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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各在天一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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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这样一些地方,你头一次来到这里,却立刻感觉亲切无比。仿佛在你的童年,甚至是前世,就已与之熟识了。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这是东汉末年大纷争、大动荡的时代曹操心底雄浑的感慨。千百年来,每逢动乱征战,这感发就必定会在中国人心底产生强烈的共鸣。
赵余心直想得千头万绪。此时正是1938年寒冬,她独自站在霜雪覆盖的山巅上,悲风逼着她将棉袄裹得更紧些:我,岂非已成花木兰了么!她又带上了知识分子要命的浪漫的诗意。那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叱咤风云。
这是一个明亮的月夜。
终于进入了太行山区。我和王大姐宿于一个僻静村庄。山岩上下依稀坐落了三四户人家。夜深沉,我依然无法入眠,身上也痒,好像被无数小针刺着,不知是臭虫还是虱子。我对它们均毫无辨别经验。辗转多时,遂披衣起床。“干什么去?”鼾声微微的王大姐被惊醒,呢喃着。“睡不着,出去走走。”“你这人真不是干革命的!”她不满地嘟囔一句,“记着小心点。”
北方的山!峭壁峻劈,寒气扑面。万籁俱寂,繁星万点,似乎伸臂可触。远处,流水声清晰可闻。“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木兰辞》再一次跳入我脑海;同时活跃起来的,还有那“田于首山,舍于翳桑”的赵宣子,他身后辉煌又质朴的春秋时代;接着走来的,是五胡十六国、魏晋南北朝。在那些政权更迭民族融合的宏大历史背后,袒露着“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黎民苦痛。上下五千年,纵横数万里。在我们世代生活的华夏热土上,丰富的自然风光与深厚的人文景观从来都宛若血肉,密不可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明白,往昔尽管已成史迹,但它并未消亡,依旧或隐或显,在寒暄阴晴、水石草木间闪现幽色。
此时此地,一种似乎潜藏于血液,多少世代前祖先遥远的吟叹被强烈地唤醒了。又临兵凶战危,在黄河边古老的土地上,我终于融入到中华民族浩漫的历史川流中去。
读万卷书,终须行万里路!
我激动得浑身抖颤。此时我已深信,终有一天,当战事平息、大地回春,在擐甲执兵投身这场伟大艰苦民族解放战争的“中国人的脊梁”里,定会涌现出构筑时代和民族史诗的人!
半年前,当灵漪到达武汉时,逃难辍学的余心还蜗居在上海的漂亮小别墅中打发迷茫时日呢。——逗留上海期间,灵漪也曾读着《战地热血千秋魂》凄然下泪,却从不向杂志社打探老友行踪。直到有一日——“雷娅,来武汉吧,这儿聚着你真正的朋友。”一个烟雨迷蒙之晨,她忽收到一封沾染硝烟的信。一看信封上熟悉的字体,她的心就跳动得厉害。终于有人想到自己了。
酷暑里,经过那极惨烈的凇沪抗战,上海终落敌手。春江也很快沦陷。她的银行家父亲仓皇收拾起细软,带家人挤上最后一班轮船,逃至上海英租界做了寓公。春江那边的银行已关闭,只留几个心腹打理后续事宜。这封信就是由他们转到上海的。
战争来了。孤岛日益弥漫着绝望与堕落的氛围。这里仍充斥着大大小小灯红酒绿的交际场所,浮华圈子里的人忘不了继续享受种种上流社会高雅时髦的玩乐。漂亮活络的人依然是圈子的明星。余心对这个圈子的深恶痛绝,往往缘于纯属她自身的悲剧。她在无法融入身属群体的惶恐、愤怒和不甘中徘徊低咏,进而才察出了这鲜花着锦的环境只是个海市蜃楼。在阳光消散的海平面上,它已变为漠漠荒原。
拥挤的租界蜗居着各色人等,失势生意人更多如牛毛。好在那当年与父亲一道从乡下跑出来闯码头的大娘的长兄,过得还很滋润。他依旧担任着英国一公司的买办,在这畸形的社会,反获取畸形的繁荣。
而生来就不幸由人宰割的昨日的农民,今天的战士,他们在并不太遥远的北方,甚至就在吴淞口,在四行,在难民汹涌的华界,以血肉之躯与日本人的精兵利刃苦斗搏击。正是这些收音机里每天播出的我军冷冰的伤亡数字,一条条活生生又转瞬消亡的生命,阻击了侵略者无所忌惮的铁蹄,那前仆后继下堆砌成的数字爆炸样的强烈,使收音机前的人惊呼连连,长吁短叹。之后,经过略微不忍的犹疑,收音机又调到了轻柔的古典乐许波段上。为什么人们总是不能真正动心?
