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3、第 43 章 ...

  •   根据地最艰苦的时刻到来了。
      此次春季大扫荡是抗战爆发以来最凶猛残酷的一次,这当然与国际国内变化万千的政治形势密切相联。各机关都在部队与游击队掩护下向大山深处转移。报社行至中途,忽接消息,附近村庄藏着一套珍贵的《大藏经》,而村人都跑光了,若不抢救,这部中华民族文化瑰宝必落敌手。来自北平的队长黎鸿飞立刻带队前去。这下耽误了时间,敌人追上来了。
      一阵猛烈的枪声震耳欲聋,瞬间就将他们围了个密不透风。打头的骡子中了枪,前蹄跪倒,侧翻在山路上,高驮子滚落在黄土里。骡队受了惊,个个拖长声嗷嗷悲叫,甩脱缰绳团团打转。几个老乡和报社同志瞬间就挂了花。黎鸿飞强拉住前面一匹骡子的缰绳,急得大喊:“快走!”一梭子弹从他耳边飞过,在山岩上撞出刺眼的火花。人们心如焚火,望见对面山冈上集合了一群敌人,正向这里射击。而这边漫坡下也蠕动着密密麻麻的黄色!掩护报社转移的几个战士立刻伏身向对面放排枪,但寡不敌众,一个战士头部中弹,当场牺牲。
      黎鸿飞匍匐而去,捡起血染的步枪加入还击,同时回身高喊:“快走啊!”忽然东边山峦倾泻下狂烈的机关枪子弹和手榴弹炮火,对面的敌人一下子给压住了。向东一望,隔着滚滚烟尘,只隐隐看到密布的灰军装。人们惊魂甫定,忙着分头背伤员,拉骡子。这时一个指挥员带了几十个战士弯腰从东边山冈上冒着弹雨飞速冲来。黎鸿飞迎上去:“萧连长,是你们!”
      原来三连刚执行完掩护直属机关撤退的任务,正要撤离,却忽然发现西边的险况,立即跑步赶来支援。满面硝烟的萧川顾不上多说,伏身挥手道:“快走,向东斜插过去,翻过山和机关会合。这里有三连掩护,敌人大部队马上就要上来了!”说完便命战士分散埋伏,架开机枪步枪,配合东边同时向对面射击。黎鸿飞招呼大家收拾好快走。
      刚才那股敌人只是小部队,现在大批火力逐渐被这里吸引。下面的黄色也近在咫尺,却被东面山冈上的战士打得落花流水,一时伏在地上不能动弹。宋灵漪拉着骡子猛力向前,经过正伏在机关枪后聚精会神射击的萧川,忽然眼中蒙满泪水,一下子什么都看不清了。她用力挤挤眼,沿斜坡攀爬。
      对面山梁上,敌人很快增强了火力,这边东面和正面的机枪步枪也一齐开火,呼啸着压制敌人的射击。但子弹在迅速消减,伤亡也越来越多。眼看着骡队渐渐转入头顶斜插的漫坡,可这时山下的敌人已漫天遍野。萧川知道他们是走不脱了。

      灵漪牵的那头骡子突然前蹄打滑,摔在沟边。几本大藏经随捆扎好的铅字滚出,眼看就要掉下沟沿。灵漪立刻扑过去俯身拾捡,自己却一个趔趄,扑辘辘滚下陡峭山路。前后的人惊叫着去拉她,都已来不及了。
      灵漪直跌在下面沟上,一时失去知觉,等悠悠醒转,遥见黎鸿飞正向这里飞奔。她拼命挥手让他回去,自己挣扎着站起,脚腕一阵针扎般的疼。她咬牙伏下,掏出小手枪向对面敌人射出一梭子弹,心想,留下那最后一颗,给自己!
      忽有一人跑来,将她拉住,不由分说一咕噜背起,攀上沟沿。她俯在那人背上,狂捶他穿灰军装的肩膀,叫嚷着让他放下自己。那人毫不理睬,只冒着弹雨奔上斜坡。这时黎鸿飞也赶到,叫道:“萧连长!”萧川半直起身,放下灵漪,黎鸿飞立刻背起她。“快走!”萧川短促地吐出二字,转身沿沟边向下飞奔而去。黎鸿飞费力攀爬,灵漪伏在他背上,回过身,模糊的视线直看着那灰色的身影在尘烟里消逝了。
      其他同志过来接应,把黎鸿飞和宋灵漪强拉上沟。灵漪急促地说:“你们走吧,不要管我!”黎鸿飞跺脚道:“难道萧连长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你,就为了让你死在这儿?”灵漪泪流满面,连连摇头。黎鸿飞立刻请一个老乡背上灵漪,自己在前面指挥队伍,一路向东奔去。

