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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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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几条封锁线”,这与上刀山下火海具有同样危险系数的壮举,灵漪以她战士的坚毅和女人的柔韧做到了。一种似乎是莫名其妙的澎湃的情感始终激励着她。这情感是无法也无须掩盖的,在她奔赴邙阪村的艰辛过程中如奔腾的大河尽情流露在意外相逢的王永勤面前。
原来王永勤一直带领区委几个同志在离邙阪村不太远的一处山庄坚持斗争。赵余心也很安全,在另一地区。“啊,你的爱人竟是他么!”永勤眼中含泪惊喜不已,“那么多同志都牺牲了,能听到这种热乎乎的消息,我就像地狱里的人听见了人间的呼唤。”在她的热切注目下灵漪缓缓回答:“大姐,抗战伊始我就立过誓言,不全面收复国土绝不谈婚论嫁。当然,这种情感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的确,我对萧川有爱,但绝非在这艰难时日就会侈谈结合。”
“好,都好。”王大姐不住点头,欲言又止。
正值初夏,那条大河泛出了温存的丝光。两岸梨林连绵,果实累累,却无人收采。伤痕遍布的树干衬着阴阴碧色。
院中挂满白布绷带,远望有如薄云,却因几经使用而血痕隐隐。农妇打扮的灵漪一进门,就听见几只幸存的母鸡在"咯咯"乱叫,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娘正高兴地从窠里掏出热乎的鸡蛋。台阶上却站着个四五岁的男孩,手指含在嘴里,一声不吭地望着奶奶把鸡蛋送到伤员灶上去。
医生正是吴林。见到灵漪他惊喜万分,在得知灵漪是来看望萧川时则微笑点头。“萧连长是真英雄。”他说。二人简单交谈,吴林深叹根据地医生极缺,更缺乏的是药品。因大城市全被日伪军占领,敌人盘查红伤药极严,全赖一条穿越众多城市、乡村,由无数生命保卫的运输线维系军区医院用药。“在白区战斗的同志太令人敬佩了。”——灵漪忽然想到薛磊。“所以很多伤员刚有好转就拒绝服药,把它留给伤势更重的同志。萧连长就是这样的。——去吧。他就在东屋。”
灵漪静了片时,方轻推门扉。萧川正坐在炕沿聚精会神地看书,身边放了个小藤篮,里面搁着不少做好的烟卷,还有些烟丝和裁成一条条的废纸,摊在炕桌上。
“来啦?”萧川抬起头来看见她,无比柔和地说。
灵漪眼中酸楚,只胡乱点头。
“坐吧。”
灵漪忙坐了。“看什么呢?”
萧川把书合起,向她亮亮。
“《联共(布)党史》?”灵漪凝望那破旧的封面,暗生疑惑。
“是吴医生从上海带来的。”见她面露惊讶,萧川解释。
灵漪隔着炕桌拿过书来翻阅,见扉页印有“上海,火星印刷所”几个小字。
于是她微笑道:“看来你是全好了,不过还应多休息。”
这时斜阳射进纸窗,照出萧川额上一道显著的伤疤,从左太阳穴直劈右眼。伤口极深,显然并未全长好,翻出红嫩的新肉。从心底直涌上的一股泪泉迫使她赶快低头,摩着书皮,像在抚摩孩子的头发。
“没啥。我看会儿头就发疼,”他指指那伤疤,“就搁下书卷些烟。所以没啥。”
“卷那么多烟干什么?”
“给别的伤员卷的。”
萧川从藤篮里拿出一根抽起来。
“大娘说你还帮她们洗纱布。”
“我好了嘛,不干活心里慌得很。”
炕上暖洋洋的。透过窗户可见大娘在晾晒绷带,不时有端着药盘的护士从其他屋子走出。鸡在院子里蹒跚踱步,"咯咯"轻鸣。
有人在轻轻敲门。是老吴。他歉意满面:"对不起,要换药了。"
灵漪起身:"啊,好。"一时竟不知所措。
萧川忙道:"宋灵漪,真谢谢你来看我。快回去吧,路上实在难走。"
"那么你就安心养伤吧。再见!"灵漪向他点头,走出去。
惊人的体力使萧川恢复迅速。在他出院的前一天,王大姐也前来看望。
“这已是你第二次救她了。”大姐意味深长直切主题。
“这又有啥。”萧川继续卷那粗质莫合烟。
“不是每个人都能禁得起生死考验的……她喜欢你。——不,是爱。”王大姐兴奋而迫不及待地开口。
萧川突然神情凝滞。
“没想到吧?就连我这大姐也毫无思想准备。你,中□□了!”王大姐打趣地推他一把, “这么个古诗词样的人儿倒瞧上你啦!据她自己说,在春江那会子就对你有好感啦!瞧,这姑娘文绉绉的藏得真深!倒不光因你救过她,最主要的是你对不同外表、年龄的女子一视同仁的精神——譬如,对赵余心。这才是她最看重的!哎呀,我就从没留意过这点,或者注意了也没在意,总觉得你就是这样的人嘛,本来你和老方他们就不大一样!不过,自刘红来春江后,她误解你俩在谈恋爱,就把这情感压在心底了。说起来这全怪我乱敲边鼓瞎起哄!其实你和刘红并没什么嘛。如果真会有什么,也永远不可能发生了…….”见萧川紧咬嘴唇,王大姐的声音也逐渐低沉,最后长长叹口气,“倒是说话啊,你到底怎么想?”
