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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倾巢之下 part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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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逐渐滑向末尾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雨水令护城河的水位大涨。
“一期哥最近看起来心不在焉的。”鲶尾藤四郎抱怨道。
德川的部队已开始向大坂逼近,淀川远方沿岸军马嘶鸣,篝火远近相接,气势骇人。这种时候又有谁能平心静气地度日呢?但一期一振心神不宁却还有另外的原因。他撑起笑容应付着弟弟,一面心里惦记着鹤丸国永。
夜幕与雨幕一同降下,雨水打在天守阁的屋瓦上发出成千上万的滴答声,隐约的远雷在天空中滚动。这样的天气,也许鹤丸殿不会来了吧。
“你真的没事吗,兄长?”
一期回过神来。面前并排坐着鲶尾和骨喰,两个弟弟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关切。一期伸手放在他们头顶,将两人轻轻拢到一起。这更像是安慰年幼孩子的举动,尽管鲶尾和骨喰在粟田口一门之中并不算小,但对于长兄习惯性的爱抚还是默默接受了。
“我没事。倒是你们俩,天天待在城里没有憋坏吧?”
“能和一期哥还有骨喰在一起,我就已经很满足啦。”鲶尾露出灿烂的笑容。这个孩子明朗的个性常常能让周围人也受到感染,一期不由得莞尔。必须振作精神啊,他对自己说。
“以后如果有机会,希望能一起出去走走。出了大坂城,经过阿倍野,就能到达海边……”
学着鹤丸的样子,一期用讲故事的口吻给弟弟们讲起自己从前随主人出巡时的趣闻。他并没有鹤丸那样的才能,能把一件小事添油加醋渲染得栩栩如生,但鲶尾和骨喰还是听得很入迷,紫色眸子里抹去了不安,神情渐渐变得十分放松。故事是具有魔力的东西,能够让人暂时忘记现实中的一切烦忧。这难道正是鹤丸擅长讲故事的原因?
差不多快到半夜,一期一振送弟弟们回各自房间去。待转头走回千畳敷的大殿,穿过了静悄悄的长廊,他在拐角处险些跟来人撞了个满怀。
“鹤丸殿!”一期望着头发狼狈贴伏、衣角也滴滴答答淌水的鹤丸,又是惊讶又好笑,心里像一块石头落地。“这么大的雨,我以为——”
鹤丸用一个喷嚏回答了他。
“虽说已经入夏了,被雨水浇透了还是觉得身子发冷啊。”青年瑟缩着肩膀跟在一期后面,“怎么,你不想我来?”
“我只是不想鹤丸殿一脚滑进本丸护城河里去。”一期打趣道。倘若真说自己每天都期盼着对方出现,岂不和恋爱怀春的少女一个样了。
等等、恋……?
他突然一阵心慌意乱。
回到房间,一期找出干爽衣物来让鹤丸替换,自己跑去沏了些热茶。两人对坐着喝茶的时候,一期显得比平常更加安静。与其说安静,不如说过于拘束了,最后连鹤丸也不得不察觉到了他的异状。
“放心吧,我不会掉到护城河里去的。”
听鹤丸一本正经地做出保证,一期忍不住噗嗤笑了。“早就没在为这个担心了。倒是您,最近差不多天天晚上都往在下这跑,不辛苦吗?”
“只要见到一期,什么辛苦都值得啦。”
“为什么是我?”一期脱口而出,“像我这样的刀,对您来说其实并不算稀罕吧?而且您总是夜里来,这样陪我待着难道不觉得腻烦……”
“一期。”
仿佛早知道他会这样说,鹤丸几乎不假思索便打断了他。
“我问你,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一期纳闷地望着他。
“我的名字是父亲吉光大人所取,意为一生得此一把刀足矣。”
“没错。你是独一无二、天下无双的一期一振哦。这还不够稀罕吗?”
一股暖意涌入一期胸腔。他听过的夸赞并不算少,但从鹤丸嘴里说出来似乎有些不一样。
“至于为什么总在夜里来嘛……”鹤丸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他脸颊。“趁夜潜入房中相会,可是绝对不会无聊的哦。你跟在那个惯尝风月的太阁身边那么久,总不会一点不知道吧?”
这本是拿玩笑话来搪塞疑问,一期却像被烫到似的向后一缩。
“请您不要戏弄在下!”