      这边敌人已越来越近了,许多战士在对攻中倒下。萧川见报社人员已无踪影,挥手命令:"撤!"剩余战士随他飞奔上山,继续与敌周旋。
      敌人大部队兵分几路紧随而至,叫喊着密集开火。寡不敌众,战士纷纷负伤牺牲,余者仍边打边向山上爬,最后终于上到峭壁。这时萧川身边只剩了三人。
      通讯员小张叫道:"连长,没子弹了!"
      "扔石头!"萧川吼。几人争相抱起磊磊石块向下猛砸。却又有两个战士倒下了,敌人越爬越近,却也不再开枪,显然准备抓活的。
      小张看着萧川,稚气的眼睛在沾满硝烟的脸上闪闪发光:"连长!"
      萧川立刻将枪扔下悬崖。小张也随之做了。
      崖上一片寂静。
      萧川注视小张:"怕吗,小兄弟?"
      小张瞪大十五岁少年的眼睛:"怕,就是老鼠养的。"
      萧川含泪一笑:"来吧!"他走到崖边,环视无尽的崇山峻岭。
      敌人似乎被他们的行动惊呆了。
      高高的山崖上,远远地,随着东风传来两声长长的呼喊:"同志们,抗战到底!"
      一高一矮两个身形先后跳下绝壁。
      对面山上,焦急观望的同志们含泪摘帽。
      宋灵漪泪水奔流。透过极模糊的眼帘,她似乎望见那些土黄军服也撑着枪在山崖边跪下,齐齐地低下了他们的头。
      山谷间只有激烈战斗的余音在袅袅回响。

      扫荡过后,人烟荒芜,尸横遍野。山川河流肃杀萧瑟。山峦间堆起零乱的新坟,招魂幡于狂风中飘荡。多数抱悲怨的无名骨殖则散落于田野山间,无人收拾。

      山路口,灵漪交过路条,站岗的儿童团员指点她走向一营营部驻扎的宅院。
      这些天,她一直很奇怪地迫使自己不断回想来根据地后与余心不多的两三次谈话,仿佛只有这些理智的声音才能脆弱地抵御那海样的悲痛与焦虑。自扫荡以来,萧川牺牲了,王大姐和余心们是在坚持斗争,还是也…….她还得不到任何消息。
      余心的思维、爱好,当真是不让须眉。她不但酷嗜史书,而且把历史给读活了。——尤其在行万里路之后。即使几次交谈时间短暂,她仍饶有兴味地提及,这一带历史上就乃战乱频仍之地,宗族乡党不得不依山筑堡,据险自守。可不是么,如今又遭了乱世。历史与现实就在千古不变的自然风光中被余心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悲壮地结合于一道。这些天来灵漪的头脑始终如爆炸后般紊乱,悲痛得完全不能思考,倒是想想历史,心思还清明些。就这样灵漪胡乱想着,不觉已到阶下。
      她立刻又被大自然的宏伟壮阔与人类的鬼斧神工所震撼,不由发出一个赞叹的叫声。原来这正是所坐落在半山坡的松林前,连着层层堡墙的古宅,台阶高达二三百级。走进大门,上百年的树阴遮天蔽日;绕过影壁,又见甬道两侧竟全是青砖大房,层层叠叠地铺展开来,不知究竟套着多少进院落。
      千百年来,就是这道高墙护卫了乱世里北方各族黎民的生命与亲情。若在几年前,血气方刚的她恐怕很轻易就会给这种躲在坞堡后的人生栽上一个称号:偷生。如今呢,广阔动荡的血的经历倒使她变得柔和与通情达理了。残酷的历史地图上最少不了的就是脆弱如麦秆,一割一大片的“人”!她悲悯着,感同身受。——原来须经历种种磨难,方能成就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警卫员领着她左绕右转,最后来到一青砖漫地的院落。正房门敞着,一位三十岁左右,面容清瘦身材适中的军人应声而出,立在高阶上平静发问:"哪个找我楚天?"
      "报告楚营长,我是《战斗报》记者宋灵漪。"
      "噢!"楚营长满脸乱糟糟的胡兹全展开了。他睁大血丝斑斑的眼,仔细打量着面前憔悴但气质不凡的女人,"那么请进吧!小鬼,弄点水来。"
      警卫员转身跑了。
      面对一个美丽的异性,楚营长的神态殷勤又兼冷淡,矛盾得活像在跟自己打架。他就这样将灵漪让进屋来,二人在八仙桌前坐定。灵漪见桌上的青花大碗里盛着半个没吃完的糠窝头,旁边是一小碟醋浸黑豆芽。碗边放着半截红铅笔,却还有一本半旧的这地区的县志。对面墙上挂着作战地图。
      小鬼送上开水,好奇地看看灵漪,出去了。
      “营长,请问有什么事?”
      那军人将笔挺的腰板靠住硬邦邦的雕花太师椅,直截了当地问道:"宋同志,这期报上那《气壮山河,血洒太行》的文章,是你写的?"
      灵漪心痛如扎,半晌才微微抬头:"是的。这,是为纪念萧川等烈士而写的。"
      楚营长猛地立起,一捶桌面,那青花大碗火暴地跳起三丈,窝头骨碌碌滚落地上。灵漪吓了一跳,端着开水进来的小警卫却司空见惯,先把水放在灵漪面前,又去捡窝头。
      “让它去,让它去,有个屁用!我请教你们这些拈酸弄醋的大知识分子啊,啥经书就这么重要?”接下去竟是狼吼般的痛哭,“难道它就真抵得过百余号活生生的性命么?!霎时间,就一顿饭的工夫啊,整整一个连,整整一个连啊,就这么赔进去了,灰飞烟灭!没了,从此天底下再没我的三连了!”
      灵漪也泪如雨下,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误事的报社,误事的经书!”楚营长一把抓起刚被放回碗里的窝头,如扔手榴弹向墙角狠狠砸去,倒霉的窝头立时散成一团碎末,“这个萧川,他还我一个连来!他倒是大方啊,生把整个连队往那虎口里送!我知道他也是没法……但他永远当不了一个好指挥员!”
      灵漪突然意识到楚营长已近乎歇斯底里了,这些年她已敛了许多锋芒,此时却不由血气翻涌,腾地站起直视对方,如竹筒倒豆般对喊道:“报社是拖累了三连,难道我们就不伤心不痛苦么?这些天来有哪个吃得下睡得着?当然也有那不动感情的,但不是大多数!《大藏经》是国之瑰宝,无论出自理智还是情感,难道你就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把它抢去?而且,再不要这样不负责任地攻击逝者了!我请求你,首长!”
      小鬼惊得呆了,楚天却如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张大嘴盯着墙角,呆楞良久。灵漪头晕目眩,挣扎着转身便走,刚到门口,忽听身后传来这样的声音:
      "文章,发表得早了点儿。三连还有一个人活着——萧川。"
      灵漪倚着门框,软软地坐下来。