“如果我说我从未留意过灵漪,那是矫情。”
“既如此,”王大姐笑笑,“美事临头还犹豫?”
萧川抬头凝视王大姐,半天无言。
“这么看着我做么子?”王大姐被他看得心中发毛,生了气:“说话!”
萧川重又埋头卷烟:“可……我们还是完全不一样。她读过的书,我没读过;我走过的路,她也没走过。”
“笑话!你们现在不是走到同一条路上来了么!”
萧川笑笑,依旧没开口。
“况且在这里她的出身可远不及你。”
“我不是指这些。我们——完全不一样。”萧川简单地说。这在他大概也是不无惆怅的,所以语气极硬。
“你不全了解她。”大姐却喜滋滋地笑着,“我理解你的偏激,但你总不会傻到拒绝送上门来的爱吧?”
“的确不够了解。我能了解的只是赵余心。”
“赵余心?”大姐愣在当地,“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我觉得自己和她是般配的。”
“胡说!”
“不是胡说。赵余心为人善良,而且让我心静。”
“你够心静的啦!”大姐叹口气,沮丧得很,“——随你吧。这也不能勉强。”
“其实赵余心从前的性情也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来北方后,变多了。”
“是有变化,只能说是更沉静了,也更易接触了。当年在春江,她虽穿着朴素,也挺随和,可隔二十米都能感到那股子贵族气。竟比宋灵漪更降尊纡贵。”
“现在她们都变了。这是好事。”
王永勤忐忑地回到区委会去。小屋静悄悄的,阳光灿烂。灵漪来了,正在炕上写稿件。永勤久久望着她的背影,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陡然发现窗台上的空酒瓶中插了枝嫩荷。“一转眼初夏又来了。——灵漪。有句话,我真不知当讲不当讲。”灵漪望向她,骤然失落的神色里透出倔强。“我有万般能耐,也想不到你会爱上萧川,萧川大概也如是想。所以…….”灵漪始终不语,目光渐转向窗外。
“你,是什么人?教会大学的高才生,风姿绰约的女记者,世代书香满腹经纶人家的长女……”
“王大姐,你明白吗?这种说法不但贬低了他,更和你们引导我走近的这个理想背道而驰。”
“你误解了。不错,我们是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可个人问题往往是最微妙的,远非喊两句口号,学几篇理论就能够克服解决的,那毕竟是两个人一辈子的事。”
“难道连你也不信我对萧川的感情是实打实的,王大姐?”
“当然,我信——萧川是个真正的人,真正的革命者;铁骨铮铮,完全值得去爱。问题是正如他自己所言,他是不折不扣的‘土包子’:生在穷乡僻壤,没上过什么学,很早就当了兵……”
“王大姐,你知道么?这些年里,在革命队伍中,常有人把我和你们,和那些放下锄头拿起枪杆闹革命的同志区别对待。对像我这种阶级出身的人,有很微妙的不信任……”
“其实我和老方的遭遇又何尝不是?我们是来自白区的知识分子地下党,和‘土八路’间被人为地拉开距离。”王大姐急着辩解。
“可如今在个人问题上,这个等级又被倒过来了。”
王大姐愕然,半晌才苦笑道:“你呀,一辈子吃亏就在做人太认真,太书卷气,也太理想主义。况且,怎么说呢,这社会也从不是知识越多越有用的,而且还得看是什么样的知识。即令那有用世之才的平津来的搞炸弹的理科生,又怎样呢?这世界完全不需要赵余心之类的书蠹。”
灵漪被她冷酷的坦白所震惊:“我的书卷气也很浓,你说的。那,我又有何世用呢?”
大姐笑道:“希望你听了不要生气。你最大的世用就是——美。”
灵漪再不想谈下去了,起身道:“论吃苦,论为抗战献身,我确实配不上他。我也知道他很可能厌恶我有小布尔乔亚思想。如果他只是因为我身上的某种情调而感到格格不入,我倒觉得舒服些。”
“你能这么宽宏大量,我就放心了。毕竟,这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大姐,何必这么说呢?”灵漪冷冷道,“爱情毕竟是在革命事业之下的,何况他也有权找自己的爱人.....我这人有不少缺点,既然配不上他,也决不强求。"
永勤忙笑道:"这就好,我还深怕你会背精神包袱呢。其实呀,这人倒是极忠厚的,他爱的不是别人,就是赵余心。"
灵漪震动了,双手颤抖。
"没想到吧?我也实在想不到。”
"他真是.....好人....."灵漪呆呆的,自己也不知在说什么。
永勤注意地观察她:"你,不会怪赵余心吧?"
"难道我竟如此狭隘?直到今天我才真正了解了他。萧川爱上余心,终于让我看到了革命者真正的至爱大爱。这是个难得的人,纯正的人,无私的人!我为他们祝福,更为余心感到高兴!"
永勤笑着点头。
"还有......大姐,你也知道,我常跑新闻,我和萧川在一个地区,接触实在频繁。如果是从前,倒也罢了,可现在....我想调到更边远的山区去。"
永勤沉吟:"吃得消”
"我早就下了决心,要一层层蜕掉身上这小资产阶级的外皮了.......哪儿艰苦,哪儿就更适合。"灵漪诚恳地自我剖析,"我比不上他,也比不了余心。我衷心为他们祝福!至于到更艰苦的山区去锻炼意志,是早已有之的想法,决非因个人情感受挫而使性弄气。”
“好,好。”大姐有些迷茫地连连点头,忽然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