外面的雨声清晰起来。鹤丸不笑了。气氛开始变得尴尬。一期握住自己的衣褶,觉得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他扭开头。
“……倘若是戏弄的话,已经足够了。”
鹤丸讶然。一期的睫毛微微颤动了片刻终于抬起,他不知道烛光下自己的双眼有多么晶莹,被茶水湿润的嘴唇也显得光泽明艳。他只看到鹤丸窘迫地用手指挠着脸颊。
“这下子,不做点什么都过意不去了啊……”
银发青年喃喃低语着,忽然像是横下一条心,伸出手一把将一期一振拉到自己膝盖上。
之后发生的事,一期的记忆中充满混乱。那是他第一次经历,陌生的悸动让他手足无措,这份无措反过来又愈发令人害羞。但鹤丸好像很熟悉这件事,(有删节)这让一期产生了一丝在意,然而大脑很快就发烧得无法再去思考了。昏昏沉沉中他似乎听到鹤丸轻声说:
“我会保护你的。”
绝对不会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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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一期!”
鹤丸又一次让一期一振吃惊了。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到来,而且就光明正大站在天守阁之下的庭院中,似乎已经不担心被居住在这里的其他刀剑们瞧见了。一期从楼上看去,鹤丸正朝他挥着手。
“那是谁呀?”鲶尾和骨喰万分诧异。一期只得含糊地说“是我的一位友人”,便匆匆顺着楼梯下到底层去了。鹤丸笑嘻嘻地等着他。
“一起去街上逛逛如何?”
“现在吗?”
“嗯,就现在。”
他对于鹤丸唐突的邀请一头雾水,还是跟着鹤丸离开了居所。明明自己性格并不莽撞,竟会听任内心的冲动驱使,随随便便就离开天守阁,一期心里也暗暗意外。这到底是因为即将爆发的战争,还是因为受到鹤丸的熏染,他不明白。
大坂的城下町热闹非凡。尽管因为到处是浪人和被雇佣征集的农兵而弥漫着备战气氛,此刻的街道仍一派繁华,贩夫走卒就像被洒在地上的蜜糖吸引来的蚂蚁,汇聚到这里。很快蜜糖就会化作沸腾的焦油,但大家都不肯放过这一刻回光返照所带来的商机。鹤丸与一期混在喧嚣的人流中,像是怕与一期走散,鹤丸时不时将他拉到自己身旁。
天气炎热并没影响他们高涨的情绪,两人一路兜兜转转,看着士兵们搬运成堆的木盾牌和粮草,嗅着路旁町人家里飘出的做饼的香气。鹤丸不时被小贩们的叫卖声吸引,跑去地摊前观察各种手工制品和舶来货。那显眼的白色身影混在犹如人物屏风画一般的现世街景当中,在一期看来别有一番风味。
“我戴这个怎么样?”
鹤丸不知从哪弄来一顶锃亮的西班牙头盔,扣在自己脑袋上,就像顶着果壳的花栗鼠。一期被他逗得忍俊不禁。
“南蛮(*当时日本对西洋人的称呼)的刀剑不知道有没有像我们一样的付丧神呢?”
“比起那个,鹤丸殿,快把人家的东西放回去。”
一期一振对大坂城并不陌生。从太阁秀吉传到其子秀赖手中,他在丰臣家已逾二十年,期间除了秀赖上洛以及罕有的出巡时将他作为威仪之具携带以外,一期一振很多时间都在这座大坂城里度过。这里既是他与弟弟们的家,也是将他束缚之地,因此他对大坂混杂着亲切与压抑的双重感受。
“真是奇妙啊。”他忽然感慨道。
“你指什么?”
“朝代虽然会变迁,可人们每天仍然生火做饭、取水洗衣,只有这些小事会一如既往地持续下去。”一期环顾着熙攘的街道。“刀剑并不是人类生存的必需品,也许有朝一日我们会变得毫无用处了吧。”
“对人类来说或许确实是那样。但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到那时,我们会去哪里呢……”
“那种事情不到临头是无法知道的啊。”
鹤丸朝一期转过身来,阳光下轮廓几乎变得透明起来。一期第一次在如此明亮的光线下端详鹤丸,发现鹤丸似乎有什么地方和之前不同了。但究竟是哪里,一期又说不出来。这时他突兀地听见鹤丸说:
“药研藤四郎——是你的弟弟没错吧?”
一期心里一沉。“是的,不过那孩子在天正十年因为信长公的变故,在本能寺烧失了。”
“倘若能够避免那场谋反,他就不会死去。”
“但是作为刀剑只能跟随主人……这是无法自主决定的。”
“的确,我们若不假人之手就无法改变现世进程,可是如果有机会选择的话,你肯定希望自己和弟弟们不被灾祸波及吧?”
