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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倾巢之下 part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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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已不再平静。将领们在本丸内秉烛夜谈,军议一直进行到很晚。经过一扇扇隔间门外,隐约能听到侍女们不安地窃窃私语。
      城中的空气像一锅温水,正在慢慢逼近沸点。
      一期一振开始旁听武将们的会谈,以便知晓城外的作战方针。丰臣家的决策全被淀夫人(*秀赖之母)及其心腹所把持,一期知道自己的主人不过是个华丽的傀儡而已。但至少他希望一旦主公作出什么决定,自己不至于仓皇失措。除此之外,他花更多的时间和弟弟们待在一起。
      五月到来的第一天,右大臣再次出城巡视,一期跟随在队伍之中。他望着拜伏在道旁的町人和农民,眼睛却在下意识地寻找。
      没有那个白色的身影。
      果然那位大人并不是我方阵营中的同伴吗……
      心口止不住一阵阵抽痛,一期尽量压制住私人情绪,完成着自己的任务。在这样为鼓舞士气而出巡的场合,必须保持不负吉光之名的姿态示人才行。倘若作为刀剑的光彩能多少为主家增添威势就好了。
      也许是路途中一直神经紧绷的关系,回到城中之后,一期觉得格外疲倦。和鲶尾他们打过招呼之后,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回内殿。当屏风后面闪出熟悉的身影时,一期几乎晃神了,以为自己错觉又回到几个月前的那个夜晚。
      “鹤——”
      还未及叫出声,他已被紧紧抱在了怀里。半晌一期才回过神来,连忙挣扎着想把对方推开,谁知鹤丸越发紧地搂住他。
      “请、请放开我!鹤丸殿……不可以……”
      在一期的奋力抵抗中,两人不慎撞到了屏风,屏风发出“咚”地一声,危险地摇晃起来。害怕引来外面的注意,一期一振不得不收敛了动作。等到屏风恢复安稳,他们已倒在榻榻米上,一期被鹤丸死死钳制在臂弯中,平日总是笔直挺拔的脊背疼痛似的蜷缩着。
      “我不是……不是告诉您不要再来了吗!”
      声音无法抑制带出了颤动,半是因为气喘半是因为汹涌而来的情绪——埋怨、不甘,但还有别的什么。正是那别的什么情绪让一期原本推拒的双手环住了鹤丸,握紧他那白色大氅的后襟。
      五条太刀,鹤丸国永。来历不明行踪不定,如同一只飞鸟从天而降,唐突闯进了他居住的孤巢。待到觉察,这眷恋已如藤蔓扩散得不可收拾。待在鹤丸的双臂之间,仿佛一切都是安全的,仿佛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都会不见——不应轻信,不应贪恋,明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到底为什么……”
      “因为你还在这里啊。”
      鹤丸低头去吻一期,这次一期没有躲开。
      夜色渐深,两人互相依靠着坐在墙边,许久一期稍稍动了动身体。
      “鹤丸殿,”他把头枕在鹤丸肩上。“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了,这一仗,丰臣家怕是要亡了。可在弟弟们面前是不能说出这种话的,身为秀赖大人的宝刀是不应该说出这种话的……刀的使命不外乎守护主人,斩杀敌人。但是眼下究竟自己的使命是什么,难道就是这样一天天地困在城中坐以待毙吗?”
