉鹤丸殿一声，让他这段日子多保重，不要自己做什么危险的事——”
车门缓缓关闭，一期来不及说更多了。
随着落锁的声音，后车厢里陷入了一片黑暗。然后传来了汽车引擎发动的低鸣。真的要离开皇居了，要到外面去了。一期闭上眼睛。为什么心口七上八下？
“一期……一期一振……”
咦？
“一期——！”
他睁开眼睛。四周仍然黑暗，但从那引擎的轰鸣中，有另一个声音由远处来，断断续续，渐渐变大了。
“一期！等等！！”
“鹤丸殿？”
一期一下子跳起来，冲向车后门，但就在这时汽车开动了，他随之一个趔趄，几乎是扑到了门边。“鹤丸殿！是你吗？”他在黑漆漆一片之中焦急地摸索着铁门，“鹤丸殿！”
“一期！对不起！！对不起！我——”
“鹤丸殿……”一期把脸颊贴在冰冷的铁门上，在这突如其来的一瞬间，他们之间的所有龃龉都显得微不足道，分离的感觉是如此剧烈地席卷了一切。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还有很多话没跟您说——但一期什么也说不出，只是不断重复叫着鹤丸的名字。他仿佛看见鹤丸气喘吁吁地在车子后面追赶着，距离一点点被拉开了。然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因为难过，一期几乎没有感觉到车子穿过了皇居的结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