      "他跳下崖后,被松树挡了一下,滚落在半山腰。后来,几个老乡冒死救下他,将他送到军区医院。我们也一直以为他死了,直到昨日才得到确切消息。但那个连其他同志......已牺牲光了。"楚天背着双手,站在窗前,不让灵漪看见自己的表情,“这次大扫荡,我们实在是损失惨重。”
      灵漪凝如雕像,眼泪如泉水流满面颊。
      "他刚脱离危险。我请你来,并不是为了冲你没风度地发脾气,其实我全理解……只是控制不住。我了解经书的价值,也敬佩你们奋不顾身的精神。——参加革命前,我是师范生。虽无高深学问,却也酷爱研读地方志。这些年弄到过不少珍稀的方志,和你们陈队长是同好。真不易……甚至我还想着,胜利后能在这上面搞出些名堂来!是么?军人不像军人,文人不像文人!”他揉揉鼻子转过身:“只望报社能在下期作个更正。就这样。"
      "请放心!”灵漪缓缓道:“——我,想去看看他。“
      “不可能!医院在几十里外的邙阪村,要穿越好几条封锁线。"
      “那,又怎样呢?“
      镇定自若的反驳立时驳倒了身经百战的将领。他的脸色阴沉了,眸子深处尽力掩饰着灰色的自嘲。于是他又一次仔细打量对面这女子,最终嘴角紧绷的线条和缓了,一抹憨厚的笑中是善意的狡黠:“那,实在危险极了……“
      “在枪林弹雨中,他救过我的命。”
      “难道就不能等他归队时再见么?“他还是很为难,却竟微妙地带着鼓励。
      “到那时——怕就更难了。”
      “答得妙!好,开!”
      楚天从怀里取出一支麦秸杆,上面绑着些旧棉花。这就是根据地的“笔”了。他蘸蘸紫药水瓶,又唤小鬼拿纸,灵漪忙从上衣兜取下杨嘉送给自己的那钢笔递过去:“请你用这个!”
      楚天眯眼打量,皱眉一笑:“太高级啦!还是用我的土造吧。”灵漪不由分说硬递到他手里。这美丽女同志的爽快无嫌隙,令他由衷咧嘴而笑,刷刷几下便龙飞凤舞写就,盖上图章,这才小心地拧上笔帽,连同介绍信一起交到灵漪手上:“同志,你和老萧认识多久了?”
      “八九年了。”灵漪低头看那字迹,暗想楚营长幼年必苦临过《张猛龙碑》。
      “年头不短了么!咋从没听他提过?”
      “是吗?”
      正聊着,通信员又匆匆跑进:“营长,团长请你和教导员一同去团部开会!”
      “走!”楚天立刻站起,灵漪陡然发觉了一种雷厉风行的军人气度。
      “谢谢你,楚营长!再见吧!”灵漪忙道。
      “再见!”他回头沉吟片时,方回道:“祝你——幸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