      他感到眼睑里一阵阵发烫,于是闭上眼。
      “倘若丰臣家灭亡了,我……我到底该……”
      仿佛经历了漫长的旅途到达终点。他们一直身在一艘快要沉没的船,努力演出着日常的一切,装作不知道将至的命运。现在那假装已毫无意义。他们都累了。
      鹤丸的手掌在一期的水色头发之间摩挲着。鹤丸国永开口了,却并不是安慰:
      “那还是在大约三百年前吧。我在安达家待了许多年,直到发生那场政变。”
      一期静静地听着。
      “安达一门被北条氏追杀,几百口人,有的自戗,有的被活活砍死……我眼睁睁看着家中的男女老少一个个倒下去,尸体倒在门口、庭院、走廊……血从木地板的缝隙流淌到地下。那是霜月里,经过一夜之后,清晨的霜都泛着腥红,我就站在那,看着太阳一点点把霜融化……”
      “然后我被埋进了安达家的坟墓里。”
      一期扭过头,近距离地注视着鹤丸。他一直只觉得这个人的白,是仙鹤的白,这时才意识到那白色同时也是死灵的白,是霜一般冰冷的白。
      “……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问题倘若放在平时,一期一定不会问,但眼下他在温暖的倦意中不再顾虑那么多。鹤丸也没有因此不快。
      “就好像天空突然塌下来,碰地一声,盖子盖上了。”
      鹤丸呼了口气。
      “然而一切并没有完,黑暗中传来晃动,晃动停止了,接着是捶打,再接着是土屑一抔一抔落在棺盖上的声音,最后那些声音都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便是死去的感觉吧。”
      光是听鹤丸的讲述,一期便觉得胸口闷重,但这些话、这些残酷而遥远的故事,却神奇地让他感到平静,正如鹤丸抚摸他头发的那只手一样,轻柔地、辛酸地拂在他的心口。
      毁灭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毁灭的过程,更可怕的是一直被困在等待毁灭的过程中却看不到尽头。但倘若这过程有人陪伴,也就没那么难熬了吧。
      渐渐地,一期的意识模糊起来。
      鹤丸等他的呼吸变得均匀,又待了一阵,起身吹熄了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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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期一振不知自己是被什么吵醒的。当他爬起来时发现鹤丸不在了,自己身上盖着鹤丸的外套。外面似乎能听见一些声音,武将们的队伍正在趁夜行军。
      决战的阵仗就要拉开了。
      他蹑手蹑脚走下了千畳敷,心里有些疑惑。鹤丸的气息似乎并没有远去,不如说,一向来去如风的鹤丸竟然会在一路上留下气息,这让一期感到诧异。
      鹤丸殿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他循着那气息离开天守阁,一直出了本丸,沿着濠沟向前。随后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果然发现了吗。”
      一期一振连忙闪到城墙的阴影里,做好拔刀的准备。但鹤丸并不是在对他说话。在鹤丸对面有三个人影,与他保持几米的距离,手都攥在刀柄上。其中一人讲话了:
      “鹤哟,为何要做这种蠢事?”
      一期一振大吃一惊。这个声音他也不陌生!
      昔日同为丰臣家宝刀的另一位——三日月宗近。
      但是,这不可能呀?眼下三日月大人应该身在京都高台寺……一期从隐蔽处偷偷望去。三日月站在夜色中,眼中晃动着冷光,与一期所熟知的笑眯眯模样大不相同。他旁边另外两个男子也是刀剑付丧神,看向鹤丸的神色十分复杂。
      “蠢事……吗。”
      鹤丸笑了,笑声锐利刺耳。“所以?主上派你来处决我?”
      “审神者暂时还不知道,但倘若放任你下去,也是早晚的事情。”
      “鹤丸,我和俱利早就发现你近来常常趁夜私自外出,你的样子越来越奇怪,我们都很担心,所以才决定跟来看看!快收手吧,难道你打算改变历史吗?!”
      蒙着眼罩的男人显得十分焦急。一期将脊背贴在粗糙的石墙上,大脑骤然变得一片混乱。审神者?改变历史?他们在说什么??
      鹤丸不为所动。
      “我不会回去的。一期还在这里。”
      “果然是因为吉光么……”三日月叹息。“不要被一时的冲动蒙住眼睛,鹤,在这里出手救他只会让你落入万劫不复!”
      “我没法放着他不管。”
      “但那是不能改变的!鹤丸,看看你自己的模样吧,你就快要堕转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光忠,你为什么不明白呢。”
      鹤丸的嗓音惊人地嘶哑。他周身开始蒸腾起浑浊的雾气,握着刀鞘的手臂越来越剧烈地颤抖。
      “你也是经历过火的啊,难道你不明白那种痛苦?就在你眼前有着将要被火吞没的人,你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他到那火里去!!更何况他是——他是我的——”
      长久的沉默。一期一振静静地站在墙边,仰起脸望着天空中的繁星,它们是那样柔和地闪烁着。
      “鹤。我们作为刀剑,任谁都会有一两段想要改变的过去。但正是那些过去才构成了如今的我们。想要从这里救出吉光,只是你一厢情愿而已。”
      “你是说让我把他丢在这,让他跟这个华而不实的玩具箱子一起烧成灰?”