属于各政治派别的,积极要求抗战的人士,或着长袍马褂,或穿西服革履,常在离这条租界,甚至这所洋房不远的地方举行集会,摇头叹气,慷慨陈辞,厉声痛骂,失声号哭。但这一切,其实仍不能使小圈子中的大多数,那群并不世故的年轻心灵真正为之所动。只要炮弹还没有扔到租界,没有扔到他们的头顶,没有使家族产业化为灰烟,他们中的大多数,因着“生在这样特定的群体里,受着社会百般的优宠”,真正念念在兹切切于心的,还是自己的留洋前途,以及这圈子中,某个风头特健的教会学校男生或女生。
但战争终是来了。一切都在压缩,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
余心的大妹,以非凡的速度嫁给大表哥,即将随夫赴美了。懦夫!在婚礼上余心想,在祖国最危难的时刻,却要逃离。可如果那婚礼的主角是她,她又是否有勇气放弃荣誉、舒适与安全呢?另两个妹妹还小,于是赵家待字闺中者只剩余心。父亲和大娘对被长久遗忘的她产生了某种关切。这是一种奇怪的,不牢固的温暖。
余心虽身为庶出,却系赵家长女。在她出世前,生母和大娘皆无育儿经验。母亲怀她的头三个月,妊娠反应极重,连喝水都会吐。孩子生下后,一只眼睛便出现问题,且体弱多病,模样也不讨喜。大娘立刻吸取教训。无独有偶,日后她的妊娠反应亦极强烈,但她坚持吃喝,吐了再吃。她生的三个女儿,容貌都美丽,体魄也健康,性格更是活跃。尽管她自己长着一张威严的高颧骨方脸,说实话是很不好看的。
而1937年的重阳节是推动余心人生巨大转折的决定性一天。那一天,秋阴已至,菊黄蟹肥。虽然对战时金融格局走向忧心忡忡,一向殷勤守礼的舅父依然循着惯例,派人送来大盆金桂,以求平安吉祥。也就在福熙路那所狭窄的洋房里,娇滴滴的二表姐在余心父亲的几番恳请下,也终于前来拯救她了。二表姐兴奋地告诉余心,上海总会将举行盛大party,与会者均为世家子弟。男孩子中不少是从美国名校学成的翩翩博士,再不济的,也是圣约翰、沪江出来的风流公子。余心那早如枯井的心竟被表姐如簧的巧舌掀起丝丝涟漪。到底,她还是个容易亢奋的女孩子。
无论如何,1937年重阳的她还是又一次坚强地,充满希望地打扮起来了,在父亲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她快活得如同一个货真价实的公主。
虽有用人服侍,表姐还是尽心尽力地蹲在余心身后,为她拉平长裙皱褶。
在这当儿,她故意不去回头,看落地长窗外那个不久前的自己。
……
尽管已有无数不美好的前车之鉴作底,但那天晚上的她仍然料想不到,类似的场面,在自己刚走下停在上海总会前的汽车后,就猝不及防又合情合理地发生了。
宏伟而华丽的上海总会,门口两扇巨型玻璃门特别引人注目。当然,无须少爷小姐亲自动手,自有两个无比殷勤,目光敏捷又逢迎的boy提供服务。
二表姐刚提裙迈上台阶,两个服务生就极得体地微弯下柔软的腰,那精明的,无所不知的专注笑容完美无缺。这目光使余心的心窝一阵莫名其妙地发软,就像在永安公司见到包装极精美的商品。那反射是本能的。
二表姐司空见惯地走过去,冷冷地。服务生立刻一边一个拉开光彩熠熠的玻璃门。
余心紧跟表姐上前。
