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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倾巢之下 part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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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一期的眼睛时,鹤丸就明白一切都完了。
他们在黑暗中站着,大坂城的阴影笼罩着他们,这座黄金的巢仿佛马上就要倾倒下来。可是阴影遮不住一期一振眼中的光亮,他是那样单薄而且坦然,鹤丸是知道这个表情的,这是明白自己即将赴死之人的表情,这表情意味着终结,意味着再也不可能妥协。
“跟我走吧。”
鹤丸说出这句话,仅仅是出于绝望。他向一期一振伸出手。但一期只是摇了摇头,平静到近乎残忍。
“傻瓜!你难道也想和那些武将们一样,孤注一掷去求死吗?”鹤丸的神情变得狂乱。“你以为这是光荣?不!这场战争只会让你变成一块再也不能用的废铁!还有你弟弟!!”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也不顾及是否会刺痛一期,“你不想救他们了吗?想让他们陪着你一起被烧死?你就是这么做哥哥的吗?!”
鹤丸喊了许多话,许多他甚至都没有经过大脑的话,那些话像箭雨一样落在一期身上。然而一期一振自始至终嘴唇紧闭,任由他发泄情绪,却不为所动。终于,鹤丸意识到所有都是徒劳无功。
他垂下头,感觉力气已经用尽。
“求你了,一期,跟我走吧……”
一期仍站在那,他望着鹤丸,如同望着冬日最后一朵雪花。
“不行。”他说。“鹤丸殿,不行。”
鹤丸猛地抬起脸,一瞬间,一期仿佛看到了数百年前站在安达家庭院里那个苍白的付丧神。他以为鹤丸就要冲过来抓住自己,就要把刀拔/出来指向自己。但鹤丸却像走投无路的野兽那样发出了吼叫。
“——那就连我一起烧了吧!!!”
鹤丸哭了。一期惊讶地看到大滴大滴的眼泪打湿了那张总是笑嘻嘻的脸庞,鹤丸国永像个不愿承认事实的小孩子一样呜咽着,无助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他的身体仿佛受到重击般垮下去,在尘土中蜷成一团。一期一振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被撕成了碎片,再也无法愈合。
相信着主人并为之而战,想要守住谁,想要为谁派上些用场——我现在所看到的,就是那千百次努力之后的结果吗?
您比我更加古老,比我经历过更多的颠沛流离和事过境迁。倘若连您都无法承受这一切,那么我呢?
“总是这样……不管做什么,最后只有我无法保护的东西在增加……”
不。一期握紧拳头。不应该是这样的。
“总是……一直……”
不可以,不可以被击溃。
从鹤丸殿那里得到过的力量,现在,请让我还给您吧。
“并不是那样。”
一期走近鹤丸,俯身跪下来,将手放上鹤丸因抽噎而颤抖不止的后背。
“听您讲述当初被埋进坟墓的遭遇时,我也曾想,如果我那时在鹤丸殿身旁的话,我一定不愿让您经历那种痛苦。我和您的心情是一样的!但是眼下这场劫数不应该将鹤丸殿卷进来。如果因为我而让您坠入黑暗,我将会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鹤丸埋着头,声音由于悲恸而支离破碎。
“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一期一振!你也觉得我不该出现在这里?!”
“不,”一期忍住喉咙里的酸楚。“您不知道我有多少次害怕,害怕遇见您这件事只是我的幻觉……能在这里遇见鹤丸殿真是太好了。谢谢您陪伴我度过的这段日子,这是我最宝贵的时光,我无法表达自己心里有多少感激!但是请您,请您回去吧,好好地保重,然后在那里等着我吧,即使大火让我忘记一切,在未来的某天我也一定会重新、再一次地……”
他没说完,因为突然间天地颠倒了位置,星空向他们撒下来。鹤丸吻住了他,而一期也以惊人的热情回应着,他躺在厚实的土地上,鹤丸的泪水掉落在他脸颊,仿佛洗去什么一般,渐渐,那双眸子重新恢复了清澈的明黄色。可一期却无法看清了,他从出生至今,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哭声。
这是一场注定会输掉的战争,一场注定会化为泡影的梦。然而此刻,他们真实地拥有彼此,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拥有了正确的那个人,这一刻因而同时成为了结束与开始。
“真是输给你了,一期,你难道就不想任性一次吗。”
“从不任性大概就是我的任性/吧。”
“你啊……”鹤丸把一期拉起来,两个人像小孩子似的互相抹去眼泪。“算了,谁让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呢。”
“不过既然鹤丸殿提到,我也有点想任性一回了。”
“喔?什么我都会答应的。”
一期将手放在胸口,沉默了片刻,收敛声音:
“那么,请与我缔结姻缘好吗?”
