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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 ...

  •   宋灵漪穿过一道回廊,向父亲的书房而去。宋鲁直的书房是个隔墙小花厅,由一个大天井旁边的小门进去,厅前还有个小天井。地是砖地,窗是纸窗。南方的初春倒是一点都不冷,暖洋洋的。
      宋灵漪走进,宋鲁直正在阅报。。
      “爹。”
      “坐吧。伤怎样了?”
      “快好了。”
      “那位付先生来过了?”
      “是。”
      “他的父亲是名医,二十年前曾为我尽力治疗,故此我方许他来探望你。可他来得也太勤了些!”
      “......”
      “他对你有好感?”
      “是。”
      “不要答应他。他是学戏剧的,难有前途。”
      宋灵漪有些反感,闭嘴不语。
      “你就更离奇。我一向对你很放心,觉得你很知道何时该做何事,但你怎么和那些激进分子扯上了?你演戏,我已容忍,但绝不许你玩火自焚。若再与他们来往,就给我退学!”
      “爹!国家危亡,我怎能无动于衷?亏你老人家还是参加过辛亥革命的!”
      宋鲁直大受震动,沉默片刻,喃喃道:"非也!非也!"以手批额,良久,竟垂泪纵横。
      宋灵漪的心立刻软了,急忙挪至父亲身边,唤道:"爹,你怎么了?"
      "婷儿,你难道还不明白爹的心吗?这么多年了,爹以为你灵心慧质,早就懂了......"
      "爹。"

      "爹也是经过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的,岂无热血肝肠?爹心中之苦与闷,非我女,何人可解?"
      "爹!"
      "许多事,爹不曾向你谈过。故事压心,每一念及,五内如焚,如梦,如幻,如电......爹负着几代人的重担,如今又把它传给你。今日,爹虽已为党国元老,然其中变幻辛酸,仍恍如台上影戏世界。
      "你坐。爹虽出身世家,然自幼失怙,家境贫寒,全赖多年守寡的远房姑母资助,方得进私塾。宋氏族人,对我孤儿寡母毫无体恤,浑同路人。寡母激励我,要求学上进,要求取功名,勿像我那不争气的父亲,被乡人宵小耻笑一生。可怜我小小心灵,自幼就被'功名"'这两字,压得透不过气来!
      "寡母为人极刚烈。彼时我虽努力求学,终因少年心性,不免贪欢。一年秋收后,休闲时节,与若干小友搭乌蓬船赴邻镇观社戏,回家时夜深人静。船渐划至家前菜地,矣乃依依,蛙声隐约清朗。举目遥望,却见堂门大开,娘枯然桀坐,孤灯在侧。我弃船登岸进门,娘立即站起,抄一柄竹鞭劈头狂打。直打得我魂升九天,动弹不得,娘方才喘吁停手。
      "夜间,伤处剧痛,我久难入眠,方朦胧欲睡,忽闻低泣丝丝入耳。恍惚有人轻抚伤处,热泪滴于其上。倏然惊醒,见老母坐于床边,木然落泪。见我醒来,唤声'儿',母子抱头痛哭。时为深秋,枯叶纷坠,星野无人,荒宅独院,鸱枭孤号。
      "顷刻,母方徐问:"汝知娘否?'我说:"是为儿子上进,不再为乡人耻笑。"母叹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汝知汝父为何人否?''从未听娘提及。''非娘不愿,实不能也。宋家世代为官,翰林、举人香火不竭,世代皆为读书种子。至汝父这一辈,人丁不盛。汝父为老太爷吃斋拜佛求得,合家视为珍宝。他生小异骨,更为人所称道。然进学后,却屡试不中。其弟为二娘所生,虽幼时迂讷频遭戏弄,成年后却无灾无难,屡试屡中,步步高进。想来真是造化弄人。乡人、父母皆从轻彼重此转而轻此重彼。汝父自此淡于仕进,性趋冷隽,寡言语,遇稠人广众中,稍坐即去。常年留恋勾栏院春香馆,一掷千金,竟成败家之子,为乡族所不耻。
      "不得已,他携我赴沪飘流,谓我'汝知何为浮生六记?人世皆空,与汝同销万古愁尔。'家徒四壁,唯琴书不鬻。一日,汝父忽欢喜告我,一粤友荐其为英使文墨之士。自此为英人效力,自谓得人。吾方知其仕途之心非旦未死,反更炽盛也。彼时士人皆不耻为西人效力,汝父生为男子,又不幸为宦家之男,其成功立业之心如原上之草,岁岁枯荣,令人垂泪。
      "辛丑之役,夷人入京。汝父亦同往,由是更为人所诟病。未己英使归国,汝父亦失职回乡,潦倒之至,颓唐不振。好谩骂人,白眼视时流,少所许可。世人畏而恶之,呼为怪物。不喜与之见,往往避道而行。旧所得书帖物玩,斥卖殆尽。老太爷气极而逝,临终高呼:'孽子!孽子当诛!'
      "服中,汝父又纳一妾,觅屋同居,擅宠专房,时夸其双弯纤小于客前,与我恒不相见。亲友亦视同路人。
      "后,终发狂疾,归家半岁即死。死时出所爱碑本,碎剪之,无一字完。生平著述无人收拾,散佚不存。时我已有孕,临终乃嘱我:'若生子,当教其砺砺向学,获取功名,居万人之上,方可退居林泉。莫使学我!切切!'急掐我手,我抖不能应,愈紧。泪下点头,他方狂笑而逝。未己,小妾亦从人去。空留吾与汝,于这冰冷人世。"

      父女两人默默地对坐着,宋鲁直拭去蕴藏已久的泪水。
      "所以,所以,后来,为得到留洋的机会,你才娶了娘,是么?"
      "女儿!......你是否理解爹这番话的真意!"
      "我理解,我当然理解!多年来,你还不是像祖母教育你这样继续教育着我和弟弟们!多么可怕的轮回!"
      "人生之轮回,着实可怕得很。"宋鲁直居然未生气,满目求助之情,"有幸生而为人,若不奋斗,何以存身?但这真好比双刃宝剑,"他从墙上摘下日本刀,抚拭着。"魔瓶中的精灵,如何能按捺得住呵。所以'五四'运动烧毁孔家庙,我一万个赞成。不过运动归运动,这几千年的人心,又企是一把火可以烧尽的?况且,也绝不应将我中华泱泱文化摧毁殆尽,以试西洋基督教之新果。我父可悲可耻,一生为功名所困,以至癫狂;我虽毅力耐力机遇远胜于他,又有严母时时监督,取得些许功名,成有为之士,可人生许多快乐与自由,就这样永远失去了。还有一些我本可补偿报答的人,也为这个誓言付出了生命。真不知是我活得快乐,还是我那父亲快乐......."
      宋灵漪紧咬嘴唇,不能出声。
      "婷!你是聪慧的,你经历苦痛,来到我们这个衰朽不堪的家族。新鲜的血液,应该有新鲜的未来。去做你真心想做的事吧!只要,这不违背你最初的信念。"老人忽然决绝地一挥手,"我不再管你的事情了。"
      "父亲!"灵漪热泪盈眶。
      "去吧!去得越远越好.........."
      忽然,房门大开。冯兰薇端着一盘苹果慢慢走进来。"老爷,该吃水果了。"她看也不看宋灵漪,径直拿起小刀。
      宋鲁直用无力的目光望着女儿。
      灵漪撑起拐杖:"父亲,我走了。"
      灵漪向父亲鞠一躬,头也不回,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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