表姐轻盈地踱进大门。乳白长裙的裙摆俏皮地在门边旋转,随后消失在合拢的门里。
那一刻,余心怀疑自己可是眼花了。但那两扇门确确实实合拢在一起,变换旗帜,横亘在她与表姐中间。
余心迷惑地抬头望去,后来她回忆起来,在这一瞬间自己的眼神定如丧家之犬。
那两个服务生并不接她的眼神。像要为悖职寻找生硬借口,他们只垂下两手,扭着头,机械而空洞地朝向表姐的背影。但敏感的余心还是捕捉到空气中一丝促不及防的惊愕和本能的轻蔑。
那两扇五光十色,刚才还如此亲切的玻璃门,它们是如此骄傲地横亘在余心面前,辉映着她身后的后车水马龙。霓虹灯下,余心恐怖地看到自己扭许了的灰暗的脸。还有这张骤然干瘪了的脸后,正源源不断涌来的,笑语嫣然的金枝玉叶们。
这真是个无论显性还是隐性都无比森严的等级社会——终于她醍醐灌顶。
这是最后的抉择。
待表姐回头来找寻,才发现表妹还不知所措地站在台阶上。隔着五光十色,透明得仿佛并不存在的玻璃门。
她吃惊地走回来。
似被催眠的服务生一下子复苏了。他们对看一眼,微微鞠躬,拉开门。
余心却好似被催了眠。她茫然地快步走进,不敢作半步停留。在即将跨入门里时,不知怎的,她又向这二位望过去。
他们漠然地昂着头,视线不知落于何方。瞳人深处是满满的冰,冬日肮脏的黄浦江深处,结了几千几万年的冰。
忽然间,冰雪消融,鸟语花香。他们重新热情微笑,眼神殷勤又专注。原来正有一对青年男女跟在余心后面走上台阶。
余心怔忪地在大厅里走,看到她的人都交头接耳。她已毫无所觉。
还好,表姐倒是不离不弃,始终耐心地站在那里等待。
表姐没有询问,甚至不再说话,一等她过来,便领她入座。
原来所谓智商决不仅体现在成绩单上。学习不好的表姐,永远活得多姿多彩,充满原始的,未被诗书和数学公式改变的小聪明,那是女人在这世上生存的本领。作为一个在任何时候都生活得很舒服快乐的女孩子,对这个出身相同却命运多歼的可怜表妹,她定怀着些无法言说的怜悯与同情。她甚至有些后悔,会答应余心的爸爸,带余心出来经历苦难。
只有女人,是余心永远的同盟军。
当晚必有一段日记倾吐心中块垒,放于显微镜下细细分析,甚至自虐地重新玩弄回味。她有种脆弱气质,这气质能让她注意到别人所忽略的,几乎是发自本能的细枝末节。有这种禀赋的人绝难幸福。
我迅速将自己从头到脚披挂上厚厚的盔甲。我行走在刚刚拆掉,又不得不重新搭起来的套子里。我看着前方表姐矮小的身躯,盘得精美的微黄头发。极高跟的皮鞋的笃的笃地在光滑的地板上自信地行走。我忽然担心,待舞会结束,表姐那双鞋里大概是会流淌下丝丝血水的。女性对美的追求是如此不惜代价!美,决定命运。
因有了这段促不及防的经历作底,这一晚无人邀舞的尴尬,对我而言便是小菜一碟了。我极镇定地坐在套子里,将常生的局促不安都丢进了爪哇国。我望着那模糊的灯光下,末世的喧嚣里狂欢着的上层社会的风流儿女,看他们那套彼此打量眉目传情欲拒还迎的固定路数。我陡然间脱胎换骨,已明了一切虚无人生的本质,像一个一无所有的□□那般无所畏惧:这种相识过程,和狗场马圈的配种过程又有何两样!我真想一把搅散这欢天喜地的终局。
那一刻,我想我是疯了。
但没人有兴致看我一眼,关心这个一声不响闷坐在灯光外阴暗角落的女子到底在思考些什么。当然,我从小所受的教养也不允许我这样疯狂,破釜沉舟。
