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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梦里不知身是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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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余心,一直以来,她都在目前拉上了一道坚强的,遮盖事实的帷幕。如今在这闭锁的幕帘间,芳菲的阳光下她竟要曼声儿歌唱了。至于那任务本身,——她很明白自己原是无权挑剔的,竟因此萌生出大勇之气。虽然人们并无兴致探究冰山之下——自然其中便包括老方——构造这帷幕的,是注定将支离破碎,毫不值钱的尊严。
余心应允的爽快程度令王大姐万分感动,不觉间已眼中含热泪。余心悄悄办妥了休学手续。王大姐千叮咛万嘱咐她切莫告知灵漪,生怕以灵漪之性情必会横加干涉节外生枝。可余心原就未打算这样做,灵漪是她最要好甚至惟一的朋友,可她并不喜欢对方关心自己时那种自然而然的神气。
是的,我终于等来了专门属于自己的革命事业,那生活必将神秘刺激诗意盎然——比任何人都更敏感的书中人,怀着欣喜最早嗅出了土层下春气的萌动。于是在一日上午,恬静的和风里,她徐徐拉开女生楼雕琢着精美玫瑰花的铁门。像是要配合这种静好的心境,门外寂静无人,鸟语如剪,只一排闪着淡灰色亮光的栗子树长长地向远处漾去。她回头望那富丽的楼宇,向长久以来拘禁也保护了自己的孤岛告别。为什么不能把自己想成空旷舞台上的舞者呢?她滑动得如此轻盈俏皮——只有想象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于是她止不住频频低头,欣赏着繁复树影间那袅娜的身姿。这是一段极美丽的路程,在后来的日子里,再没有一天比这一天更接近希望顶峰的了。后来只是过日子了。
——来到一间极简陋的饭馆,余心郑重地捡向阳的桌子坐了,把蓝印花布包放在显著位置。“小姐您要点什么?“不不,我等人。”她抹去额上的汗。一个大姑娘家到这样的小酒馆“等人”!如果父母知晓肯定气死。不久就听见布帘一掀,脚步声像着了火。自己已来得早了,没想到对方竟也不晚。有些无来由的怕,她忙回头看去。
一个矮敦敦的毛头小伙儿挺在屋子中央,颜面上如结了冰。余心也随之掉下了冰窟。小伙儿突然狠狠将一粒小石子踢得老远。伙计站在柜台后看看他又看看她,看够了才招呼:“先生要吃什么?——还是找人?”小伙子的手足无措显示了他作为学生的幼稚。在伙计不动声色的注视下他转到最远的桌边坐下,低声吩咐几句。“一碟花生米,二两烧刀子!”伙计唱着菜名转到后面去了,路过她面前时斜过来的眼珠子险些儿撑裂了眼角。赵余心低头捻碎袍襟的棉线,小伙子的背影心浮气躁地对搓手掌。
伙计端上菜,小伙子摆手让他走开,自斟自饮,近乎凄厉的酒香随着炉烟袅袅地转。这时老方挑帘而进,先是一个懵懂,随即眼光一闪便了然于心。余心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却直向那男子而去:“小郭你这家伙让我一通好找!你姐从乡下来了。”小伙子立刻跳起匆匆结账。——“带上花生米。”老方吩咐。二人遂一道出了门。阳光早移走了,余心默对冰冷肮脏的墙角坐了很久。伙计出出进进,每次都要注意地打量这个冰制的人,后来随着客人的增多,也就不在意了。
——她很明白,那严肃“任务”还未来得及执行就又夭折了。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战场,注定只能由她自己一寸寸一分分艰险打扫。或者,随着溃败的一日千里、步步深入,干脆就不再收拾,随它不忍目睹地摆在那里。她感到打不死的灵魂像个满目创痍的魔鬼,又逐渐拼凑在一起。
一到无人处,老方就嗔道:“你怎不上去与她接头?”“老方大哥哎,难不成你真让我与这丑女组成家庭?”“革命工作岂容挑三拣四?”老方十分严正。“可我真的不行!你分派些别的好了,上刀山下火海也没二话,只这个……”小郭做个鬼脸,显得天真。“你呵!”老方无可奈何,随即面现宽容,亲热地勾住他的肩,“走吧走吧,日后再说!你真该把那壶酒带出来的,我那儿还有包花生米。”
花气袭人知骤暖。我推开窗。果然,已值阳光明媚的清晨了。那日我重回孤岛,我唯一的避风港。我注定这辈子是再也走不出去了。除非强大到完全不再在意这些。
女子们一个个打扮光鲜,说笑而去。这是一年里最和美恬静的时光,青春大展光彩。她们很仁慈,给我空间,留我在洞穴里甜舐伤口。女人是仁慈的。我掸去重重尘灰,掀动死水,看到镜中那个童年的自己。她咯咯笑着,鬓边插朵素心兰,提上竹篮随妈妈去花园采摘。艳阳天,一切都是那样美与静,像极了圣经中描述的天国。
一想到童年,我便会记起妈妈死后被大太太有意无意摔碎的古瓷瓶,那是妈妈的陪嫁,也是我的最爱。瓶上一副古画: 山郊侵晨,回廊掩饰疏竹,小姐在微微淡淡的阳光中抚琴,边上是同样悠然的小丫环......每当看见这瓶子,我那小小的浅白的心中便会涌起对远古,山林这些陌生概念遏止不了的向往。甚至它还常唤起更隐逸的回想:深冬之夜,北风横吹,小屋里,母亲将我搂在她温暖的怀中,给我唱一支忧郁飘远的歌。那支歌令我想到黑暗而不阴暗的温暖走廊。是怎样的走廊呢幼时的我,想必曾含糊不清地问过妈妈,而她的回答呢,又是我至今仍搞不懂的:那是最美丽温暖的地方,咱们迟早都会去......那地方又在哪里?告诉你不要打听,你偏不听!她忽然急躁了,妈妈的性子常这样在转瞬间大起大落:女孩子家,最要紧的是懂得安分守己!
那时的我,聪明,活泼,无忧!几乎从无矛盾的挣扎,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怯懦;没有自卑自怜的痛楚,也就体会不到从天上跌落地下的失意......但也许这种种自我未出生时就潜伏于血液了,只不过现时情境最适于它生长发芽。因为我的母亲——作为一个人,她是很好的,甚至太过善良;但作为母亲,她的缺点又远多于优点。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这不仅在于她是战兢懦怯的姨太太。
在怀着我时,她暴躁、易怒,这与她平日里温和又有些机心的外表背道而驰。我出生了,成长了,她不许我穿花衣,说花衣恶俗不堪。她自己呢,也以身作则,非黑即白。她不像大太太,鼓励女儿去闯,去试,她甚至连我拈根针都大惊小怪。而她自己,就更以手笨著称。难道吃过笨拙苦头的母亲不更应让女儿掌握灵巧才能么......琐细的束缚形成一张网,我没有做成功过一件事。然后,这个终生恪守烈女式儒家道德的母亲就默然离开了人间。
我茫然极了。母亲明不明白呀,她亲生的女儿,不管她愿不愿意,也终将成长为一个女人呢?
听啊,窗外有悠扬的乐声响起了,响起了.....
你可知道,那柠檬花开的地方
黯绿的密叶中映着柔橙金黄,
骀荡的和风起自蔚蓝的天上,
还有那长春幽静和月桂轩昂__
你可知道吗
那方啊,就是那方......
心爱的人,我要与你同往,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