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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   一转眼,春天又来了。
      1942年的春风为这黄土高坡上庄严的古城传来了湿润的播种信息。延安正开展轰轰烈烈的"生产自救"活动,故抗大同学边紧张学习理论知识边开荒、纺线,田野山间处处可闻杭育之音。
      这日向晚,在大灶吃完小米饭后,这个班的同学顺着夕阳烁金的土道行进,一路说笑歌唱。灵漪在中间,身穿土布军装,半挽袖子,肩扛锄头,显得抢眼。
      对面一位精悍的军人与这队伍擦身而过,停下笑着招呼:"宋同志!"
      灵漪停止歌唱:"程团长!"她请同伴先行,径直走到对方面前,热情回道:"你好!"
      程团长反有些拘谨了,脸红红的像个大孩子:"听老方说你在抗大?"
      "是的。"
      "来抗大前,在边区?"
      "在边区,一个让我难忘的地方。"
      不知不觉二人并肩而行,山坡上飘来野花淡淡的香气。程团长不住侧脸打量灵漪,忽然脱口而出:"你,原来就是大学生吧?"
      "我在教会大学读过书。"灵漪笑笑。
      "你们这些个文化人能扔掉舒服的日子参加革命,也真不易。"程团长顺势做个拉伸动作,感慨。
      这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却逗引灵漪认真思索,半晌方答:"可这并非能一蹴而就的。我是说,这过程漫长更艰苦,我们只能在这过程中逐步改造思想。"
      于是程团长停下脚,更详细地打量她,突然挤挤眼,笑得很是顽皮:"莫有压力,同志,有些思想要改造,有的就没必要改嘛!不过你能上大学,家里一定不穷,是地主还是......"
      "这该怎么说呢?"——确实不好说,"我父亲是学者,社会名流。不过他为人正直。当然,我们用的也是剥削得来的钱,而且祖上出过封建官僚。"
      "原来也是地主老财!"
      "参加gm后,我决心与这一切一刀两断了。现在我完全不知道家里的消息。当然如果能等到解放那一天,我还是想去看望父亲。"灵漪真诚地袒露内心情感。
      程团长憨憨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这时同学在招呼灵漪。她忙与程团长告别,匆匆向前奔去。

      这日自清晓起天空就湿漉漉的,不久下起了迷蒙的细雨。灵漪抱着一盆衣裳来到延水边。岸边水中都静悄悄的。她很爱这样的天气,这让她想到家乡。
      她找了个水流舒缓的拐弯处坐下,熟练地搓洗了一会,却见水中老方的影子悄然凑将过来,在自己身边拣块石头坐了,长久无言。
      这不像他平日的作风。灵漪侧脸看看,见老方眼圈下一层淡墨般的黑影,头发也有些零乱。平日里镇定自如、顾盼雄飞的眼中不时掠过慌乱和矛盾。老方却只定定看她漂洗,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忽然摘下军帽轻轻搓揉,又解开领口纽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方徐徐道:"灵漪,这些年来,其实你一直把我看做长辈。是不是?"
      "你比我成熟多了。"灵漪随口答,“况且还是我的引路人。
      "这不好。其实,我只不过比你们年长个八九岁而已。"老方抱臂站起,遥望宝塔,"记得么,我曾说过日后若有机缘,定会向你讲讲我的经历。”
      “记得。”
      “那今天我就要向你讲讲我从前的事了。”