鹤丸睁大眼睛,旋即再次抱紧了他,笑起来。“我们既是刀剑,同时也有一部分与人相同。就让我们来仿效人类吧。”
人类并不因为一切皆会归零,便停止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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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着起来了。
内厨最先冒出浓烟。火舌一点点向上爬,天守的上层很快被完全隔绝。
德川军的士兵从各处城门争先恐后涌入。秀赖母子逃往山里之丸的仓库避难,其行仓促,连象征丰臣氏的金瓢箪马印(*类似于战旗的东西,作为出战者身份的标志)都顾不上拿。太阁所留下的种种宝物尽数被抛弃在天守阁里,大火很快便将这里变成了地狱。
“我对不起你们。”一期对鲶尾和骨喰说。
鲶尾噙着泪花摇头。“这不是一期哥的错……”
“对不起。”一期一振再次说,伸出双臂尽可能地护住弟弟们。他知道他们并不能理解这句道歉中的含义。这是他心里唯一的内疚。
到处是烟雾,咳嗽声,垂死的呻/吟声,烧焦的气味——自从知道这天会到来,一期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火焰像魔鬼般从四面八方逼近,他仍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
到底我还是逞强了啊……可是,绝不可以求救。
一期闭上眼睛,任由钻心的疼痛和灼烫攫住自己。他回忆着临别的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天守阁的顶端,在那里举行了婚仪。鹤丸将自己的白色大氅披在一期身上,他们仿照人类的礼节仰头啜饮杯中酒,俯下身彼此行礼。
“鹤丸殿……”
慢慢的,疼痛远去了。在明亮的火中,一期仿佛看到鹤丸正孤身一人穿过混乱的战场。东军的足轻们指着这天守阁的方向,乱糟糟地喊着什么,但在成千上万人的呐喊所汇成的巨大噪声中,鹤丸国永没有回头,如通身洁白的鸟离巢而去。
“鹤丸、殿……”
然后,那个人的声音、相貌、连同名字也逐渐模糊了。一期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回到胚胎中,回到最初锻冶自己的那爿火光中去。这火焰是如此亲切,仿佛只要穿过这道火焰,就能达到一个让人安心的地方,在那里再也不会有悲伤,
——在那里有谁等待着他。
1615年5月7日夜,熊熊燃烧的大坂城在浓烟中坍塌了。这一幕象征着丰臣氏的灭亡,同时也象征了战国时代的终结。时间的长河在这一夜诞生了无数传说,而曾经发生过的、只存在于两把刀之间的故事,就像大火中一颗微不足道的火星,悄悄地迸散、熄灭不见了。
然后,历史正确而缓慢地继续前进。
在浑然无知的和平中,德川家的天下延续了二百年之久。
紧接着,这个国家经历了幕末的风云激荡,刀剑与武士一起开始渐渐退出时代的舞台。
时间滑向了20世纪。这个世纪初的第一年,同样是一个夏日,一把名叫鹤丸国永的太刀被明治天皇带到了东京。他是由伊达家献上的,从此将要开始他作为御物的漫长生涯。
初来乍到,白色的付丧神在陌生的御苑中怀着好奇四处走动。忽然,
“啊。”
他眼前一亮。有个水蓝色头发的青年正站在池塘边看鱼,听到声音,便探询地转过脸来。鹤丸看到了一双和自己一样的金色眼睛。
“您就是今天新来的……”
“没错,我是鹤丸国永,从仙台来的哦!像我这样的突然出现有没有被吓到?”
对面的青年善意地微笑了。他笑起来可真好看,鹤丸心想。
“你呢,你叫什么?”
“在下名叫一期一振吉光。初次见面,鹤丸殿……今后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