而我最痛心的,依然只是门口那一幕,那自取其辱的一幕。
从头到尾,他们没有骂我一个字,也没有碰我一下。
因为我不是饭店门口的乞丐,我是具备上等人身份的小姐。可我也只拥有这一样。许多外面的人,他们如此狂热地向往这个身份,他们如此珍惜这个身份,他们会像榨汁机一般把这个身份榨得油尽灯枯。矛盾的是,有这种泼辣精进气概的,又往往缺少这个身份。
他们什么都有了,只缺这个。这是“原罪”。如果拥有这个,他们将怎样大展鸿图呵!所以,社会上才会有那么多绞尽脑汁者使出浑身解数,以上帝赋予的才干、美貌、毅力做交换,削尖脑袋钻入豪门吧。
我不是他们。可我也不是里面的人。——我是四不象。
那封信自然出自灵漪手笔。她没有别的朋友。终于余心下了天真的决心,要彻底脱离那缀满蚊虫的尸衣,寻一个全新,粗犷,却也清新的理想圈子。
不可否认,她很天真。
毕竟,她是青年。当清风吹入心之荒漠时,那并非寸草不生的沙田,难道不会荡起轻微的皱漪么况且还是在这样天翻地覆的大时代!她多少带着叛逆的心理,想换一个圈中人提起就感陌生,更觉可怕的恶劣环境,来大胆地证实自身。对多数小姐来说,左翼色彩是根本碰不得的,。但她怕什么呢?她的心情就像马克思为无产者做的代言:挣脱的是锁链,得到了全世界。或竟是完全的虚无?——她是极特殊的一无所有。
她更不知道,自她转身的那刻,父亲就开始为她攒钱。他梦寐以求。祈祷上苍让大女儿在外面找到归宿,是的;如若最终她竟又孤零零地回来,这儿还有条后路。这是只属于她的,谁也不知道。但她也许竟是知道的,正因为身后有这无形的永不求回报的支撑,她才敢迈出这一步。她走是为了不回来,却也正因能够回来而不至彻底绝望。
其实一踏上去武汉的路,艰难就超越了她的心理承受力。硝烟弥漫,四处是支离破碎的尸体,熊熊火光煎熬着人们的心。一颗呼啸的炸弹猛地在她通过关系搭乘的军车后轰隆作响。满车惊叫。为了不显得太过离奇与特殊,余心只得随着大家,带着恐怖的神色,慌慌张张,回转头瞥去。
尽管努力拒绝与身后人众进行视线接触,但她还是绝望地感到,刚才那一大片像钉子样灼热地将自己肩膀、腰肢、大腿、乌发、纤手钉得支离破碎,几乎把骨骼都钉透拆散了的目光,立马如锋利镰刀下的麦田,纷纷委靡地倒伏下去。即便车上那些长年行伍的大老爷们,也马上失望地调转方向,垂下眼帘。
只有个别实在不死心的,还在继续瞄她露在旗袍外冻青了的腿。那目光没有敬畏,也消失了猥亵,只是某种不甘心。是的,就连这些昔日扛锄今天拿枪的粗人,他们对造物的如此弄人也惋惜谔然呵。余心做诗似的想。
在这个时分,他们便是她的同盟军。
但是,大多数人脸上浓浓的失望,霎时间撞了鬼般无法掩藏的惊恐之色,还是如掼下的炸弹般,四处轰然作响。
空际滚滚的炮声,心田咣咣的炸雷声,哗然地在她耳旁、心房此起彼伏,远无停歇之意。于是,为着缓解目下必然会升起在心底的,钝刀子割肉样的阵痛,还有他人复杂目光下无处躲避的尴尬和窘迫,余心只得祭起了一件饮鸩止渴的法宝——武汉。在那里,她会脱胎换骨,成为真正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