鹤丸的瞳孔里闪过一道异样的红光。一期不禁一愣。“也许是吧。”他轻声道。
“咱们再往远处走走如何。”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偏离了街衢大道,爬上城南的小丘。从这里看去,天守阁愈发像一座摇摇欲坠的鸟巢。在已经消失的原先的壕沟和城墙所在之处,留下了像皮肤愈合后的伤疤一样的痕迹,上面竖立着丰臣军重新建起的栅栏,显得十分单薄。鹤丸手搭凉棚眺望着。
“呐一期,你觉得该怎样才能结束战事?”
一期猜不透鹤丸的意思。他认真地考虑了一阵。
“眼下的大坂城已经失去了屏障、难以坚守。但倘若左卫门佐大人(*真田幸村,丰臣家麾下的名将)他们能够设法奇袭,讨取家康公的首级,东军必定会陷入混乱吧。那时形势便有逆转的可能。”一期摇摇头。“我只是一把刀而已,从我口中说出这些话未免太荒唐了。”
“刺杀家康公确实是一计。”鹤丸像没有听见似的继续道,“反过来,假如逼迫右大臣家从大坂城搬出去、移居大和,或许也能弭战于未然,城里甚至一草一木都不会遭殃吧。”
一期看见鹤丸迎风仰起脸。又是那种异样的红光——鹤丸的瞳孔像被落日点燃了一样,变幻了颜色。他打了个寒噤。“鹤丸殿,你……”
“唔?”鹤丸探询地转过身,一瞬间,一期觉得鹤丸的眼神异常冷冽,但定睛看去,仍是平日那双活泼的金色眸子。“怎么了?”
“不,没什么。”
不好的预感笼罩了一期一振。最初的怀疑又回到他脑海中:该不会,这个人是从东军来的吧?
他一直没有问过鹤丸,您究竟侍奉哪位主人?或许他一直在回避答案,一直放任自己维持那个透明的气泡不会破裂。但此刻,身为丰臣家宝的责任感像一支利箭刺破了那个气泡。从一开始到现在,自己都未曾猜透鹤丸国永……
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意了?
因为一时软弱不安就将全身心交付出去,这还是我吗?
余晖渐渐变淡,草丛中飞出了萤火虫,细小的黄绿色亮点在他们四周浮动着,让一期一振深深意识到夏天是如此美丽。一只萤火虫悄然停在鹤丸肩上。一期望着这一幕,想把这一幕牢牢记在脑中。
“鹤丸殿,请您不要再来了。”
鹤丸大吃一惊。“为什么?!”
“真正的大战就要开始了。在下不知道您身处哪路部队中,但相信您也有身为刀剑不得不完成的大义和使命,而那绝不是每天来与在下私会。”一期咬咬牙,“而且,作为丰臣家主君的刀,在下必定会成为敌人战利品的目标,留在这里只会给您带来危险。”
“一期!那些事情我根本就……”
鹤丸急迫的声音让一期抱定的决心被苦涩的洪水淹没。为了不让自己动摇,他转开了身子。鹤丸以为他要走,一下子攥住了他的手腕,力气大得一期一振感到疼痛。
“你也曾经在不同的家族待过,应当明白刀剑易主是常事,并不需要从一而终!”
“在下想要遵守的并不是人世的忠义,只是作为刀的本分。迄今为止在下对您太过依赖了,在下也不知不觉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可这是不行的。”
“别逞强!一期,我知道你比谁都更希望能保护吉光的家人和荣誉,但留在这里只会让你后悔的!你不该回到那座城里,相信我——”
“可我不能相信您!!”
鹤丸松手了。
两人相对而立。一期等待着鹤丸发作。但出乎意料,鹤丸没有说什么来反驳他的意见,只是失神地呆站了片刻,然后低声道:“我送你回去。”
重新到达街上时天已彻底黑了。一队武士正沿着大道行进,身着厚重的筒状铠甲,有骑马的也有步行的,一个个脸色疲惫不堪。大坂方与纪州浅野家的先头作战失利了,败兵正在撤回城内。街道的氛围为之一变。
回天守阁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待一期走到大殿前,转过身想要和鹤丸告别,却发现鹤丸已消失了踪影。
一期愣愣地站在原地。身后的长廊下,侍从们正在沉默地点灯。他只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此刻才突然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