      "我的家庭和你的有相似之处,所以我一见你就感到特别亲切。当然,咳,你也是有吸引力的。我是湖南人,父亲也是老同盟会员,不同者他没留过学,且一直跋涉在政治道路上,不像令尊,最后退隐了,埋首书斋。我父亲一度跟从过袁世凯,可不久被解职了。于是他又转投云南蔡锷,参加护国运动。袁世凯死后军阀混战,国家乱极了,他还先后投靠过唐继尧、段祺瑞,最后不如意,回到家乡当了个县长。我对父亲这人一直看不透,他是很多同胞的极端缩影:有很强的名利心,甚至早年不惜违背良知做过许多坏事,但在勾心斗角、军阀混战的局面里,再怎样坏也只能做小巫而已。而且他一天也没有真正超脱过。
      "我既不是正房所生,也非独子,在家中的地位有点像《红楼梦》中的贾环,不上不下,可有可无。在这个家中长大的我,从小性格古怪,很不讨人喜欢。我父亲对儿子的要求是传统单一的:如果你能成名或者发财,那你就是我的儿子。我一心想脱离这可怕环境和内地保守封闭的生活,去呼吸点新鲜空气,闯出名堂,为自己,也为生母挣得荣耀。我16岁就去汉口读书了,北伐军攻下汉口时,我还是学生。我身不由己地卷入这股冲毁旧世界的强大洪流,一时间为之大喜特喜。这时期我如饥似渴地读过很多书籍,mks的、克鲁泡特金的、圣西门的,种种流派,也结交了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最终我选择了gczy。我想你一定也体验过那种将终生全部托付给一项伟大事业时的极端幸福感。那时武汉三镇的革命形势真可用热火朝天形容,几千年的旧泥塘,一瞬间就被翻了个底朝天。我们这些小青年无不天真地以为很快就能打到北京去,活捉张作霖,铲平军阀,实现天下大同。青年幼稚病就是这种表现,把无限希望托付于一种短暂、单一的力量,自诩势如破竹。
      "后来局势急转直下,jjs叛变了革命,武汉三镇血流成河,天天都听到朋友的死讯。我对国民党的那点好感早消失殆尽了。一个朋友邀我到上海去,说那里环境宽松些;还有人让我留下。我考虑了很久。我知道自己已走上政治这条不归路,就再无能安心于书本或田园。但我不做父亲那样的投机分子,我想,我死也不重蹈他可耻的覆辙。
      "这时候武汉已如一盘散沙,青年们都在找自己的道路。我也中心徘徊,可我已经找不到那些共产党朋友了。他们或是已被杀害,或是躲藏了起来......
      "就在这时,我收到了母亲的信。她生了重病,想见我一面。于是我就回到了家乡。在大gm的洪流中,父亲也曾被农会罢官,仓皇逃到城里,财产没了,家也散了。'马日事变'后父亲官复原职。对□□他恨入骨髓。不知是谁得知了我在武汉的作为,一下火车我就被捕了。我很怕,你知道这些人已杀红了眼。既然一个农民因系了条红腰带就得掉脑袋,那么我这从革命大本营回来的读书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可我想活。权衡再三,我不得不托人向父亲求助,韩信甘受胯下之辱的故事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年轻如我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不管情愿与否,我身上到底流着父亲的血。他和何键有点故交,但不愿开口求情。反正他有的是儿子,他不救这个脑后有反骨的我,他要大义灭亲。在狱中我成日看到农民、学生被成百论千地拉出去随随便便就砍了头,于是我又一次问自己:你为什么还要选择这条道路?你不是自小就厌恶政治的吗?如果能出去,一定要珍惜这只有一次的生命,远离政治漩涡......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在狱中病倒,几乎死去。
      "忽然间我被释放了。马车载着不省人事的我回到家。后来才知是病危的生母跪地哀求父亲,把这些年她苦攒的棺材本及娘家田产地契都上交了,才终令父亲向何键开了口。回家后很长时间我都在伤寒病的折磨中与死神搏斗,奄奄一息的母亲拖着病体,榨出最后一丝精力照顾我。待我终于战胜病魔,母亲却已油尽灯枯,永远地闭上了哀怨痛苦的眼睛。
      "经过这番生死考验和痛彻心骨的悲剧,我已成为不会动感情也不会思索的行尸走肉。羸弱的我被弃置于柴房,只有好心的老仆送点剩饭使我不至饿死。我像石头一样坚硬和冰冷,一心想的就是:毁了记忆,毁掉自己这孝子和不孝子,毁了这残酷世界!一个极偶然的机会,我从老仆那里得知洪湖一带成立了赤卫队,心底立刻重燃起热火,我终于知道,既然我已选择了政治或者说政治已选择了我,既然我生于这乱世衰世,既然我目睹了如此众多的丑恶和死亡,就已身不由己别无长路!当晚我便纵火烧毁了方家大院,和仆人的儿子一路直奔洪湖。躲在草堆中,我写下这样的诗:'一肩行囊飘泊客,从此天涯不回头。'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赤卫队,在受过重重审查后,得到基本信任。
      "从此,我这读书人脱下长衫,拿起枪杆,辗转于山头湖泊,也进驻像我家那样的富豪大院和水乡船屋,打土豪分田地。我成了政委。但这还不意味着真正成熟.......

      "三三年,因为种种党内的清洗——怎么,你吃惊么?当然,还有gmd的大规模'围剿',我被迫逃离洪湖到南京搞地下工作。对秘密工作原则我知之甚少,但必须改变自己以适应新的严酷环境。在南京我像流浪者似的漂泊,有时三天也吃不上一顿饭,一个月要搬四次家。组织上安排我和一位贤惠能干的女同志扮假夫妻,她有正式工作,因此辞去了党内职务。我搞交通、互济会......生活是艰辛、单调,更危险密布的,但我们相濡以沫。不久,一连串的叛徒出卖了组织。当时我不在家,她却被捕,关在模范监狱。幸而好心的房东大娘等候在大路上通知了我,我才幸免于难。她的案情本不重,但当敌人弄清了她的身份后,便将她杀害于雨花台......
      "后来,我又被排调到春江负责□□,这才与永勤、萧川,还有你,与你们认识了。”
      方超点着香烟,慢慢吐出一长串纷繁的烟雾。在交织的雨雾、烟雾中他的脸模糊不清。
      "长久以来,我一直想向你敞开心扉,也许能予你什么启示。因为你太年轻最主要是太书生气了!这些年我如哪吒般脱过多少次胎,换过多少回骨,数也数不清。在特别安静美丽的小城春江,颠沛流离九死一生后我突然安定了,尽管很短暂。那极奇特极美好的情愫,连我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形容。似乎我重变得年轻了,从心灵深处涌出泉水来。我会一辈子记住它。当然在这国破家亡的年代,个人愿望是微不足道的。"于是方超专注地看着宋灵漪:"每个人参加gm的起点和经历都是不同的,尤其像我们这种出身的。我太清楚要经过多少痛苦思索和决绝才能脱胎换骨。抗战爆发了,我看得出你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我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灵漪久久静听,目不转睛地望着老方有些憔悴的脸庞。
      "看我,一气说了这么多......"老方忽然自嘲一笑,把烟灰抖入河中。
      "老方,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一切?在春江时我是个高傲的蠢丫头,自恃能轻易看透每颗人心,现在方知每部心灵史都如此深藏不露!"灵漪抓住老方的手,"你平时的表现不像这样的人......这十几年的坎坷真是我万难想象的!"
      "别这样。"方超似乎松了口气,舒心地微笑着连连摇头,"因为你毕竟还年轻。"
      灵漪拭一下脸,不回答,只将衣服沉重地放进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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