      “没错!”三日月的声音充满魄力。“尽管很残酷,但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你是无法救他的——就算逃过了这场火,未来还会有明历之火、关东大震,数百年间,劫难不一而足,细微的改变所导致的结果会通向哪里,我们根本无法预料!而你的堕转只会越来越严重,最后像历史修正主义者一样失去心智,你以为一期一振想要看到这样的结局吗?”
      鹤丸长长叹息了一声。
      “这就是你的生存方式。三日月。你只做正确的事……所以才能对任何事都一笑了之。”他的瞳孔已化成幽幽的血红,神色却平静到凄楚。“我知道这是一场赌博,凭我的力量也只能给一期换来一个不确定的明天。但只要让他远离这场火就足够了,至于我,我的觉悟早就做好了。不要再阻拦我,否则——”
      交谈到此为止。双方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
      “没办法。”
      三日月轻声道。
      紧接着,毫无征兆地,一道银光骤然向鹤丸头顶袭来。谁都没看清的刹那间,三条太刀的利刃已经出鞘了。然而鹤丸也不慢。“当”地一声,刀身相碰迸出了火花。
      这是真正的对决——从表情便可知道,彼此都已打定主意,不分出胜负绝不后退。
      “就算来硬的也得将他带回去!”
      剩余两人也抢上前,从不同方向包围了鹤丸。刀在鹤丸手中飞快地旋转。白衣付丧神毫无惧色,不如说,他的身姿竟愈发矫捷,简直像要真正化为飞鸟。白刃相交似乎进一步刺激了鹤丸的异变,越来越浓烈的杀意令人胆寒,仿佛他已彻底忘记眼前的几人都是他的熟识。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演化为残酷的血战。
      突然,一个身影如闪电般刺入四人的空隙中。搅在一起的乱剑被冷不防向上挑去,分开了。
      “请住手!!”
      鹤丸被迫后退一步。“一期!?”
      一期一振走到鹤丸身边,将刀尖平稳地指向三日月一方。三日月脸上霎时闪过惊讶。
      “你都听见了?”
      “没错。”一期冷静答道。“三日月大人,虽然我还不太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看起来此事因在下而起。诸位将在下排除在外、自行决定如何解决,是否不太妥当呢。”
      这下更加麻烦了。对面三人似乎不约而同如此作想。剑拔弩张的态势仍然维持着,片刻,三日月开口了:
      “吉光,按理说我们不应将来龙去脉告知你的。但事已至此,你是如何打算的,能让我听听吗?”
      一期一振眉目凛然。“倘若三位执意继续攻击鹤丸殿的话,在下将与鹤丸殿并肩而战。”
      鹤丸愣怔地望着他。一期却没有看鹤丸,忽又缓和了眉目,扬起一个微笑。
      “……所以请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想同鹤丸殿谈谈。”
      他的声音十分真挚,对面一时无言。然后,从刚才起一直没说过话的黝黑青年突然出声:
      “光忠,别管那个笨蛋了。他要死在哪里是由他自己决定的事。”
      大俱利伽罗低声道,同时将自己的刀干脆利索收回鞘中。随即三日月也作出同样的举动。天下五剑眼中光芒闪动。
      “我既不想手刃昔日的友人,也不希望眼见昔日的友人遭遇不幸,此亦世间常情。” 他看了看鹤丸,又看了看一期,表情近于哀伤。
      “但倘若再次兵戎相见,就无可奈何了。时间已不多,你们好自为之吧。”
      付丧神们转身离去,不久消失在黑暗中,留鹤丸与一期站在高耸的石墙下。一切消停下来,一期一振垂下刀尖。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等待着。
      终于,鹤丸吐出一口气——
      “一直瞒着你,抱歉。”
      这一刻终于来了,一期想。萦绕在这个人身上最后的一丝伪装也将剥去,然后,他们将会站在通往终点的岔路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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